心灵的相会
作者: 刘文飞一
茨维塔耶娃和帕斯捷尔纳克是俄国白银时代的两位大诗人,他俩与阿赫马托娃、曼德尔施塔姆合称白银时代“四大诗人”。也有人将勃洛克和马雅可夫斯基加入,称为“六大诗人”;还有人把古米廖夫和叶赛宁也算进来,称为“八大诗人”。
这些大诗人就整体而言构成俄国诗歌,乃至世界诗歌苍穹中的一个璀璨星座,但这一诗群自身也构成复杂:在诗歌地理学意义上,他们大致分属彼得堡和莫斯科两地,勃洛克、古米廖夫、阿赫马托娃和曼德尔施塔姆是彼得堡诗歌传统的化身,而马雅可夫斯基、茨维塔耶娃、帕斯捷尔纳克和叶赛宁则是新兴的莫斯科诗歌的代表;就诗歌创作方法而言,勃洛克是象征派,曼德尔施塔姆、古米廖夫和阿赫马托娃是阿克梅派,马雅可夫斯基是未来派,叶赛宁是新农民诗派,而帕斯捷尔纳克和茨维塔耶娃则与任何派别均保持距离。这些诗人间的关系也远近不等,错综复杂:茨维塔耶娃对勃洛克始终抱有温暖的敬意甚或崇拜,像妹妹面对兄长,或女儿面对父亲;古米廖夫和阿赫马托娃曾是夫妻,马雅可夫斯基和帕斯捷尔纳克曾是好友;曼德尔施塔姆和茨维塔耶娃有过温情的“莫斯科漫步”,帕斯捷尔纳克和叶赛宁发生过当面冲突。而在这些诗人中间,茨维塔耶娃和帕斯捷尔纳克的交往可能最为独特,因为他俩的交往是在白银时代的诗歌光芒渐渐消隐之后才开始的,因为他俩的交往是以通信的方式进行的,他俩在书信中相互走进,倾诉衷肠,实现了心灵的相会。
二
玛丽娜·茨维塔耶娃(1892—1941)生于莫斯科,她的父亲伊万·茨维塔耶夫是莫斯科大学艺术学教授,是莫斯科美术博物馆(今莫斯科普希金造型艺术博物馆)的创建人;她的母亲玛丽娅·梅因曾随著名钢琴家鲁宾施坦学习钢琴演奏。茨维塔耶娃后来在自传中写道:“我对诗的激情源自母亲,对工作的激情源自父亲,对自然的激情则源自父母双方。”
1910年,刚满18岁的茨维塔耶娃就出版了她的第一部诗集《黄昏纪念册》,诗集得到勃留索夫、古米廖夫、沃罗申等当时著名诗人的肯定,茨维塔耶娃从此走上诗坛。1911年,茨维塔耶娃应沃罗申之邀前往后者位于克里米亚科克捷别里的“诗人之家”别墅,在那里与谢尔盖·埃夫隆相识并相恋,1912年1月,两人在莫斯科结婚。同年,茨维塔耶娃出版第二部诗集《神灯集》。抒情女主人公的不羁个性及其真诚诉说,躁动感受及其复杂呈现,构成了茨维塔耶娃早期诗作的主题和基调。
1916年是茨维塔耶娃诗歌创作中一个新阶段的开始,此年编成、但直到1921年方才出版的诗集《里程碑》,就是标志着她的诗歌创作成熟的一座“里程碑”。从诗歌主题上看,一方面,诗人的极端情绪有所冷静,转向固执的自我中心主义,这一时期的抒情诗成了她“灵魂的日记”;另一方面,作者所处的时代和社会开始发生剧烈动荡,一战、革命、内战等社会事件相继爆发,与近乎坐以待毙的家庭生活一同,都在日复一日地强化诗人紧张的内心感受。
