辞职
作者: 李文忠薛立仁医生脑海里不断浮现着,刚刚离去的病人那痛苦无奈的神情、步履蹒跚地走出医院大门的背影,感到有一把锋刃蜷曲的刀正一点一点地锉割着他的心。
他决定辞职。使他辞职的原因由来已久,但最直接的导火索,就是下午他接诊的一个病人。临近下班,来了一个六十多岁的男病人,瘦削的脸庞布满刀刻般的皱纹,几绺散乱的白发趴卧在光秃的头顶上,泛黄的衬衫领口发黑,一看就知道是从偏远地区来城里看病的农民。患者来到桌子前,见到医生,他那浮肿的眼睛费力地睁开,疲倦的脸上露出淡然一笑。立仁问:老大爷,您哪里不舒服啊?患者从上衣口袋掏出一厚沓皱褶散乱的检查报告单和中西药处方单,虔敬地递给他,说:已经好长时间了,牙痛、后脖梗子疼,后来脖子不痛了,又串到后背疼还闷得慌,带着全身特别没有力气。去过几个医院牙科、内科、外科、骨科做了许多检查都说没什么大事,吃了不少药也不管用。可是好一阵坏一阵的,最近越来越厉害。亲戚朋友劝我说大城市的医院医疗设备先进,大夫技术高,还是去那里检查一下好 。听说这里是最好的三甲医院,接诊台护士说胃口不舒服就挂个肠胃科的号吧。分诊台护士让我到这儿来找您,您给我看一看到底是什么毛病?
立仁医生对患者脸上露出习惯性平和亲切的微笑,说您坐下来慢慢说不着急,同时注视着患者面部仔细观察,发现面部微黄的气色中有些发青,神情痛苦面色晦滞。大爷,您现在哪个地方感觉不好啊?他亲切的微笑和和善的话语,让患者有些紧张的心情一下放松下来:我心口这儿好像有一块大磨盘压在上边,又沉又闷,一阵一阵地疼。立仁让患者解开上衣,从胸骨剑突往下摸到上腹部,一边触摸一边问,是这里不舒服吗?患者连连说对,对,对,就是这块地方觉着沉重发闷又疼还烧得慌,有时还恶心呕吐。他戴上听诊器,把听筒放在手心摩挲几下,没有冰凉的感觉了,然后放在病人的胸部;他让患者做几次深呼吸,听到心率增快,心包有摩擦音。他又给患者两只手号了一会儿脉,按诊断,应该是心肌缺血造成的隐匿性或无症状型“冠心病”,部分患者疼痛性质和部位不典型,疼痛有时位于上腹部,易被误认为急腹症,疼痛剧烈时常伴有恶心呕吐,上腹胀痛,有时表现为持续性胃脘部疼痛,会被误认为是胃肠道症。如果不是在病情发作的时候,或者不仔细认真分辨观察,很多时候发现不了是心脏的问题,按照现在症状分析,病人应该到心血管内科就诊。他刚张口想说,老大爷,您的号挂错了。话到嘴边又收了回来,心里暗自思忖,今天他个人的“经济指标”还没有完成,工资奖金是和指标直接挂钩的,这个病人绝不能推出去。
患者看立仁沉思不语,以为在分析他的病情,忙问道,医生,我得的是什么病啊?是不是很严重?哦,老大爷,是什么问题还需要做很多检查才能知道。他开出了钡餐造影、超声显像、CT检查、肠胃镜、血液化验全项等一系列检查和化验单。患者却说,这些检查化验前些日子在县里和别的医院差不多都做过了。立仁迟疑了一下说,别处做的检查都没有用,老大爷,您还都得重做一遍。
患者拿着检查化验单去缴费做检查了。立仁长长地吁出一口气,心里同时默念着:今天的指标总算是完成了……可是深长呼吸刚刚舒缓下来的心,随之又紧缩起来,好像小时候灾荒年月青黄不接的季节,十几天滴米未沾,饿得前胸贴后背头昏眼冒金花。为了能够生存,半夜去生产队的地里偷几块红薯充饥,到第二天出门看见人,仍是心中愧疚惶恐不安。
几天以后他正在坐诊,看见那个农民患者在门外排队候诊,按照门诊序号进来递给他病历本和检查化验报告单。他把所有报告单飞快扫了一遍说:大爷,您的检查都正常,没有问题,给您开点治胃的药吧。农民患者拿着处方走了。他又忙着看下一个病人。当他看完上午最后一个病人时,农民患者拎着一个装满西药的大塑料袋,还有装着几十包中草药的纤维编织口袋走了进来,掏出口袋里的药让他看,逐个问他该怎么服用?病人每次拿一盒药放在桌子上,就如同一记重拳砸在立仁的心上。看着堆在桌子上像小山一样的一大堆中西药,还有患者对他虔敬信任的眼神,立仁知道开的这些药都是为了完成所谓的指标,不但完成了科里分解到他个人的经济指标,而且自己还可以有回扣和提成。而患者这时最迫切需要的却是心血管系统的检查和治疗。