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治的水

作者: 李晓东

长治是山西的富水区,但生于斯长于斯的我,童年最深刻的记忆,却是和干旱连在一起的。大约是刚刚实行联产承包责任制,“土地下户”的时候,村集体的抽水机停了,从村下大井连接到村子中间、延伸到村顶上两扎水窖中的钢铁水管,再也流不出水。大家只好挑起水桶下到村子最低处的井边挑水。黄土高原的村子,依山而建,无论房屋还是窑洞,都呈阶梯状排布。河流和水井在村子最下端,挑起水桶就上坡,我大姑家住在村子“第一阶梯”上,离水井最近,常被人羡慕;我家在村中间,不远不近,更上面的,挑一担水,来回大约得一小时。农村男人,早上起床第一件事,就是挑水,衡量男孩子长大的标准,也是说“能担水了”。相传邻村有妇女,生了两个女儿,到奶奶庙求子,说“奶奶家,给我个小子吧,我不要有啥本事,能担水就行了”,结果生下双胞胎儿子。这两兄弟外号就叫“担水小子”。

天久不雨,庄稼种不下去,原本蓄满水的大井,也干涸了,仅井底石缝间清流渗出,积而成洼,用饭勺方可舀起。为多出水,村里把填了多年的南侧水井也挖开,南井小,水更少,却解决了我家用水的大问题。我爸爸在离家近40公里的煤矿上班,妈妈个子小,下不去口大壁滑的大井,我年纪小,更不敢。南井口小,井壁上石头垒得不太整齐,上下方便又安全。于是,我拿着勺子下到井底,妈妈用扁担把小桶放下,水舀满,提上去,有水滴下,洒在我短短的头发上。

当时很不解,为啥我家的水桶比二叔、三叔家和邻居家的都小,水缸也小很多。妈妈挑起半大水桶的两桶水,不能像男劳力一样两手各抓住一条扁担链子,而是一手压着扁担,轻轻地小步走,水桶还是随着扁担链子晃,水洒在路上。回到家,倒进矮的水缸里。不像二叔、三叔家,水缸都高过我的头,两大桶水,要倒一会儿才能完。

打井水,还有一个禁忌,不能往井里回水,就是提出来的水不能再倒回井里,不然井中就没水了。从小,大人就“耳提面命”——不是形容,真的会揪耳朵、敲脑壳地告诉我们。孩提时代不会科学思考,这禁忌便牢牢嵌进心底,成了无意识。虽然没有弗洛伊德《图腾与禁忌》中论述的原始部落禁忌那样本质和严重,却也关乎信念与规则。2019年,到斯里兰卡参加文学交流活动,在一处院子里,看到久违的水井,井大,口阔,水多。井上有木架、辘轳、水桶。一见,童心大起,马上操作了一把,打起满满一大桶水,倒在井边的草坪上。同行的作家在我的“教练”下,都“收获满满”。我特别告诉大家,不能把水倒回井——即使远在异国他乡,先辈的规矩,还是不能含糊。

过年贴对联,水缸上也贴一条,竖写的“川流不息”。这个成语从“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化用而来,但已常用来形容车或者人等其他事物的连续不断,贴水缸上,倒有点回归本原之意了。同样,舀出来的水绝不能再回缸里。其中之意,是希望井或缸里的水源源不断,不发生旱情。

天旱既久,传统的方法是祈雨。自古及今,不少官员和文人都写过祈雨文,苏东坡就写过著名的《凤翔太白山祈雨祝文》:“乃者自冬徂春,雨雪不至,西民之所恃以为生者,麦禾而已。今旬不雨,即为凶岁,民食不继,盗贼且起。岂惟守土之臣所任以为忧,亦非神之所当安坐而熟视也。”要求山神履行自己的职责,尽快下雨。这是伟人文豪的气概,山野村夫,断写不出这样文字,所能做的,唯有跪求而已,而且也不是向山神,而是龙王爷祈雨。我姥姥家村,有龙王庙一座,立于村南玉米田中,青砖垒就,无门,内塑龙王像三身,一大两小,皆相像,还有两幅龙王照片,镶框,挂于壁。龙王黑脸、龙头、人身,端坐,手持笏板,身着黄袍,在小孩子看来,面相有些凶。

天旱时,村民便会向龙王祈雨,但不是到龙王庙,而是把龙王请到村子里。周围几个村,只这一座龙王庙,哪个村需要,哪个村请,大约担心龙王降雨降错了地方吧。“普降甘霖”当然好,但农民看来,雨下到自家地里,才最重要。干旱程度不同,对雨需求的紧迫程度不同,迎龙王祈雨仪式的隆重与否也因之各不一样。最盛大的,抬迎最大的龙王真身,全猪全羊献祭,还要有童男童女——男孩持擀面杖,女孩顶簸箕,全村老少随着号令扬尘舞蹈,八音齐奏,虔诚而壮观。一连三个黄昏,其情动天地,龙王施甘霖。雨落下来,苏轼《喜雨亭记》云:“官吏相与庆于庭,商贾相与歌于市,农夫相与忭于野,忧者以喜,病者以愈……一雨三日,伊谁之力?民曰太守。太守不有,归之天子。天子曰不,归之造物。造物不自以为功,归之太空。太空冥冥,不可得而名。”老百姓写不出这样漂亮整齐的文句,更不会发如此具有哲学高度和深度的思考,只一边笑,一边感叹“龙王爷真的灵”“真的灵”。

