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立在熊出没之处的勇者
作者: 贺绍俊东北真的成了老藤的一块福地,他能将这里的一切都转化为自己的小说素材。广袤的东北大地有山有水、物产丰富,又有雄厚的工业基础、神奇的人文习俗,这就决定了老藤小说题材的广泛性。我读过老藤写东北乡村的小说,如长篇小说《刀兵过》,像一部东北乡村的革命史诗;如长篇小说《战国红》,则是东北乡村扶贫和振兴的抒情诗。我也读过老藤写东北城市的小说,如他的《鸡架之城》,借一道沈阳的平民美食,将东北人的乐观、开朗的品性表现得淋漓尽致;又如以沈阳飞机制造工业为题材的《北爱》,则尽显了沈阳的厚重历史和开放姿态。总之,将老藤近二十年写的小说汇集到一起,便成了大东北的一张立体地图,也成了东北文化的百科全书。
这一回的《熊出没》,老藤一个转身,来到了东北的林区,为我们讲述了熊与人的故事。三只熊,一头母熊带着两只幼熊,一出场就憨态可掬。它们的身边还有一位养蜂人老万。养蜂人与黑熊一家虽然没有直接的交往,但他们相互之间似乎早有默契,和平共处。小说的故事线索非常完整,故事也非常好看。这是老藤小说的特点。老藤写小说不爱玩技巧、赶时髦,但如果因此判断老藤是一位保守型的作家那就大错特错了。在他的小说里有着最新的思想观念,他笔下的人物也不乏追波逐浪的新锐,而且他还能够站在今天的高度去描绘历史与现实。但他的这一切都要通过一个个精彩的故事表达出来。如何对待故事,这已经变成了小说创作中的一个问题。自从西方现代小说流行以来,故事便成为了被贬低的要素,仿佛小说家若还在热衷于讲故事,便是落伍的表现了。这导致了曾经一段时期内文学刊物上发表的小说越来越不好看了。于是有些刊物为了扭转这种颓势,便打出了“好看小说”的口号。老藤的小说便是“好看小说”的样板。老藤的写作诀窍也许就在“故事”上。要让小说“好看”,首先就要妥善处理好故事。从《熊出没》便能看出老藤处理故事的精巧之处。小说的基本情节概括说就是写三只熊被人类抓捕后陆续死去的过程。老藤特意采取了养蜂人老万的视角来讲述这个关于熊的故事,这样的视角不仅能够增加故事的悬念,而且还因为老万与熊们的感情而使故事带有暖暖的温度和中肯的价值判断。老万在喇嘛山上养蜂,发现了出没在山间的三只熊。一只小熊常常来偷吃蜂蜜,老万不仅不恼火,反而因此与小熊成为了好朋友。喇嘛山上完全成为了老万和三只熊的世界,本来我还以为情节只会在他们之间展开,但一块“熊出没”的牌子把故事引向了意想不到的方向。老万好心竖立的牌子却招来了心怀鬼胎的碾山养殖场的刁德奎,他挖陷阱逮走了三只熊。老万要救这三只熊却无能为力,不得不请出开办马戏团的弟弟小万。一番讨价还价,刁德奎将两只幼熊“卖”给了马戏团,却扣下母熊,要将其作为获取熊胆的工具。母熊在养殖场里被摧残死去。母熊在养殖场的情景只是简略地得到表现,这显示出老藤讲述故事的聪明劲儿,他是要通过熊的故事来写人,因此他跟随着老万的视角重点去写两只幼熊在马戏团的故事。马戏团要训练两只幼熊表演节目,其中一只叫皮球的刚烈地绝食而死,另一只叫包子的也被折磨得奄奄一息。老万为了保住幼熊包子的性命,不得不答应来马戏团驯养它。