途中(中篇小说)

作者: 王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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酒泉

光的传播速度大约三十万公里每秒,那目光呢?这无法生成波和粒子却能于顾盼间胜过言说的存在?他回答不了脑子里突然冒出来的问题。正如他经常站在戈壁滩上遥望星河,却无法回答“无限”究竟是什么意思一样。他只知道从瞥见那半张脸开始,接下来几个小时的旅途成了瞬间从嘴边掉到脚下的冰糕——看着还在,只是无法继续享用了。

要是搁在旅部大院,他会立刻从最近的路口拐走,避免产生任何形式的接触。万一在办公楼走廊这种不利的地形遭遇,他第一选择是钻进卫生间,来不及的话就掏出手机假装通话——总的原则是既不能视而不见,但一定要敬而远之。现在不行。车门已关闭,狭窄的车厢连接处没有供他躲藏的地方。仿佛树叶飘进河水,开始了某种既定的流程,在到达下一站之前他不可能脱身。当然,也没那么绝对,如果他砸碎车窗、劫持乘客或者去卫生间抽烟,整列车都将为他减速甚至停下,问题在于,他只是个普通人。这就怨不得别人了。他后背靠着车厢壁板,察觉到眼下这进退两难的处境微妙而熟悉,但一时想不起在哪里遇上过,要么就是他一直都处在这感觉之中。他寄希望于自己看走了眼,然而对于熟悉的人,口罩差不多是透明的,构不成有效的伪装。何况还有那花白的寸头和额角的疤痕呢?一切迹象都表明,坐在车窗边的那个人不会是别的任何人,因为那人和任何人一样虽然普通却又别无替代。所以他不得不承认,这是一次沮丧的偶遇,而那人的确就是唐风。

等到一同上车的乘客们鱼贯进入车厢,他又犹豫了片刻,才硬着头皮推起箱子往里走。倒霉。他无声地嘀咕着,操。他继续嘀咕。而刚才在站台上,他还为买到了这张D2742次车票暗自庆幸。尽管只是一张候补到的二等B座,也比慢吞吞的快车要强。二等B座,意味着他将被两个陌生人夹在中间,连胳膊都没法往扶手上搭。尤其在这穿着短袖的夏天,皮肤汗津津地黏在一起,想一下都让人膈应。可至少它快啊。下午一点多在酒泉上车,五点就能到兰州,不耽误去赶今晚到西安的最后一班高铁。那趟车的票他已经买好了,是他想要的F座。F座按说并不难买,铁路公司规定,车票可提前一月预售,只要早点下手就没有问题。然而旅里规定,营级单位主官休假须提前一周报旅首长审批,这就成了问题。要是等批下来再去买票,票早没了;要是提前买了票,假又可能批不了。到戈壁滩这四年,每次休假前他总得退个两三回票。这次也是。三月初教导员探家回来他就打了请假报告,结果被参谋长驳回,让他带队去搞雷达机动组网演练。他是营长,没什么可说的,于是从甘肃到青海,又从西藏到新疆,兜兜转转几千公里回来,两个月过去了。接着再请假,又赶上战区要派工作组来旅里调研,旅长点名把他这个前作战参谋提溜到机关,又搞了半个多月的汇报材料。好好整!旅长用力拍他的后背,整好了就让你回去!那会儿谁又能想到工作组前脚刚走,疫情后脚又卷土重来了呢?

时间就是这样拐着弯儿过去的,形如戈壁上那些干涸的河床。直到今天早上七点从营部院门开出来,他才确定这次是真的可以离开一阵了。“勇士”车在戈壁滩上颠了四个小时,为的就是赶这趟车。现在他却觉得手里这张车票烂透了。二等B座。二B。简直就是关于他最为精准的写照。早知如此不如买个硬卧,一觉睡到兰州拉倒。他那么着急干啥?西安等待他的又不是什么喜闻乐见的好事情。他有点后悔没从车厢另一头进来,那样他看到的将会是乘客们的后脑勺,而不是芨芨草一样支棱着的一丛丛目光。不过本质上也没什么区别。他还是得按票上车、对号入座,还是得跟他避之唯恐不及的那个人一起待在这密闭良好又快速移动的金属笼子里。没办法。遇上什么由不得他选。永远都是这样。