1922年夏,获悉曾身为白军的丈夫流亡国外,在布拉格上大学,茨维塔耶娃带着大女儿阿丽娅(她的小女儿伊琳娜饿死在保育院)经柏林前往布拉格。逗留柏林期间,茨维塔耶娃出版两部诗集,即《致勃洛克》和《离别集》。在柏林的两个多月时间里,茨维塔耶娃写了20多首诗,这些诗作后多收入诗集《手艺集》,它们体现了茨维塔耶娃诗风的又一次“微调”,即转向隐秘的内心感受以及与之相关联的更为隐晦的诗歌形象和诗歌语言,茨维塔耶娃自己所说的“我了解了手艺”这句话,自身也具有某种隐喻成分。1922年8月,茨维塔耶娃来到捷克,在布拉格及其郊外生活了三年多。茨维塔耶娃捷克时期的生活是颠沛流离、捉襟见肘的,但她在不断搬家和操持家务的同时,在恋爱和生子之余,却一刻也不曾停止写诗,三年三个月时间里共写下139首长短诗作,平均每周一首,显示出旺盛的文学创造力。在布拉格,茨维塔耶娃与她丈夫在查理大学的同学罗德泽维奇热烈相恋,留下许多诗歌杰作,其中最著名的要数1924年写作的两部长诗《山之诗》和《终结之诗》。1923年,她还出版两部抒情诗集,即《普叙赫》和前面提到的《手艺集》。流亡捷克时期,外在生活的沉重压力和内心生活的极度紧张构成呼应,被迫的孤独处境和主动的深刻内省相互促进,使得茨维塔耶娃诗歌中“生活和存在”的主题得到了不断的扩展和深化。
1925年10月,仍旧是出于物质生活方面的考虑,茨维塔耶娃全家迁居巴黎,但在法国,他们仍旧生活在贫困之中。由于茨维塔耶娃的桀骜个性,由于她丈夫与苏联情报机构的合作,也由于她对马雅可夫斯基等苏联诗人的公开推崇,她与俄国侨民界的关系相当紧张,几乎丧失发表作品的机会。这一时期,茨维塔耶娃将大部精力投入散文创作,写下许多回忆录和评论性质的文字,在流亡法国的近14年时间里,她只写了不到一百首诗作,她曾在给捷克友人捷斯科娃的信中感慨:“流亡生活将我变成了一位散文作家。”但是,1928年面世的《俄罗斯之后》作为茨维塔耶娃生前出版的最后一部诗集,作为她流亡时期诗歌创作的集大成者,其中也收有她“法国时期”的最初诗作。除抒情诗外,茨维塔耶娃在流亡期间还写作了大量长诗,除前面提到的《山之诗》和《终结之诗》外,还有《美少年》(1922)、《捕鼠者》(1925)、《自大海》(1926)、《房间的尝试》(1926)、《阶梯之诗》(1926)、《新年书信》(1927)、《空气之诗》(1927)等。在茨维塔耶娃流亡法国时期的诗歌中,怀旧的主题越来越突出,悲剧的情绪越来越浓烈,但怀旧中也不时闪现出片刻的欢乐,悲剧中往往也体现着宁静和超然。1938年9月,纳粹德国吞并捷克斯洛伐克,茨维塔耶娃写下激越昂扬的组诗《致捷克》,这组诗构成了她诗歌创作的“天鹅之歌”。
1937年,茨维塔耶娃的丈夫埃夫隆因卷入一场由苏联情报机构组织的暗杀行动而秘密逃回苏联,他们的女儿稍早前也已返回莫斯科。两年之后,生活拮据、又置身非议和敌意的茨维塔耶娃被迫带着儿子格奥尔基(小名穆尔)返回祖国,可迎接茨维塔耶娃的却是更加严酷的厄运:女儿和丈夫相继被苏联内务部逮捕,女儿坐牢15年,丈夫最终被枪毙。1941年8月31日,因为战争从莫斯科疏散至鞑靼斯坦小城叶拉布加的茨维塔耶娃,在申请担任作家协会食堂洗碗工的申请被拒绝之后,在与儿子发生一场争吵之后,在租住的木屋中自缢,在这之前她曾说:“我始终在用目光搜寻悬空的挂钩”。
三
