玛卿山下援青人
作者: 辛茜
接到倪斌副州长的电话,已是晚上9点。他才从乡下回来,风尘仆仆,一脸疲倦,更让我揪心的是,他刚匆匆忙忙地吃过一碗泡面,未来得及收拾,见我推门进来,连忙把泡面盒子推到一边,有点尴尬地朝我笑了笑。
对于初次见面的我,他没有过多的言语,我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他身材魁梧,脸庞黑红,双鬓斑白,眼睛明亮。
“我也没做什么,你看你还专门来看我。”
“您是我在草原上见到的第一位援青干部,朋友青录嘱咐我来看您。”
他笑了笑,没有说话。窗外下着小雨,能听见嘀嗒嘀嗒的声音,我不忍心再打扰他,起身离开了办公室。倪斌是土生土长的上海人,曾经在上海市政府驻新疆办事处工作四年,深知“一人援外、全家奉献”的各种不易,然而,他还是来了,无怨无悔地来了。那一刻,我打定主意,要把他的故事写下来,告诉大家;要把更多的援青人的故事写下来,让人们知道他们、理解他们、记住他们,就算没有人感兴趣、没有人支持、没有人重视。至于倪斌,我觉得,我一定会知道他更多的故事,即使无从知晓,即使再也没机会见到,也足以让我在这短促的时间里,感受到他的无怨无悔:甘为果洛人踏遍冰雪封山的乡村,在荒芜的草山上奔波劳累,夜半回来以泡面果腹,在难以入眠的夜晚想念家人、盼望天明。
此后,有关倪斌的故事,源源不断地传来,无论走到哪里,只要说起援青干部,没有人不知道他,没有人不敬佩他。难怪青录说,他是一个了不起的援青人。
7.64万平方公里的果洛大草原海拔从4000到5000米,终年氧气稀薄,年均气温零下4℃,极端最低气温零下41.8℃。可即使这样,仍然有近20万人在这片横贯阿尼玛卿雪山,一眼望不尽的银色天地间繁衍生息,无限喜悦地接受着大自然的甘霖。早在二十世纪五六十年代,就有许多上海人响应号召来到果洛工作,有的在机关,有的在医院,有的在企业。当时生活条件极其艰苦,气候又格外寒冷、干燥,还未进入秋天就得烧煤、烧牛粪取暖。冬天的风像脱缰的野马,狂卷着冰屑、雪粒、雪粉,扫荡着不见尽头的大草原。大部分县乡不通公路,通行只能骑马,去一趟省城西宁,难上加难。
1956年6月,康尔素乳品厂从上海迁到青海省西宁市,上市后的康宁奶粉誉满昆仑。之后,又有上海人被陆续派往果洛筹建奶粉厂,他们任劳任怨、一丝不苟的吃苦精神震惊了果洛当地人。那时候,果洛人管上海人叫阿拉。几年过去了,被风吹皱了脖子、吹红了脸的阿拉们,早已习惯了吃酥油炒面、牛羊肉、曲拉,耐得住冬天没有蔬菜,粗粮占主食一半的生活。
想想前辈,想想过去,来自上海的援青干部们挺起胸膛,现在的条件好多了,有什么苦吃不了?为了让果洛人民过上更加幸福的生活,一批又一批上海援青干部前赴后继、勇往直前,留在果洛的精神财富,智慧之光,永远铭记在果洛人、青海人心中。
果洛人说:我们这儿只有两个季节,冬季和大约在冬季。
上海援青干部们说:我们要向你们学习,缺氧不缺精神,保证完成援青任务。
果洛人说:我们这儿有“三个不知道”,睡着没睡着不知道,吃饱没吃饱不知道,生病没生病不知道。
上海援青干部们说: 你们能在这儿生活,我们也能;我们带着援青任务来,“交支票不交责任”“不大包大揽,也不做甩手掌柜”。
2016年7月,第三批上海援青干部来到了果洛……
拼命三郎“倪扎西”
胸怀抱负的倪斌站在了黄河源头,站在了壮丽的玛卿岗日雪峰脚下。此时,苍翠如玉的果洛大草原无边无际,波涛般起伏的永宝山静静地注视着他。
他豪情满怀地对援友们说:“我们真荣幸,一个人一生中能有几次碰上参与国家战略的机会,我们正好赶上了。要么不来,既然来了,就要把工作做好,不留遗憾。”