坐在窗边的唐风方才还在低头看书,这会儿却望向了他。目光这东西果真和雷达波一样能够传输信息和能量。有时你会感觉有人盯着你看,回过头果真就发现有人盯着你看。有时你会盯着别人看,而那个人大概率也会向你转过头来。很诡异,但确实如此。唐风眼角堆起了笑纹,他却一点儿也不想笑。虽然戴着口罩,但笑与不笑还是能分辨出来。面孔是一个整体,人不能两次踏入同一条河流,也不能一次展露两张面孔。那他是笑还是不笑?他不想笑。没什么可笑的,但出于上下级的礼节考虑,他似乎应该笑一下。平时不笑可以,这会儿不笑,很容易被人家——或者说被自己——视作势利小人。唐风的转业命令刚批下来,你就不笑了?这样不好,再怎么说,人家也是你的首长。那就礼节性地笑一下?可是唐风好像已经笑完了,自己这会儿再笑是不是太过刻意而显得虚伪呢?啊,真他妈的……都四年了,他认为自己已经修炼出了些仙风道骨的模样,怎么还藏不住这条庸人自扰的尾巴呢?

首长好。他踩着沙粒般细碎的纠结挪到了唐风身边,含混地打了个招呼。如果这会儿不是下午,很可能会被听成“早上好”。其实叫不叫首长都无所谓,反正全旅都知道,唐风不再是本旅的上校副政委兼纪委书记,而是一名刚脱下军装的转业干部。最初听到这个消息时他颇感意外,因为年初开始,大家——尤其是他们老六十团的人——都在传唐副政委很快就要提升为基地政治工作部大校副主任了。去旅部开会时,他在办公楼前厅亲眼看过张贴在白板上的任前公示。“唐风拟任大校、师级副职”。三号仿宋字写得很清楚。唐风的目的终于达到了,虽然熬的时间长了些,但终究是达到了。那会儿他是带着点鄙夷这样想的。可接下来没多久,飞速传播的消息突然掉了个头,大家又开始谈论唐风为什么要提出转业的事了。很奇怪。他从来没听说还有谁这么干过。全基地范围内,像唐风这样有着四年团政委和四年旅副政委履历的上校军官屈指可数,眼看已经跳过师职这道龙门时却急流勇退,难免令所有人错愕不已。这百年不遇的反常决定很容易让人往暗处想,事实上他也听到不少关于唐风的议论,有的说唐风得罪了某位领导,有的说唐风跟某项经费有瓜葛,还有的说唐风在老家的某个过硬的关系马上要退休了,再不回去以后就很难安排到实职岗位上去了,云云。但是真要仔细求证,这一切又都成了捕风捉影的段子。我也是听人说的。大家都会这么讲。但不论怎样,唐风转业却是真的,退役文件他看过,和此前那份提升公示一样,依旧是不容置疑的三号仿宋字。作为多年的部下,他有时会替唐风惋惜。同样作为多年的部下,他有时又会生出些幸灾乐祸之感。他讨厌这种混乱的感觉,进而有些讨厌自己。可能是自认为已经看明白了很多事情,可他揣度的唐风依然没有落入他的揣度之中,这不能不让他生出些挫败感。

拉杆箱放上行李架,接着就该坐下了。相对于A座的唐风,C座当然是最佳选择,可惜那不是他的。好在到达张掖之前,C座的主人不会出现。尽管C座距离唐风也不足五十厘米,那也比挨在一起要好得多。一时间,他几乎对这个尚未出现的C座感激起来。

有意思。唐风看着他,我就感觉今天得遇上个谁,果不其然。

他没吱声,只是在口罩背后咧一下嘴,给眼角供应了几丝表示笑意的皱纹。

探家?

呃……算是吧。

算是?唐风笑出了声,看来还有别的安排。

也没啥。他否认,就是回家看看。

两年没回了吧?