设若旱情不重,仪式也相应简化。大的龙王真身自是不用抬来,用小的塑像亦可,更便利的,就用相片代替。初中某年暑假,忽闻外面敲锣打鼓,以为谁家有红白事,急出门看,一队由和我一般大的孩子组成的队伍正向龙王庙去。看到我,说:“你回来了,一起去送龙王。”队中的一个年纪稍大的孩子,手捧龙王照相。原来前几天请龙王到村,雨已施完,要送神回山了。我问:“请的时候也是你们?”回答:“大人们请的。”常言说用人朝前不用人朝后,龙王爷也一样,事办完了,草草送回。不知下次再请,是否会不灵?

童年时最喜欢的,是下河。不少村子的边上,都有一条小小的河流,宏观而言,是这条小河,把众多村子连缀在一起。人类各文明都兴起于大河之畔,其实并非全部集中于大河干流两岸,而是沿支流甚至支流的支流分布,因为小河水小、平缓,不易发生大的灾害,是更适合生产力水平低下的原始先民生产生活的。中华文明起源地,甘肃天水秦安大地湾古人类遗址,伏羲一画开天肇启文明的地方,位于渭河支流葫芦河畔,而非直接的大河之滨。文明延续,生活方式也一脉相承,“小桥流水人家”的景象,不仅江南,北方也有。可惜河太小,不够,也不用架桥。

名字叫河,其实就是小溪。流水淙淙,极浅,深处不过脚踝,浅处仅一平掌。水极清澈,掬之可饮。河为石底,“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大约如斯。石有两种,青石和黄石。孩子们尤其喜欢黄石,在青石间,露出明黄的一片,在清流日夜洗濯下,颜色嫩得快掉下来,仿佛手一抹,就能把明丽的色彩粘在手上。水浅,阳光一照,便有了温度。脚踩进水里,暖暖的,流水从脚上温而柔地抚摸过,舒服极了。现在想想,当年农村家庭孩子们多,很小就离开父母的怀抱,日常所见的,都是兄弟争食、同伴打架、父母非打即骂,温柔的关爱,可以说在记忆中几乎没有,唯有小河流水,把这份襁褓的记忆唤醒来。湿的脚踩在石头上,留下一半脚印。翻起脚看看,脚完好无损,脚印怎么少了月牙形的一块?小伙伴们百思不得其解。脚印印在小河边的石头上,一行行、一列列……

凹陷处,水聚而成洼,长治各县方言差别不小,但这里,几乎都读成“wen”。我村小河,或者说,小河过我村段,成洼数个,大小不一。最大者,直径约三米,小者,比脸盆大不了多少。洼皆成圆形,全由自然之力形成也。洼旁,常有大石,纯黑,默然而卧,仿佛洼之守护神。

柳宗元《小石潭记》云:“潭中鱼有数百头,皆若空游无所依。”村边小河,大约太小,是没有鱼的,连虾也看不到。所有者,蝌蚪、青蛙、老鳖也。鳖也不很多,小河生态的统治者,非青蛙莫属。春天,小河初醒,流水有声,黑的点便铺满了河面,手一捧,便在手的池塘里游着。仔细看,才知道是大头细尾的小蝌蚪。当蝌蚪大到让人生厌时,就又向可爱型发展了——变而为青蛙。小学语文课本有《小蝌蚪找妈妈》,上海美术电影制片厂制作成水墨动画,独特而经典。蝌蚪变青蛙,尾巴先掉,而后长出后腿,然后是前腿。暮春的小河边,到处是这种“半成品”的青蛙——后腿已完整而强壮,前腿依然不见痕迹——在水里游着、地上蹦着。

我村小河唯一成点样子的洼,叫老鳖洼,意为里面生长着鳖。这可谓小河生物群中的庞然大物。天气晴好的中午,鳖们会从洼里出来,趴在石头上“晒盖”。一见人走近,即下石入水,头先入,扁平的身子平滑而下,竟不见一丝水花。多少次,想下洼捉鳖,听说鳖咬住脚指头死不松口,心生恐惧。毛主席有诗句“可上九天揽月,可下五洋捉鳖,谈笑凯歌还”,我等凡家孺子,断没有这气概,只好望洼兴叹了。邻家姐姐患病,其弟比我们大些,十三四岁的样子,让铁匠打了一把叉子,下河叉鳖,收获颇丰。他家院子里,常有大大小小的鳖趴着,大若锅盖,小如饭碗,头都缩进盖里。我们也不再害怕,学着大人的样子站在鳖盖上。吾乡生活贫苦,肉食甚少,人也不大食肉,除一年一两次的猪羊肉外,其他一概不食,包括鸡,公鸡母鸡,都等老死,扔掉或埋掉。听说这些鳖要被吃掉,直叹:“可惜了,可惜了!”但我们都没见过邻家姐姐怎样吃鳖肉,大约是不好意思,关起门来“偷吃”了。