自己是一名援青干部,更是第三批上海援青干部的带头人,每一位援青干部的成长、工作、经历,甚至包括家庭、生活、身体都是他极为关注、密切关心的问题。带好一支队伍,不但要身体力行,还要严格要求。组织上把这么一支优秀的队伍交给了他,他怎能不知责任重大,怎能不知这其中的分量。他多么希望,援青的日子里,队员们不仅要在生理上克服高原反应,还要在心理上战胜高原反应。
“青海最大的价值在生态、最大的责任在生态、最大的潜力也在生态”。过去几十年的实践证明,矿产的无序开发,虽然能给当地群众带来可观的收入,但是也对青海三江源地区造成了污染和破坏,影响到国家的生态安全和整个江河流域经济社会环境的可持续发展。倪斌深知,在保护生态的大前提下,发展产业是有一定困难的,特别是作为三江源核心区的果洛困难更大,可是不发展,农牧民的生活条件得不到改善,扶贫攻坚举步维艰。
果洛是海拔最高、经济最欠发达的地州,人口少,但土地面积很大,相当于12个上海。地广人稀的果洛州,通航之前交通闭塞,经济总量小、产业结构单一,发展局限性显而易见,来到这儿的很多上海援青干部没去过牧区,没有去外地工作过的经历,对青海果洛非常陌生。
初上高原的夜晚,倪斌一宿未眠,头痛、胸闷、呕吐接踵而至。躺下后,能听到自己的心跳,感觉心脏要冲出来。从未在高海拔地区生活过的倪斌考虑了很多。离开上海在外工作,自己是有经验的,但在高海拔牧区工作还是第一次。因为缺氧,一起来的20多位援友食欲下降,感觉不到饥饿,头昏昏沉沉,反应慢,动作慢,像生了病一样没有精神。昨天,已有几名同志扛不住倒下了,万一再有人感冒,出现肺水肿怎么办?倪斌忧心忡忡,思来想去,可还是决定按原计划带领援青干部深入基层、工地开展调研和工作对接,以便尽快开展工作。
第二天一早,除了留下个别反应特别大的,他带着其他人,带着氧气瓶和常备药物,开始了第一轮艰难而卓有成效的调研。
那是一次艰难的跋涉,考验着所有的人。
一会儿,太阳出来了热得可以穿短袖;一会儿,下雨了冷得要穿冲锋衣;再一会儿,樟脑似的冰雹,乒乒乓乓打在车上;可又一会儿,雨过天晴,艳丽的彩虹挂在天上,草原璀璨夺目,美得令人窒息。
之后,每年三轮的项目检查成了必不可少的制度。年初下乡调研,年中检查项目推进,年底收工之前看施工进展质量。三年时间,倪斌走村入户,基本上把果洛的每一个自然村和工地都走到了。
2017年3月初,倪斌前往达日县,他对口帮扶的窝赛乡。那一天,风雪交加,10米开外白茫茫一片,看不见路。下车后,衣服被风雪刮得呼呼响,站不稳,睁不开眼,呼吸都困难,原本2个小时的车程走了5个多小时。
2017年5月,倪斌带队到玛沁、甘德、达日、班玛、久治、玛多六县检查项目。一路上雪花飞舞,山路崎岖,长时间的颠簸中,他的腰椎病突然加重无法弯腰下车。同志们建议他休息两天再出发,他却找了根带子把腰绑起来:“果洛全年施工期短,项目早一天开工,早一天建成,早一天使用,乡亲们就能早一天收益,我没问题,能挺住。”
2018年秋天,下乡途中,倪斌乘坐的车辆竟然与一辆大车相撞,左手被撕裂,如果不及时手术有致残的可能。幸亏那时,果洛到西宁的飞机刚刚通航,同志们连忙把他送往西宁做了手术。可是在上海休息了几天后,因为惦记着手头的工作,未等完全康复,他又很快返回了果洛。
2018年初冬,倪斌带队下乡检查项目。雪后的高速公路结了一层厚厚的冰,夜里已经关闭,只好改走马车便道。翻越玛积雪山时,前面的一辆车突然溜出路基,直奔山谷,惊恐万状之际,一块横向的大石挡住了冲向山谷的车辆。当时,车上有一位藏族司机、三位援青干部,倪斌一身冷汗,手指在发抖,绝望、紧张、恐惧的心情难以言表,如果真的出了问题,他怎么向他们的家人、向组织交代。