是,马上两年了。

你父亲恢复得咋样?

他愣一下。四年前跟唐风谈崩了之后,他就不再想跟这个人有任何交道了,哪怕他依然是自己的首长。当然,客观上他们也没有太多说话的机会。唐风是政工首长,而他是作训科参谋,属于军事干部,工作上没多少交集。去年初他提任二营营长,营部距离旅部将近二百公里,平时就更见不着了。他不可能给唐风讲父亲手术的事。那是相对亲近的人才会透露的私事,而他和唐风早已经疏远了。

还可以,就是化疗反应大点。他说完又觉得后半句纯属多余。问啥答啥最好,否则很容易在不经意间给对方提供新的谈资。他不想这样。

嗯,确实是这样,化疗的附带损害也挺大的。你嫂子前两年做的乳腺癌手术,化疗三次就撑不住了,只能吃吃中药。

他脑海中闪过一个女人的模样。皮肤很白,眼睛很大,脸上带着笑意,说一口好听的浙江普通话,不时会用手拢一拢头发。在老六十团的时候,他差不多每年都能见到她一次。第一次见时,唐风在营里当教导员,正好赶上迎接北京来的工作组,就让军校刚毕业在营部帮忙的他去接站。他到现在还记得自己站在西安火车站广场出站口,手里举着A4纸打印的名字,然后看着很纤弱的她穿一身红色运动装向他微笑着走来。当时她一手抱着两岁的唐越秦,一手拖着有她两个宽的行李箱,身上还背着个硕大的双肩包,极其干练的样子。可能是他第一印象留得不错,之后每年来队,他都没少去蹭饭。尤其是她做的鱼——他一个陕北人本来是不吃鱼的,怎么做都觉得腥,唯独她手里出来的——他一次能吃掉半条。不过自从全团移防到了河西走廊戈壁滩,他就再也没有见过她,也再没吃过那样好吃的鱼了。也许他们移防的时候,她身体已经不好了?可他之前却从来没听别人说过这件事。即使他那会儿正恨着唐风,记忆也不会屏蔽这么重要的消息。要么只有一种可能,那就是唐风从来也没对别人说起过。

现在没事了吧?他在大脑自带的词库中扒拉了半天才找出这么一句,嫂子她?

还行吧。唐风停了停,王志坚在你们那里还可以吧?

我们教导员很好啊,人不错,能力也强,在营里有威望,不像我喜欢骂人。他说,不过我俩配合得还挺好,沟通没啥问题。

他是柔一点,你是刚一点,刚柔相济倒也挺好。唐风像是在无话找话,我三月份去你们营里蹲点,你正好出任务去了,我看大家对你评价还是挺高的。

那是嘴上,心里估计都在骂我哩。他不想顺着唐风的话竿爬,光那几个站长都已经被我骂过几轮了。

对了,唐风轻笑了几声,你上次带队出去演练的总结写得不错,我认真看了几遍,一直想给你讲的,结果忙忙叨叨地没顾上。前面写得都非常充分了,几个要点总结得也很精当。主要是最后意见建议那一块,要是把第四条和第五条再完善一下,就是个相当有水准的研究成果了。我感觉这两条还隔着一层,还没跟实际操作层面打通,你得找根针把它扎透了才好。

几个月前写的总结报告,猛一提起来他自己都记不太真切了,唐风却说得那么清楚。不过这话从唐风嘴里说出来倒也不意外。早在老六十团的时候,唐政委的脑子就跟秦始皇兵马俑一样出名。每次给上级工作组汇报从来不用稿子,特别是首长岔出汇报稿子提问题时总能一二三四说得滴水不漏,听上去比稿子写得还清爽,而他见过太多领导,离开稿子立刻就磕巴起来。这倒不算稀奇,最神的是不论干部战士,但凡唐风见过一面,下次笃定能叫出名字。有一年秋天,唐风代表团党委首长去车站送机关和直属分队的退伍老兵,几十个戴着大红花的老兵列队站在那儿,唐风居然能一个个叫出名字,然后同他们一一敬礼握手。他那会儿紧张得直冒汗,生怕哪个老兵的名字卡在唐风嘴上下不来。在他看来,那完全就是件自找麻烦又毫无可能的事。万一忘掉一两个名字,洋相就出大了。可唐风居然一个不差地叫出来了,让那帮被叫到名字的老兵一个个激动得满脸通红。神倒是神,但细想起来似乎也没什么用。就像此刻,他并不会因为唐风记着自己的报告内容而心生感激一样。