没等患者问完,他说道,老大爷,您只用这些治胃的药还不行,我的权限只能开治疗消化系统的药,您还必须再挂个心内科的号去检查治疗。农民患者听到他的话,像电流击了一下猛然一怔,面色慢慢变白,表情像石塑一般。瞬间嘴唇轻轻颤抖,逐渐连带脸颊也抖动起来。语音颤抖地说,我是把家里仅有的两头猪卖了来看病的啊!这几天钱都用光了,住在火车站。他可能因为受到不良刺激心里又沉闷疼痛了,右手攥成拳头不断用力捶打着前胸,浑浊的眼睛里滚出泪水,顺着脸上的皱纹流了下来。他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一个皱皱巴巴黑乎乎的手绢包擦了一下眼睛,然后打开让立仁看,我只有回家的路费这几块钱了。我的病还怎么看、怎么治啊?他喃喃自语着:老伴常年瘫痪在床,儿子在城里建筑队干活,从楼上掉下来致残在家养伤,儿媳妇离家出走,孙子还小,我想治好病就是为了能干活,能养活这个家,还都能活着啊。他一边絮叨着一边把药一盒一盒一包一包地收进编织口袋里,再塞进一个不知什么时候携带着的大号蛇皮口袋中。他提着蛇皮口袋走出诊室,背显得更驼更低了一些。立仁医生不知如何是好,竟然起身跟在他身后走出去,看他抬起手好像抹了一把眼泪,默默地转过楼道拐角,慢慢地走出了医院大门,融进了喧嚣的人流中。看着他默默无奈离去的背影,立仁心里猛地一阵撕裂般的疼痛。突然有一种坐台的感觉,充满了巨大的愧疚,感到无地自容。
立仁脑海里不断闪现着这个农民患者默然痛苦离去的背影,恍惚间想起了上中学时那个终生难忘的情形:有一天下学回家的路上,天近黄昏,黑黢黢的山路上,一辆小推车上躺着一个脸色像纸一样苍白昏迷的病人,几个年轻人扶持着急匆匆地走着,一定是去乡里或县里的医院看病。忽然听到跟在车后边的一位长者说,不用去了,人已经咽气了。一阵短暂的沉寂之后,发出的是撕心裂肺呼天抢地的哭喊声。凄惨的哭声在这山峦环抱的山谷中响起回音,随着昏暗高空中飞翔的老鹰盘旋回荡。这是他有生以来第一次直面人生的死亡。那时候的他想,如果要是有舅舅在跟前,病人也许就不会死了。
立仁的舅舅是一名祖传的中医大夫。那时候立仁学校放假住在他家,有一天跟随他诊治病人,中间还出了两次诊,走了很多路。晚饭后全家在院里纳凉。忙了一整天,立仁感到非常疲劳,坐在树下昏昏欲睡。舅舅说,今天病人不知道为什么这么多,太累了,早点休息吧。立仁进屋躺到床上,迷迷糊糊刚要进入梦乡,听到外面“砰砰——砰砰——”的急促敲门声。舅母出去开门,只见门口有两个年轻人,面带焦急的神情说,我的父亲病情严重,快不行了,请大夫去看看。舅母说,今天大夫太累了,已经睡了,天气也太晚了,路又远,明天起早过去吧?说话间,谁知舅舅已经翻身下床,站起身来对立仁吩咐道,背着药箱,别忘了把消过毒的针包带上!立仁跟在舅舅后边走出大门,这时从山后边爬上来的月亮,正好隐藏到了厚厚的云层里边。在两个年轻人的引领下,他们沿着山崖旁崎岖不平的山路,在昏暗的星光下摸索着走了大约十几里的路程,来到了山脚下病人的家中。土炕上躺着病人,病人的儿子举着一盏油灯,昏黄暗淡的光亮下,病人面色晦暗,双眼闭合牙关紧闭,口唇指甲青紫。舅舅让立仁也摸了摸脉说:症属阳脱阴竭,危在顷刻。病人老伴守候在一旁说,已经昏睡两天多了,今天怎么也叫不醒了。舅舅双眼微闭沉静地给病人摸了几分钟脉,从药箱中取出几味草药,嘱咐病人家属用开水大火急煎。舅舅端着药液,用棉球蘸着一点一点挤进病人嘴里,回头告诉病人家属,再给病人熬一锅稀粥,一定要稀粥有米汤。病人家属用奇怪的眼光看着他,好像在说,病人昏迷两天多了,牙关紧闭怎么能够喝得下去?但还是赶紧照着他说的去熬粥了。舅舅给病人扎了几针,过一会儿就捻转提插几下。立仁躺在炕上,看着舅舅给病人治疗,眼皮越来越沉,不知不觉就睡着了。一觉醒来,看到窗户已经泛起鱼肚白。昏黄的油灯下,病人睁开了双眼,全家人欣喜地围在病人身旁。只听病人说道:好饿啊!舅舅说,现在只能喝一点点米汤,过两个多小时以后才能喝一点稀粥。病人老伴说,您真是活神仙啊!舅舅说,现在没有大碍了。大夫这诊费……药费……病人的儿子吞吞吐吐地说。灾荒之年,我知道家家都没有隔夜粮,还说什么诊费药费,好好照顾病人吧!舅舅说着,又丢下一句话,有事再叫我。病人一家人热泪盈眶,千恩万谢,把几个鸡蛋硬塞在立仁的口袋里,送出他们好远才挥泪告别。