故事讲到这儿就看出了老藤的用心良苦,他让老万与包子这一对朋友在马戏团会合了,我们才知道,老藤在小说开始津津有味地描述老万与小熊的友情,都是为他们在马戏团相聚所作的铺垫呀。这一段无疑是小说的重头戏,幼熊包子见到了自己的朋友,心情大好,它与老万配合极佳,很快成为了马戏团里最受欢迎的明星。刁德奎的孙子在电视上看到了幼熊包子,一下子喜欢上了小熊,刁德奎就要马戏团带着包子来养殖场为庆贺孙子维尼生日演一场。就在演出现场,包子从维尼所戴的项链上嗅到了母亲的信息,它突然愤怒地发飚了,因为这条项链是用母熊的牙齿做成的。但包子最终死在了众人的枪击之下。痛苦的老万将幼熊包子埋在了喇嘛山的紫苏泉边,并在埋葬的地方重新竖立起一块牌子,牌子上写着“熊出没”。小说就这样在结尾处完美地点了题,读者此刻也许会品咂出“熊出没”这三个字还有着特别的意思。
会讲故事应该是小说家的基本功,但仅仅会讲故事是成就不了一个优秀的小说家的。我记得写《小说面面观》的英国作家福斯特就非常重视小说中的故事要素,他说:“故事是小说的基本面,没有故事就不成为小说了。可见故事是一切小说不可或缺的最高要素。”但他笔锋一转,又说:“不过,我倒希望这种最高要素不是故事,而是别的什么东西。”福斯特的意思显然是说,如果仅仅是讲了一个故事还不够,这个故事里面还必须包含着别的什么东西,这样的小说才会更“高级”。在福斯特的心目中,这个“别的什么东西”可以是“悦耳的旋律”,也可以是“对真理的领悟”,当然远不止于这两点。我以为,每一个优秀的小说家都会对这个“别的什么东西”有着自己的理解和追求。老藤大概就是将思想的意蕴作为“别的什么东西”来追求的。
老藤是一位思想型的作家。他很看重小说的思想内涵。当他要讲述一个故事时,早已先进入到故事内部进行了一番思想勘探,将他认为最有价值的思想矿藏加以提炼,熔铸到故事情节之中,因此他的小说具有浓厚的思想意蕴。思想意蕴不是简单地赋予作品以思想性。意蕴是指从文学作品中渗透出来的思想内涵,它具有含蓄性和多义性的特点。所谓思想意蕴,也就是让思想成为一种审美对象。我们在阅读老藤的小说时,会从其浓郁的思想意蕴中获得一种审美的愉悦,这种愉悦的感受可以用“优雅”一词来描述。老藤的优雅来自对他对儒家文化的推重和理解。儒家的鼻祖孔子评价《诗经》是“思无邪”,“思无邪”也就是孔子处理文学作品思想内涵的基本原则,翻译成现代汉语,就是要思想纯正。思想纯正在审美活动中所呈现的形态就是优雅。我们因此从老藤小说的优雅之中感受到了真善美的魅力,也能感受到一种浩荡正气洋溢其间。优雅也决定了老藤的思想姿态。在老藤的小说里,能够明显发现作者的思想印迹,他的姿态或许是深沉的,或许是犀利的,但他不会采取偏激、奇崛、乖张、尖刻等姿态。《熊出没》的思想意蕴同样很丰沛,这种思想意蕴主要体现在老藤对自然生态意识的处理上。小说写的是人与动物之间的关系,这在生态小说里是作家运用得最多的一种故事类型。老藤在小说中给三只熊都安排了悲剧的结局,这种安排明显体现了作者的批判意识,正如小说中所揭露的,尽管社会一再宣传要保护动物,但出于商业利益的考虑,刁德奎办养殖场仍然要将捕捉到的熊关起来作为取熊胆的工具;而老万的弟弟小万虽然答应帮忙解救幼熊,但他真正的目的是想让幼熊成为马戏团表演节目的演员。