我这个烂水平,也就能弄到这个份儿上了。他知道唐风说得没错,可就是不想附和,这时候自黑是种不错的拒绝方式。

也不着急,一个建议而已。他还没想好怎么接话,唐风已经将头转向了窗外。宽阔的戈壁滩漫向淡蓝色远山,在午后的阳光下泛着刺眼的白光。

谈话暂时告一段落,然而堆积在B座上的沉默似乎比不投机的交谈更令人局促不安。他应当想到的,只要唐风在旁边,说不说话他都一样如坐针毡。他把头探到走道里张望着,那样可以离唐风远一点,可惜收效甚微。目力所及之处人人各安其位,除了偶尔的电话铃声和婴儿啼哭,所有人似乎都在昏昏欲睡。他收回脑袋摸出手机,有几条新消息。教导员问他发车了没有,并祝他一路顺风。副营长请示他营部和各站的取暖锅炉是不是要提前组织一次检修,免得再发生去年十四站那样全站挨冻的事。马参谋发过来一张配偶子女信息表格让他填写,接着又说其实他不用填写。修理连赵连长说他堂哥在西安开茶叶店,要用车的话可以随时帮忙。营部文书则发过来一张他办公桌抽屉里一袋黄油饼干的照片,说马上过期了,问他还吃不吃。谢谢,已发车,家里就辛苦你了。可以,你看着安排吧,费用要认真谈一下。你知道不用发,那就不要发。谢谢,不用麻烦,打车很方便,你把连里的事情搞好就行。想吃就吃,不要给我抖机灵。他一一回复,多少可以消磨掉一点唐风带来的沉闷时间。来信的都是他营里的人,每一个都很熟悉,但他仍旧保持着他认为应当保持的距离感,所以在营里他很少会笑,而微信中也从不使用任何表情。当营长一年多来,他的交际基本局限在二营范围内,营部围墙外方圆二三十公里内顶多有三棵树和六户牧民,而从前老六十团一营的围墙外面有一个大镇,少说也有五万人。至于团部就更不用说了,离西安钟楼的直线距离也就三十公里。但现在想来又像是在三十光年之外了。在营里,这时候他应该刚刚午睡醒来,头一件事是拿着脸盆去水房接上半盆水,然后把整个脸浸进去。必须浸,光洗不行。不然的话,稍微咧一下嘴都会感觉皮肤会裂成碎块。这是四年里他掌握的“生活小妙招”之一。捡石头也是,他刚到戈壁滩没多久就学会了。戈壁滩上捡石头是项非常好的业余活动,既能锻炼眼力、积累步数,又能打发掉日落之前所有空闲的时间。除了战备训练、开会学习、吃饭睡觉之外,孤悬世外的小小营院经常塞满了等待处理的时间。种类繁多的戈壁石中,他最喜欢玛瑙,这种源自海底火山的漂亮小石头他捡过不少。为了被他捡到,这些玛瑙们已经在此等待了上亿年。认识到这一点会让他捡来的石头变得珍贵一些。他曾用几十颗红色小玛瑙给方蓉蓉做过一个手串,光是找材料就用掉了他两三个月的时间。方蓉蓉收到后给他发来了一张手串的照片,但像一个漫不经心的淘宝买家一样,确认收货后没有给出任何评价。至于夜晚,会比白天凉快得多,而且大多时候都异常晴朗,最适合的活动是看星星。他在老六十团的时候从没见过如此灿烂的星河,那地方能看到的只有远方城市上空发红的灯光——不过一次也不能看得太久,毕竟人是有限的,一旦陷入关于无限的迷思中,很容易让他整夜都无法入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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