鱼眼
作者: 海桀
1
鱼眼村第一书记俞叔平出事儿了。
出事前我去鱼眼村调研,赶上的就是大事儿,就有预感。
那是星期一,说好由他接待安排,不巧的是,县扶贫办在乡上召开紧急会议,事关阶段性验收,第一书记必须参加。我说没关系,你安心开会,来都来了,我先去村里转转。他说好,开完会我去找你。
村子静静卧在河边。
巷道里几乎没人,新年一过,年轻人大都外出打工。五六十岁有技能的身体好着的,也都进城入镇各尽所能。
十来年前,我初次来这儿,满目都是蓬勃景象,河谷里小麦茁壮,菜花金黄,色调别致的蚕豆,花瓣盎然的洋芋,层层叠叠密密麻麻;南面山岭,覆盖着原始的云杉和白桦;北山梯田锦绣,色彩斑斓;云天清澈,山风凉爽,令人说不出的愉悦和畅快。
隔年再来,正赶上家家户户弃粮种树。稳当些的播撒树种。性急些的,犁掉庄稼,移植树苗。那时节,一棵二三十厘米高的松树苗,能卖四五块钱,越高越大越值钱,三米高的能卖二百多,四米以上的能卖三至五百块。而一斤优质小麦也就一块钱。村民们争先恐后换种树苗,施肥除草,快速高效。发家的有之,致富的有之,狂赚的有之。人人脸上喜气洋洋,过的是风调雨顺挖树收钱的好日子。前来参观取经的,看到的是层次井然的绿浪,闻到的是诱人醒脑的松香。
几年后,随着市场起伏,行情变化,树苗价格持续暴跌,村民人均收入越来越少,贫困户越来越多。
叔平就是那时候由市委部门派驻扶贫,到鱼眼村担任第一书记的。
他曾问我,你看鱼眼村像什么?
我说不就是个村子嘛,能像什么?
他说像鱼眼,从山上往下看,这地儿跟别的地方不一样,风景奇美,能贫能富,能屈能伸,能模能范,出过不少有头有脸的人。
我说这和鱼眼有啥关系啊?
他笑,诡异地说,这儿的人种很神秘的。
我心里咯噔,鱼眼村名气在外,除了方圆百里亮丽的风景肥沃的河滩,很大程度上,与女人有关。但凡姑娘媳妇,看到的都有模有样,长腿细腰,厚胸宽臀。最令人难忘的是眼睛。猛然看上去,瞳仁的颜色褐里渗黄,黄里泛青,仔细看,既有多变的色晕,又有棕色的光亮,整个虹膜细密有致,环绕着质感分明的灰度,层层相套,像琥珀里的光,从很深很深的里面往外透,格外抓睛和诱惑。男人也一样,只是瞳仁的颜色更加深沉,有鹰隼的劲道。对此探索研究的大有人在,出过不少人类学民族学历史学民俗学方面的成果。
但这和鱼眼还是毫无关系。
我不喜欢为了某种目的,动辄就是神奇的氛围,魔幻的境界,超人的情调,甚至拿天堂净土说事儿;而且我不同意能贫能富,能屈能伸,能模能范的说法。如果是指具体的某人某事,还马马虎虎,可要说一个地方,一个村庄,一个族群,就过于模糊和牵强,有大话空话不着边际的嫌疑。
但我不想争执,不管咋说,叔平是能人。
几年来,鱼眼村在他带领下,土墙土房不见了,家家户户砖瓦庄廓,所有路面打上了水泥,路边扎着上了油漆的木栅栏。刻意空留的地面上,拱廊凉亭风格别致,河上架起了新桥,岸边有漂亮的篮球场、休闲阁、健身房,还有石板铺就的人行道。最令人意外的是,每隔百十米,就能见到可以起吊更换的垃圾箱。卫生室,便利店,农药化肥供应处,惠农金融服务点,废品收购,粮油买卖,经济发展合作社,应有尽有,称得上是构想中的现代山村。
2
村委大院满墙标语,满园鲜花,新修的宣传栏里色彩缤纷。