太阳从东边山头上慢慢露出了笑靥,把金色温暖的霞光洒向绿水青山大地人间。他们踏着山间露水,听着清脆婉转的鸟鸣,向家中走去。舅舅时时停下来采挖一些草药,教立仁怎样辨认。告诉他药物的功用主治、性味归经、升降浮沉,还有加工炮制的方法。快到家时,舅舅问立仁,一夜没睡累不累?立仁说是有点累。舅舅说,古代中医徒满出师以后,老师都送给徒弟一把雨伞,以令其出诊时风雨无阻,不误行医。旧时中药铺的招牌是在一串膏药下面挂条鱼,其寓意是像鱼一样,昼夜不闭眼睛,随时关照病人。
立仁似懂非懂地认真听着,他想起了舅舅家门前的对联:“但愿人常健,何妨我独贫。”在他中药铺的门楣上高挂着:“但祈世间人无病,何愁架上药生尘”的楹联。从那以后,每当看到从舅舅手中救治的患者转危为安,从舅舅发亮的眼睛透露出巨大的喜悦和成就感,如平静的水面细细的涟漪,在他和善平静的面孔荡漾开来。立仁就暗暗地想,舅舅的一生虽然没有靠行医发财,过着并不是很富裕的生活,但是他的精神世界里永远是满满的幸福感,神清气爽心地坦然。从此,传统“医者仁心”的高尚医德医风,便在立仁幼小的心灵里深深地扎下了根。
舅舅洞察到了小外甥的心思,有一天他问立仁,你真的有恒心立志学医吗?那就先把孙思邈的《大医精诚》背熟,这是为人处世,当医生的至理名言。《大医精诚》警示医者:医术精,就是要求医者要有精湛的医术。医德诚,就是要求医者要有高尚的品德修养。凡大医治病,若有疾厄来求者,皆如至亲之想……见彼苦恼,若己有之,一心赴救,如此可为苍生大医。反之, 则是含灵巨贼。文章后面还说,医人不得恃己之长,专心经略财务,兹乃人神所共耻。
这篇论述医德的重要文献,立仁从少年开始背诵了无数遍,早已烂熟于心。到现在仍可倒背如流。如今人过中年,扪心自问,他是一个全心全意去救护病人的“苍生大医”,还是变成了一个专心经略钱财的“含灵巨贼”?
下班时间到了。门诊层楼道两旁,白天一排排长椅上坐满了候诊病人和陪伴的家属,还有不少站着和走动的人,此时好像突然同时飘然离去,楼道里空空荡荡异常安静。立仁坐在诊室里,晚秋时节的一抹血红色乏力的落日余晖斜射进来,照在雪白的检查床上。他看着诊室里的一切,一时怅惘,心中如同江河中的一叶扁舟随风游荡,不知漂向何方?
他心里像是有一个毫无头绪的麻团越缠越乱,杂乱的麻线团快速地缠绕膨胀,把胸口撑得要炸裂一样。他用力长长地呼出一口气,想把心中的郁闷排除干净。随着深呼吸趴在桌子上,看到了玻璃板下面的全家福照片。照片背景湛蓝的天空上飘着几朵白云,杨柳依依,全家坐在绿草如茵的草坪上。十多岁的儿子坐在中间,他和妻子搂抱着簇拥在两边。儿子头稍偏伸手摆出一个“V”字,全家脸上洋溢着发自内心的幸福甜蜜的笑容。端详着照片,立仁忽然间觉得家庭、事业、生活的酸甜苦辣五味杂陈,真是别有一番滋味在心头。
薛立仁已过不惑之年,一米七八均称健硕的身材,穿上合体的白大褂,更显出医生特有的自信和庄重。白净的国字脸、饱满的天庭、挺直的鼻梁,一双黑亮透彻的眼睛,见到人还没张嘴说话,好像就已经洋溢出亲切的笑容。但若仔细观察,就可以发现在这笑容里隐约有一丝淡淡的疲惫和忧伤。
说起来,生活还算顺风顺水,他生在南方一个偏远交通闭塞的小山村。每天要带着干粮走十几里蜿蜒曲折的山路去上学。哥哥为了他提前辍学,到城里去打工挣钱。父母守着几亩地,含辛茹苦供养他这个从小酷爱读书的小儿子,期盼像广播里说的省里、县里高考状元一样,能跳出山村改变世代务农的悲苦命运。他没有辜负家人的期望,如愿以偿地实现了自己的愿望。以优异的成绩考入了医学最高学府,然后读研、读博,最后晋升为副主任医师。研究生毕业后,他以出色的成绩被招聘留在了一线城市的大医院。在这所著名三甲医院的消化内科,也是完全可以挑大梁的中坚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