尽管老藤的批判性非常鲜明,但他并没有摆出一副锋芒毕露的姿态,而是将更多笔墨放在写老万与熊的关系上,他们之间的关系是小说中的一束亮光。也许是长年在大山里养蜂的缘故,老万对大自然有着一种天然的亲近感,他喜爱大自然的一切。当他发现有幼熊来骚扰他的蜂箱时,不仅没有生气,而且还要进一步摸清熊的踪迹。一来一往,他与幼熊包子成为了好朋友。老藤说:“人与人之间有忘年交,人与动物间的忘年交也不少。老万与包子就成了忘年交。”老藤就是通过一对人与动物间的忘年交来表现人与大自然应有的和谐自然的关系。这种关系既遵循大自然的规律,也符合动物的天性,同时也更符合人性。老万为什么能与一只幼熊成为忘年交,就在于他是从人性之善出发与幼熊交往的,他不会挟持着其他的诉求和目的;他也是顺着熊的天性与幼熊交往的,因此他就会获得幼熊的好感。这就是《熊出没》最主要的思想意蕴所在。老万与幼熊包子之间的忘年交可以说是这篇小说的亮点,这一亮点闪耀着生态意识的光彩。生态意识从根本上说就是要正确认识人类与大自然的关系,正确认识人类社会与自然环境的关系。但老藤并不是简单地表达一下生态的主题,他对于现实还有更深一层的思考。老万在老藤的笔下只是一个普通的养蜂人,他似乎毫不费力地就做到了人与动物和大自然保持良好的关系。这不仅是因为他天性就爱在大自然中生活,还因为我们社会在不断地宣讲环保和生态意识。但是,现实社会远没有像老万的心思那样单纯。当老万得知是刁德奎逮走了三只熊之后,他无计可施,只能求助于自己的弟弟。弟弟虽然赎回了两只幼熊,却又要哥哥来驯化幼熊,他对哥哥说:“我不能养只不赚钱的熊。”在这种状况下,老万也只好将养蜂的事情交给儿子打理,来马戏团驯化幼熊包子。老万的到来,的确让幼熊包子的情况有了明显的改变,它恢复了原来的活泼模样。但是,在幼熊包子的周围,潜藏着各种危险,只要离开了老万,它就会有强烈的不安全感。小说仿佛是两个声部交织在一起,一个由老万与幼熊相处所构成的声部是温暖和明亮的,另一个由现实处境所构成的声部是阴郁和低沉的。两个声部的交织便充分传递出现实社会的生态环境复杂性。两个声部烘托出老万这一主旋律,使他所蕴含的生态意识更为坚实有力。老万是第一个发现三只熊的人,他牵挂着熊的命运,也以妥协的方式来达到营救幼熊的目的,但没想到的是,他只能无可奈何地看着三只熊先后死去,最后他醒悟到妥协是不能改变现状的,他被激怒了,他说谁还想打熊的主意,他就要与谁拼命!他将幼熊包子埋在了山里,还竖立起一块“熊出没”的牌子,他就像是一位站立在熊出没之处的勇者。
生态文学现在几乎成为显学,有越来越多的作家都涉足生态文学,这应该是好事,毕竟生态意识代表着人类文明的进步和发展。但我发现,有些作家并没有真正搞懂什么是生态意识,以为生态文学就是为动物说话,贬低人在与自然交往中的作为;或者以为生态文学就是传统文学所倡导的“天人合一”。以这样的认知去写生态文学,充其量只能算是伪生态文学。老藤面对复杂的现实,并没有将生态问题简单化,既没有美化老万这一正面形象,也没有丑化刁德奎这一反面形象。老藤看到了现实中的生态问题不能一蹴而就,很多事情不是简单地将一些人物拉出来批判谴责一番就能解决问题的。比如活熊取胆至今并没有在有关法律条文中被列为违法行为,这是一个十分复杂的科学研判问题,这也是刁德奎的养殖场仍能合法存在的前提。