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鸟与地下
作者: 班宇愚人之链
十五天前,小柳从上海回来,我掐着手指头算日子,心情比较纠结,既怕她找我,又怕不找。张一天跟我提过,小柳也许要离。我听后有点紧张,问他,有苗头了?他说,多少有一些,最近没见她带孩子,老婆婆负责接送,吭哧吭哧,对孩子连踢带卷,很不优雅,观者闻风丧胆。我说,未见得是感情问题,许是身体有恙。张一天说,我看不像,你认识她老婆婆吗?我说,我上哪认识去,又不是我妈。他说,挺有气质,将近一米八,一百六十斤开外,烫了大波浪,爱抹红嘴唇儿,以前是体育老师,南关区教师运动会铅球记录保持者,后来改教物理,原理类似,都在琢磨重力、磁力、浮力、万有引力,跟你的研究范围也接近。我说,我的?他说,对,这么多年来,你首先是不自量力,其次是无能为力。我说,电话挂了吧。张一天说,情况就这么个情况,你看着办,据我所知,她马上到长春,保不齐能去找你。我说,具体哪天,届时我肯定不在。张一天说,可别装逼了你,多少年来就是个惦记,纯属回天乏力。
张一天跟小柳在上海住同一小区,前后楼,隔人工湖相望,日常来往密切。楼盘隶属奉贤区,住户以东北人为主,邻里关系和睦融洽,夏季均在室外进行烧烤活动,小炉子一架,酒精块生炭,三五好友,推杯换盏,烟熏火燎之际,旁边不锈钢盆里的丹东黄蚬子一张一翕,像是也要插上几句,个性开明。房子几年前买的时候二万五一平,现在二万三千五,不涨反降,逆势而为。张一天的那套是租的,主要是离单位近,二十分钟骑行路程,环保又健康,他每日精神头十足,心明眼亮,总在观察小柳一家的生活动向,不时向我汇报。小柳在此安家,买了小区最大的户型,建筑面积89平米,三室两厅,户型方正,南北通透,实用与享受兼得,且带一个U型厨房,具备更大的操作台空间。张一天跟我说这些时,我很不解,问道,要这么大的操作台干吗呢,她也不会做饭。张一天说,她不做,不代表没人给她做。我说,谁,她老公?不是脑溢血了吗?张一天说,她小时候有她爸,之前有老公,现在有老婆婆,长大了有儿子做,一辈子吃喝不愁,要什么有什么,想什么来什么,你还不了解她吗?你对她一生连绵而壮阔的故事连这点预判都没有吗?你不知道她无论如何以身涉险最终都能立于不败之地并保持迷人的微笑吗?我想了想,说,不是不知道,话赶着话,唠到这儿了。张一天说,都多余了,朋友。
的确如此,在小柳的生命进程中,我早已明确自身的位置——有我不多,没我也不少。或者说,任何人在她身上都无法印证自己的存在,就是这么虚无,就是这么迷离,抵达她的旅程如同穿过烈日与荒地,不见影子的方位,亦无四季的植被。高中毕业时,我对小柳展开疯狂追求,不仅忍饥挨饿,为其办理黄钻会员,也通过外挂的使用让她在游戏里一时风光无两,备受敬仰。当然,后因被官方发现导致永久封号。还在午夜时分发过六十多首代表爱意的流行歌曲。不过这些均未能溶解她的心灵,很遗憾,我们的关系始终没有更进一步。再后来,她对我说在大学里谈了男友,面庞白皙,烫着波浪式的金色长发,如一位在暗舱里偷渡而来的水手后代,父母曾于全世界漂泊游荡,不过他说的却是东北话,男友的母亲会做新加坡肉骨茶,她去吃过一次,当即折服,彻头彻尾地爱上了南洋滋味,感受到了一种健脾祛湿的效果,身心通畅,灵魂进而丰沛起来。我听过极其自卑,别说是吃,这三个字的搭配简直闻所未闻,根本无从想象,如今他们分开许久,我却依然维持着惊诧,不知为何一顿排骨米饭能令其几度沉沦,将故土与故人轻易地抛在脑后。这一点我百思不得其解。
当然,也不要紧,这些年里,我不理解的事情还有很多,所以没那么在意。比如说,小柳结婚的前一年,我差点也结了婚,双方父母已见过面,日子选好,饭店定金也交了,甚至开始在刚装修好的新房里生活。我在阳台上种了许多少见的植物,比如西伯利亚远志、露珠草和青楷槭,高低错落,郁郁葱葱,如同微缩的山林,还养了一缸金鱼,没怎么喂过食,里面的小鱼却越来越多,灵活游动,一切欣欣向荣。一个晴朗的下午,我在沙发上看电影,未婚妻从卧室里走了出来,红着眼睛说,她要走了,很抱歉,有那么一个人,她根本忘不了,这么多年了,就是没办法忘记,试了许多次,怎么也不行。