1890年2月10日,鲍里斯·帕斯捷尔纳克出生在莫斯科,这一天恰为普希金忌日。他的父亲列昂尼德·帕斯捷尔纳克是著名画家,俄国美术科学院院士,莫斯科绘画、雕塑和建筑学院教授,曾为托尔斯泰的作品创作插图;他的母亲考夫曼是钢琴家,曾师从著名钢琴家鲁宾施坦。帕斯捷尔纳克家经常高朋满座,列维坦、斯克里亚宾等都是他们家的常客,托尔斯泰曾专程来听帕斯捷尔纳克母亲举办的家庭钢琴演奏会,未来的诗人就是在这样一种浓郁的家庭艺术氛围中成长起来的。1908年,帕斯捷尔纳克中学毕业时获金质奖章,被保送进莫斯科大学法律系。青少年时期的帕斯捷尔纳克曾面临多种人生选择:起先是绘画,然后是音乐,他在中学和大学低年级时曾研习音乐,其音乐习作受到他们家的朋友、俄国著名作曲家斯克里亚宾的肯定,但帕斯捷尔纳克后来借口自己听觉不敏锐放弃了音乐。1909年,帕斯捷尔纳克转入莫斯科大学文史系哲学专业,并于1912年前往新康德主义哲学的重镇德国马堡大学哲学系进修,师从德国著名哲学家柯亨教授;前往马堡之前,帕斯捷尔纳克已经开始诗歌创作,但在马堡大学研习哲学期间他意识到,对于破解生活之谜而言,诗歌可能是比哲学更好的工具,于是他最终把诗歌当成终身事业。在德国马堡帕斯捷尔纳克当年住处的墙壁上,如今悬挂着一块纪念铜牌,上面镌刻着帕斯捷尔纳克的自传《安全保护证》中的一句话:“别了,哲学!”
1913年大学毕业后,帕斯捷尔纳克开始发表诗作,他与鲍勃罗夫、阿谢耶夫等组成未来派诗人小组“离心机”,结识了马雅可夫斯基,并相继出版两部诗集,即《云中双子星》(1914)和《超越街垒》(1916),从而成为白银时代的一位重要诗人。但是,帕斯捷尔纳克认为自己真正的诗歌创作始于1917年夏,即他写作诗集《生活是我的姐妹》时,这部诗集1922年出版,奠定了帕斯捷尔纳克在俄国诗坛的地位。这一年,帕斯捷尔纳克与画家叶夫盖尼娅·卢里耶在莫斯科结婚,他们曾前往德国探亲,因为帕斯捷尔纳克的父母和两个妹妹此时已移居德国。1923年,帕斯捷尔纳克的诗集《主题与变奏》在柏林出版。1920年代,他相继写出多部长诗,如《崇高的疾病》(1924—1928)、《斯佩克托尔斯基》(1923—1925)、《1905年》(1925—1926)和《施密特中尉》(1926—1927)。
1929年,帕斯捷尔纳克爱上钢琴家济娜伊达·涅高兹,济娜伊达是著名钢琴家亨利希·涅高兹的妻子,帕斯捷尔纳克爱上她后,两个家庭都经历了一番痛苦的动荡,帕斯捷尔纳克曾在涅高兹家喝下一瓶碘酒,试图自杀,幸亏济娜伊达及时抢救,帕斯捷尔纳克才保住性命,两人在1931年终成眷属。之后两人旅行格鲁吉亚,新的爱情促成新的诗歌创作高潮,帕斯捷尔纳克写出诗集《重生》(1932)。在1934年的第一次全苏作家代表大会上,苏联著名政治家布哈林在关于诗歌的报告中给予帕斯捷尔纳克极高评价,称他为“我们当代诗歌界的巨匠”,事实上想把他立为诗坛第一人,以与斯大林树立的第一诗人马雅可夫斯基相提并论;在这次大会之后,帕斯捷尔纳克成为新成立的苏联作家协会首批百名会员之一,拿到了由高尔基签署的会员证;1935年,他作为苏联作家代表团成员,与爱伦堡、巴别尔等一同前往巴黎出席国际作家保卫文化大会;1936年,帕斯捷尔纳克在莫斯科郊外的作家村佩列捷尔金诺分到一幢别墅,这里成了他后来的主要住处。