守电话的女孩问我干吗的。我说没事,随便转转。脸上热情立马变了,冷冰冰地说,书记主任都到乡上开会去了,会计家里有事,过会儿才来。说完不再理我。我没话找话,说你们是不是很忙啊?她说是啊,上面要的统计资料各种报表特别多,天天加班。边说边玩手机。我有点儿尴尬,有些茫然,没有村干部,也就没人理睬你,两眼一抹黑,连走村串户的小贩都不如。
心里沮丧,就想信马由缰,随便走走。
设施齐全规整干净的村子里,嗅不到烟火,寻不见人气,乌鸦喜鹊在树冠上聒噪,野鸽麻雀在路上觅食,二百多户的村子,空寂得令人恍惚,令人唏嘘。
转到河边,见一庄廓的后墙根,码着大摞大摞的烧柴。
不,不是烧柴,是树苗,是晒干后用来烧火炕的松树苗。
我不由得一惊,这么好的树苗,能有二尺多高,少说也有千余棵,不拿去卖钱,用来烧炕,这家人是超级富,还是有病啊?看房子,普普通通,不像是富贵人家,大门锁着,门口停着一辆手扶拖拉机。这几年,随着农用电动车的普及,烧油费事噪音大的手扶拖拉机基本淘汰了。还在用的,家里光阴一般不会好。院里的狗听到动静,一个劲叫。邻居家大门开着,几只鸡在门前的牛粪渣里捉虫子,我进院子喊了两声,屋里没人。
再看那些树苗,都是连根挖出,品相完整,靠近地面的针叶还是绿的。我愈加纳闷,多好的树苗啊,专门挖出来烧炕?
看看四周,有个弯腰驼背的老人,在树阴下晃着。
一头高大的荷兰奶牛,坠着沉重的乳房,在菜园边吃草。
墙头掠过一只肮脏的猫。
我警惕起来,见一块洋芋地的地边上,堆放着大量松树苗。过去一看,比刚才那些要大得多,都是连根挖。也就是说,这家人像除草一样,把大约两亩长势茁壮的树苗挖出来,堆在太阳下暴晒,干透了都懒得往家拿,似乎烧炕都不值当。我呆呆地看着换种上的洋芋。主人家显然勤奋,地膜覆盖的条垄齐整漂亮,蓬勃茂盛的秧子上满是紫色白色的花朵,湿漉漉的泥土不见一棵杂草。
再看那些连根挖出可怜兮兮的树苗,无辜地躺在阳光下,像干枯的尸体,我嗓门发干,梦境般的感觉里,不由得恍惚,不由得晕幻。要知道,这些健康茁壮的树苗,不光饱含希望和汗水,还都是实实在在的钱啊!就这么野草似的抛弃,太不合情理,再怎么着,树苗和野草总不是一回事儿吧!
天空碧蓝,一尘不染,几团白云飘游聚散。
喜鹊在叫,鸟儿在叫,乌鸦也在叫。
阳光灼热,氛围闷燥。
俩妇女坐在阴凉处干活儿。
她们在做绣品,是过时了的十字绣。
我看了眼绣品的花色,打量她们的相貌,明知故问:“你们好,请问你们是做十字绣吗?”
胖些的说:“是啊。”
瘦点儿的好奇地问:“你是乡上的还是县里的?”
我说:“不是乡上的,也不是县里的。”
“那就是工作组?”
“不,我不是工作组的。”
胖些的盯我一眼,聪明地说:“是来推销的吧?”
我肚里呵呵,心说,我像推销员吗?俩人见我笑,以为猜对也都笑了。
“问你们个事儿可以吗?”我作谦虚状,认真地说,“那边地头扔着很多松树苗,还有人家用树苗烧炕,咋回事啊?”
俩人表情怪异起来,眼神里有了疑问和警觉。
瘦些的说:“你问她,洋芋地是她家的。”
“是你们家的啊,好端端的树苗,干吗要扔了?”
胖些的翻我一眼,见怪不怪地说:“不扔卖给你啊?”
“干吗卖给我,我又不是收树苗的。”
“那你干吗废话呀!”