三年来,下乡途中车子打滑、爆胎、陷车,生死瞬间的经历,倪斌全都碰到过,他甚至想到过援青期间付出生命代价的可能,这并非危言耸听。这几年,扶贫路上,已经有1000多名扶贫干部付出了宝贵的生命。但是,对口援助是国家战略,三年援青工作的完成,最终体现在每年的项目安排和项目落实上。可是,高原地区冬季没法施工,施工期只有半年。4月份开工,9月底就得收工,为了保证按期施工,保证质量,控制成本,一旦项目任务定下来,就必须盯着现场。一旦遇到问题,务必要求当地相关部门第一时间拿出措施,及时解决问题。否则,短暂的施工期很难保证项目的质量,也很难按期完成当年的工作。这是下基层检查项目实际的意义,是做项目为什么要拼命往前赶的道理,也是援青干部的工作和责任,没有任何办法,没有任何理由可以替代。
倪斌什么都想到了,工作却无丝毫松懈。果洛三年,在外的时间比坐在办公室里的时间要多得多,他喜欢走出去,到各县、镇、乡、村,到学校和医院,更喜欢到农牧民家中,和乡亲们聊天,问寒问暖,帮助他们解决实际困难。2017年,西宁通往果洛的航班开通,往返果洛、西宁不需要用车,但是在不到两年的时间里,他在果洛的行车里程竟然超过了12万公里。不管刮风下雪,日晒雨淋,道路结冰,计划好的调研走访从不轻易改变,原本白净的皮肤早已烙上了褪不去的“高原红”。
司机们说,从没见过这么拼的援青干部。
当地干部说,从没见过这么干的援青干部。
牧民们说,这个上海人,真把自己当成了果洛人,比果洛人还果洛人。
和他一起援青的干部徐秀明说,他是我们的好领导好大哥好朋友,一个重情重义的人。
在他的努力下,果洛援青项目的开工率、完工率、竣工率、资金拨付率取得了明显进步。沪·果爱心基金等教育基金相继成立;2名儿童人工耳蜗移植成功;2名先天性心脏病患儿手术成功;34名白内障患者重见光明;两地互访团次、人数、捐赠资金实物等数量大幅提升;上海有关企事业单位开始与果洛20个乡(镇)、34个贫困村展开结对帮扶;他运作投资1.2个亿建成的西宁果洛中学,改善了果洛的教学质量;在他的竭力争取下,浦东外事服务学校航空服务专业、果洛民族班毕业的藏族姑娘拉格卓玛、才让吉、东格、德青卓玛被东方航空公司破格录用,成为“准空姐”,实现了蓝天梦;他促成的上海果洛职业教育联盟正式成立;他引进的上海安信农保在果洛开展农产品气象指数保险,为农牧民减少了雪灾中的损失。他积极组织24家果洛企业,让果洛牦牛肉、藏羊肉、青稞酒、蕨麻、藏雪茶、冬虫夏草、羊肚菌、唐卡、石刻等手工艺品首次走进上海,在上海大世界、迪士尼广场、音乐广场,成功举办果洛非遗文化旅游展示,让上海市民第一次近距离接触感受牧区文化、果洛文化……
因为连续失眠,大家都出现了记忆衰退,头发灰白,免疫力下降的问题;因为气候干燥寒冷,很多人天天流鼻血,在海拔4500多米玛多县工作的夏彤和邵泉体重急剧下降。州直机关的陈洪志、万刚,甘德县的赵冬兵,州民族高级中学的袁春清等都患上了高原性高血压;项目管理组组长朱文忠,病倒在项目检查的路上;久治县的朱亮心率曾一度达每分钟130次,血压高达170/140,好多同志包括当地同志跟朱亮说,你就先下去缓一缓再上来。
朱亮说:“我这次扛不下来,三年怎么办?”
听到这样的话,看到援友们的表现,倪斌感动得热泪盈眶。
达日县窝赛乡依隆村是倪斌结对帮扶的贫困村,村里的星永寿夫妇是倪斌的结对“亲戚”,每年他至少要来村里四次。这天,他又来到依隆村。为了不给老乡家里添负担,他像平常一样先在路边吃了碗方便面,进了村委会,进了星永寿的家。
“你们都还好吧?”
星永寿一见他进来,立即起身,握住了倪斌的手。
“好啊,都挺好。”
“赞周怎么样,药吃完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