就在帕斯捷尔纳克的“苏维埃诗人”身份即将被塑造成型时,他却主动与官方文学和所处时代拉开一定距离,于是,关于他的诗“晦涩难懂”、关于他对现实“不够热情”之类的责难不时出现。1934年,在曼德尔施塔姆被捕后不久,斯大林曾亲自给帕斯捷尔纳克打电话,询问后者与曼德尔施塔姆是否“朋友”,曼德尔施塔姆是否“大师”,慌乱中的帕斯捷尔纳克给予了得体却含混的回答,他之后一直为此深感内疚。大清洗开始之后,帕斯捷尔纳克的态度变得硬朗起来,1937年,帕斯捷尔纳克拒绝在作家们支持枪毙苏联元帅图哈切夫斯基等人的公开信上署名,显示出“另类”身份,此后基本失去发表诗作的机会,于是他潜心于翻译,译出大量英、法、德语文学名著。他翻译的莎士比亚的《哈姆雷特》和歌德的《浮士德》,至今仍被视为翻译杰作。
卫国战争期间,帕斯捷尔纳克留在莫斯科,其间曾去苏联作家的疏散地齐斯托波尔与家人团聚,也曾作为战地记者走上前线,写下一组战地报道和“战争诗作”。1943年底,在十余年间歇之后,帕斯捷尔纳克的诗作终于再度面世,国家文学出版社出版了他的新诗集《早班列车上》,即便在战时,这部收有26首短诗的诗集也迅速售罄。1945年,帕斯捷尔纳克出版生前最后两部诗集《大地的辽阔》和《长短诗选》,之后便开始集中精力写作长篇小说《日瓦戈医生》(1945—1955)。
1946年,帕斯捷尔纳克在《新世界》杂志编辑部遇见该刊女编辑伊文斯卡娅,两人一见钟情,由此开始了帕斯捷尔纳克一生的最后一段恋情。这是一段苦恋:受帕斯捷尔纳克牵连,伊文斯卡娅于1949年被捕,坐牢四年多,帕斯捷尔纳克一直关照着她与前夫所生的孩子;伊文斯卡娅1953年获释后,两人走到一起,但帕斯捷尔纳克始终没有离开妻子,他一直在两个女人之间徘徊;在帕斯捷尔纳克因为《日瓦戈医生》的出版和诺贝尔奖事件而承受巨大压力时,伊文斯卡娅始终是他最珍贵的慰藉和依靠;帕斯捷尔纳克刚一去世,伊文斯卡娅又再度被捕,被关押八年,直到1988年才被恢复名誉。
1955年,经过十年潜心创作,《日瓦戈医生》终于完稿。帕斯捷尔纳克把这部小说同时投给《新世界》和《旗》两家杂志,均遭拒绝,无奈之下,他把小说手稿交给意大利米兰的出版商费尔特里涅利,小说于1957年11月在意大利米兰出版,此后迅速被译成欧美十几种语言。在小说发表次年的10月23日,瑞典皇家学院宣布将1958年诺贝尔文学奖授予帕斯捷尔纳克,帕斯捷尔纳克闻讯十分高兴,立即给诺贝尔奖委员会拍去一份电文:“无限感激,感动,自豪,吃惊,惭愧。”但是,帕斯捷尔纳克获诺贝尔奖的消息却最终成为激怒苏联官方这头公牛的一块红布,苏联国内顿时掀起一场针对帕斯捷尔纳克及其小说《日瓦戈医生》的全民声讨运动。报刊上连篇累牍地发表社论、批判文章和群众来信,帕斯捷尔纳克被斥为“叛徒”“诽谤者”“犹大”“走狗”。面对巨大的社会压力,帕斯捷尔纳克被迫作出妥协,拒绝了诺贝尔奖。在这之后,帕斯捷尔纳克返回抒情诗写作,晚年的诗作集成诗集《天放晴时》。1960年5月30日,帕斯捷尔纳克因肺癌在佩列捷尔金诺的家中去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