这话噎得我难堪,走过无数乡村,这么让人下不了台还是第一次。她却在笑,很开心很自然地笑。我也不由得笑了。本来嘛,与你毫不相干的事儿,你东扯西问,不定多烦人呢,说你废话是客气的!就在我想继续和她往下聊,听她亲口说说,干吗要和那么好的树苗儿过不去。她身子一转头一低,干着活儿不再理我。我肚里长叹一声,话不投机,不可强求。又一想,那么多的树苗儿白白扔了,肯定有原因。别的不说,就冲换种的洋芋长得那么好,地里打理得那么利落,可以断定这是勤奋操劳的人家。勤奋操劳的人家,把自己的心血当野草,遇上的绝不是一般的坎儿,心里不定多难受呢。你可好,愣揭人家淌血的疤,像话吗你。
继续往前走,好奇心不能不强烈,不能不沉重。
果然又有新发现。
一家庄廓的围墙边,码着大量碗口粗的烧柴,一眼就看出是松树,全都锯成一尺来长,其中一些劈成两瓣儿,堆在墙角,上面盖着防雨布,冬天用来烧炉取暖。碗口粗的松树,在这海拔近三千米的山里,没有十多年是长不成的,不拿去卖钱,却拿来烧火?
我走进大门,喊了声屋里有人吗?门脸用玻璃长廊封闭的正房有动静。再喊一声,门扇一响,出来个约摸六十多岁的男人,黑脸乱发,刚睡醒的样子,耷拉着脑袋,披着件外衣,站在台阶上,惊讶地望着我。
我恭敬地说:
“你好,可以进来吗?”
他眼睛一亮迎上来,热情地说:“可以可以!你是……”
“我是过路的,你要没事的话,我想和你聊聊,可以吗?”
“可以啊。”他咧开笑容,把我往屋里让,“进来,进来喝茶来。”
“茶就不喝了。”我真诚地说,“就随便聊聊,媳妇不在吗?”
“不在,她上卫生院看病去了。”
“孩子呢?”
“大儿子在广东打工,二儿子在省城打工。”
“你没外出打工啊?”
“老了,干不动了。”
“贵姓?”
“免贵姓马,叫马六。”
“马六?”
“我是家里的老六,生我的时候,爷爷刚好六十岁,阿爸就给我起了个马六。”
我笑笑,表示理解,山村里的习俗我知道。
“你们家门口的木柴是松树吗?”
“是啊!”
“好好的松树不卖钱,干吗烧火啊?”
他黄澄澄的眼珠放出光来,怪怪地瞥我一眼,犹豫着掏出烟来让我,我合掌拒绝,他便点着了很痛快很过瘾地吸。
“是卖不掉,还是不好卖啊?”我试着往下问。
他眼皮子一沉,紧接着一翻,深深吸了口烟,露出残缺的牙床,笑嘻嘻地说:“不卖,谁要也不卖!”
“为啥呀?”
他斜眼溜着我,话里有话地说:“这儿冬天太冷,松树油大,烧起来带劲儿,能把半截子烟筒给烧红,比煤划算多了。”
我知道他说的是假话:“真的不心疼?”
他嘿嘿两声:“不心疼……”
我愈加诚恳地望着他,用无声的语言询问他。
他僵着木刻似的笑脸,眼睛里闪动着乐呵,望着我使劲吸烟,不再说话。
经验告诉我,他是有苦难言,山里人遇到不愿表述的难堪事儿,大都是这样的表情和神态。面对善良人的尴尬和为难,就算你再想唠叨,也该打住了。可对我来说,不是打住,而是继续,只要足够耐心,脸皮厚点儿,态度诚恳点儿,语言尊重,举止得当,火候自然而然就会到来。
“我就不信你不心疼!”我直率地说,“是卖不掉,还是亏本了,不会是斗气闹别扭吧?是和家里人,还是和生意人?”
他眼神忽然暗淡,眼皮一耷拉,不由得叹了口气:“唉——赔本的又不是我一家,亏都亏了,还说啥呢。”
“种树很赚钱的,都长这么大了,咋就亏了呢?”
他无奈地摇了摇头:“咋说呢,当初大家都种树,都说能赚钱,还省力,先前种的人家也确实赚了,就种了三亩地,谁知翻过年行情就变了。”
“咋回事啊?”
“不就价格大跌,没人要了嘛。”
“啥时候的事啊?”
“有七八年了。那会儿树苗红火,好多人家都是直接买苗搞移栽。两寸高的苗子一棵能卖三块钱,一铁锨下去就是几十块钱啊!苗子长到五十厘米,一棵能卖十多块,越高越大越值钱。多好的买卖啊,能不眼热嘛。可说不行就不行,像是暴雨打倒的麦子,一夜过后就完了,怎么扶也没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