“下河”还有一个专门的含义,指到河边洗衣服。山西民歌“亲圪蛋下河洗衣裳,双腿腿跪在那石头上”,农家十一二岁以上的女孩子,就下河洗衣服了。下河洗衣服,最大的好处是不用家里的水,水从井里担到家里,费力既多,便很珍贵,只能做饭,不能洗衣的。离河近的人家,只几件衣服,也到河边顺手搓洗一下。离河远的,下河便算件大事。常是几个邻居或本家亲戚相约而行,用洗脸盆盛了衣物,带了肥皂、洗衣粉,常是午饭后出发。

到河边,选一小洼,衣物投入,先泡一会儿。洼边常有可坐的石块,以及平整的、可以放搓衣板的石板,人为放设的。捞起,撒洗衣粉或抹肥皂于衣领、衣袖处,在搓衣板或石头上搓洗。水中漂之,肥皂泡随流水而去,阳光反射,如五彩宝珠。如洗被单等大件,便需大洼,最大的,当然要到老鳖洼。我们都担心衣物被鳖咬住,拽到洼里去。妈妈姑姑婶婶们似乎不以老鳖为意,依然边洗边聊。

衣物洗干净,就晾在河边的石头或草地上。河在两山之间,风穿谷而过,晒足太阳的石头,温度也不低。日光照、石头烤、河水吹,衣被干得很快。夕阳在山,端了衣盆回家,不一会儿,炊烟袅袅,在做晚饭了,“暧暧远人村,依依墟里烟”。

七八岁时,到矿上读书,矿家属区临漳河而居,就是阮章竞名诗《漳河水》中的漳河,是为浊漳河,与朱德悼念左权将军诗“名将以身殉国家,拼将热血为吾华。太行浩名垂千古,留得清漳吐血花”的清漳河,是姊妹河。但为何一曰清一曰浊,吾未研究过,至今亦未了然。我家住在最西边一排房子里,坐西朝东,西墙有小窗,扒窗一望,即可见河。

比之故乡小河,漳河就大许多了,河面开阔,静水流深,最让那时的我兴奋新奇的是两样东西,一鱼,二桥。其后多少年,我一直在想,为何家乡小河无鱼。俗话说,水至清则无鱼,小河出于山泉,的确清白无比。河太浅,水量小,水草几乎无法生长,不足以构成支持鱼虾繁育的生态系统。青蛙和鳖,虽然体型比小的鱼虾大,但食物不来自河里,青蛙捕食飞虫,鳖主要吃陆上的草,都是用肺呼吸的水陆两栖动物。

漳河的鱼和小河的蝌蚪一样,都在春天里繁星在天般漂满了河面。甚至脚不沾水,弯腰一捧,针尖大的鱼苗,便在手的池塘里游动。时日既长,草长莺飞,河里的鱼越来越少,渐渐地,手再也捧不到了,要用渔网捞。大鱼吃小鱼,多少刚见天日的小鱼,成了同类和其他水生物的美餐。进化论云“物竞天择,适者生存”,其实,在大自然而言,每一生物个体,都是生态链之一环节。为他物之食,也正是其存在的意义和必要。因此,许多食物链底端的生物,幼年时数量都特别多,以便承担食物的职能。为种群之存在与生态链之平衡,个体生物的生存与食灭,本不以为意,老子曰“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是为天之道。文艺复兴以来,张扬个体价值,珍爱个体生命,个体方有脱离于群体独立存在之意义。至于中国,五四运动,人的觉醒,个体之觉醒始得张扬。幸得集体主义思想之及时出现,对个人主义补充校正,群己权界得以平衡,中国终未落入绝对个人主义、自由主义的种种陷阱,无数大事包括最近几年之防控新冠疫情,才得成功。

渔网都是孩子们自己做的,极简陋。铁丝围成圈,用井下的炮线绑上废旧窗纱,小树枝做柄,便成功了,整体就是个家中漏勺的野生版。漳河水深,挽起裤腿,小心翼翼地跨两步,渔网探入水中一捞,便常有一厘米左右,身体细极的小鱼被困在网中,一回入网的,还是小的虾和水草等。小鱼赶快放进罐头瓶里,其他不管,再捞下一次。多年后,到浙江象山石浦镇参加东海开渔节,一声号令,千舟竞发,每船后,都拖着长长的专业渔网。向海中行驶大约一两小时后,电钮一按,网开始收了。渔民和来宾都很兴奋,期待收获,担心空网。几条小鱼零星地挂在网上,网底,出现很大的一团,笑容也绽现在每个人脸上。倒在甲板上,分类整理,蟹、虾、各种鱼,最有趣的是豆腐鱼,通身是肉、几近无骨,白而嫩,真似豆腐做成,口感也与豆腐相近似。就在船上现捞现烧,一顿真正的全海鲜大餐,令人大快朵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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