又如,马戏团这种艺术表演形式自古延续至今,是该彻底否决还是应该进行改进,也是一个需要认真讨论的问题。关于这一点,小说还专门设计了一个细节,老万的儿子就认为马戏表演是靠动物的眼泪换取观众的欢笑,因此应该取缔。这一观点也许代表了在现代意识熏陶下成长起来的年轻一代人的观点,在他们看来,什么时候把马戏团的动物换成人,就说明文明进步了。难得的是,靠马戏团挣钱的小万完全接受这种观点,并打算今后将马戏往杂技上转。这是一种非常圆润的情节安排,既能直面矛盾,又不会给人感觉简单粗暴。这也说明一个问题,生态文学首先应该是人的文学,生态文学反对的是人类中心主义,但不能舍弃人文情怀。好的生态文学应该是人道主义与生态主义的完美结合。
老藤是一位重视细节的作家。古人用“画龙点睛”来形容作品的神采,一个好的细节往往就是那只传神的眼睛。《熊出没》就有不少这种细节。比如小说一开始要交代养蜂人老万与大自然的亲近关系。老藤并没有泛泛地加以描写,而是抓住老万喜爱山里的蘑菇这一细节反复渲染,写老万雨后在山里采蘑菇的惬意,写老万制作蘑菇美食的享受过程,也写老万误食蘑菇中毒后的幻觉:“他感觉自己整个身子如同青蛙浮在空气里,四肢伸展,下颌高扬。低头俯瞰,地面上各种大小野兽正悠闲地走过,有白色的野兔,有带有斑点的梅花鹿,还有动作迟缓的刺猬以及时刻保持警觉的松鼠。”老藤凭着蘑菇这一细节,就把老万与大自然难舍难分的关系刻画得入木三分。老藤非常善于处理细节,他在小说中追求思想意蕴,这使他在细节的处理上不会满足于通过细节描摹形象,他常常会采取象征、比兴等手法赋予细节更为丰厚的寓意和内涵。他在《刀兵过》这部小说里曾经写到过一个蒲团,这是一种很普通的农家用品,是用蒲草或其它植物的茎秆编织成的坐垫。老藤将这种普通的农家用品与小说中一个重要的人物蒲娘结合起来,蒲娘会编蒲团,她教妇女们编蒲团,解决了生存困境。但不仅如此,老藤还这样写蒲娘:“柔韧的蒲苇茎叶在她纤指间银梭般穿来绕去,一件件精美的苇编眼看着就织成了,编织中她加上褐红色的老叶,织成蝙蝠、蝴蝶、牡丹状的图案,让苇编更加喜人。”这时,蒲团凝聚着人类的智慧,烘托出蒲娘的质朴之美和内蕴之美。在《熊出没》里,细节的巧妙运用也是强化其思想意蕴的重要手段。比如对蜂蜜和项链这两个细节的对比性运用,就颇具匠心。老万与幼熊包子的友情是以蜂蜜为媒介的,蜂蜜是熊最喜爱的食物,蜂蜜在人类的心目中又是象征着幸福和甜蜜心情的吉祥物。小说中将老万与幼熊包子的关系称为“蜜缘”,蜜缘可不是随随便便一个人就可以与熊结交上的,也只有像老万这样从心里对熊就怀着蜜一样情感的人才有可能与之交上朋友。这一点,马戏团的驯兽师光头不明白,养殖场的刁德奎更不明白。刁德奎心想不就是蜂蜜吗?他有的是高级蜂蜜,他想让自己的孙子维尼拿着蜂蜜去逗幼熊包子。但是当兴高采烈的幼熊包子走到维尼跟前时,一眼就发现了这个孩子身上携带着人类的凶恶。这种凶恶凝聚在他脖子上戴的一条项链上,这条项链是熊的牙齿串起来的。项链本是人类为了美而发明的一种装饰物。美的饰物却因为人类在生态意识上的缺失而成为了凶恶的标识,这样的细节的确令人深思。
责任编辑 吴佳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