我愣了一会儿,请她继续说下去,她没多想,滔滔不绝地讲了起来,说那人是她初中时的化学老师,大她十岁,当年刚毕业,她化学不好,总是记不住分子式,搞不清楚反应方程,他就一遍遍地教,想尽办法,不厌其烦,她毕业后,对方也不教书了,回到学校深造,改做科研,如今博士毕业,在北京工作,自己建了个实验室,专接国外项目,收入可观,前途无限,但这也不重要。重要的是,数年以来,他们一直有邮件往来,前后几百封信,体量庞大,涉及天文、地理、历法、健康卫生等多方面内容。或可以说,这些是二人多年以来存在于世的不灭证据。他们总在彼此倾诉,从未间断,不止于情感,不止于人生,他知道她的每一步是如何走过来的,万念俱灰时,正是那些信件让她活了下来。她也只在面对他时,才有信任,才觉得轻松、自在,才觉得自己是在真实地、确凿地活着。与此同时,她也能明白他的一切选择,好的与不好的,背叛时的痛苦、遗弃时的孤独,当然,他更理解她,还为她的婚姻送上过祝福,不过她是拒绝的,她不需要任何人的祝福,她想,她的一生也就这样了,只能如此,也不过如此了。但,此刻她发现,已经没办法从一场精疲力竭、延绵不休的幻梦里摆脱出来了,必将深眠于此,既然这样,就不能再拖一个人进去,那等同于实施一桩罪行。我想了想,说,能让我看看你们的通信吗?这么多年,你们在说些什么呢?她说,不重要。我问,你们见过几次?她说,十二年没见了。我说,哦,十二年,我们认识几年了?她说,五年。我说,哦,五年了。
她坐在垫子上,矮我一截,垂着脑袋,没化妆,皮肤毫无光泽,讲完后,又哭了起来,说道,我们就这样吧。对不起,我们就这样吧。我说,你的意思是要分开?她说,我配不上你的感情,抱歉。我说,你要去找他吗?她说,明早的车票,我无法再忍受一分一秒了。我说,为什么啊,为什么忽然做出这样的决定?她说,我今天早上醒过来,读到他的最后一封信,向我告别,他写了很多很多,我却一个字也不认识了,躺在床上只是哭,一直到现在,完全停不下来,脑子里只有一句话,为什么我的生活如此糟糕,我没有任何一个对得起的人,包括我自己,为什么我的生活如此糟糕啊。它看似平静,但我知道,我无可救药了,不过是在扮演着另一个人,一个连我都不认识的人。我说,不至于的,一时情绪而已,你冷静冷静,好好想一想。她说,我不想了,想不明白,就这样吧,我哭得那么厉害,那么长的时间,你肯定听见了,刚才我想,如果你走过来,抱一抱我,我们抱上一回儿,兴许我能好一点,但你也没。我不怪你,不是你的问题,我知道你不想。我们就这样吧。
电视上放的是一部韩国电影,讲述的是1999年的故事,与回忆有关,一位站在荒地上的中年男性对着高架桥上摇摇欲坠的火车大喊不止,待她说完后,喝醉了的人们在户外唱起歌来,七扭八歪地搂在一起,音箱放在河边的石头上,溪水在桥下流过,歌声与水声此起彼伏,恍惚之间,我觉得我也身在其中。我想我本应愤怒,如蒙受欺骗,或是深深绝望,歇斯底里。可我只是很困,极为疲惫,我侧身蜷进沙发,一点精神也没有了,阖上眼睛,双手抱在胸前,就这么睡了一整夜。第二天醒来时,她已经走了,房间空空荡荡。我看了半天缸里的金鱼,给我妈打了个电话,讲了这件事情,我妈听后很平静,跟我说,哦,知道了。我说,你不生气吗?我妈说,我为什么要生气?我说,你不去讨个说法?她说,跟我有什么关系,走的也不是你爸,你自己的事儿,自己看着办,别来找我,我可不管。我说,行。我妈又补了一句,该。我问,什么?她说,我说你活该,你根本也不爱她啊。
过了很久,我才发现,她对一切早有预计,从搬过来的第一天开始,就很注意,不让自己在我这里留下任何的痕迹。有段时间,我疯了似的寻找她存在过的证据,哪怕是一根头发、一丝气息也好,以证明自己的生活并非虚度。最后,我只在书架后面发现了一张小小的唱片,满是灰尘与划痕,播放起来断断续续。我怎么也想不起来它到底是谁的,从何而来,而那些曲目听来又是如此陌生,我只能将之视作一种密码,或许可以从中得到点什么启示。我反复听了很多遍,唱片名字是《Memphis Underground》,孟菲斯地下,取自录音室的名字,内页照片上那些堆叠起来的音响也如茂密的丛林,光与声音在此交错。唱片发行于1969年,共有五首歌,最好听的一首是《Holdon,I’m Coming》,但接下来的另一首我听得最多,叫做《Chain of Fools》,编制极其丰富,有颤音琴也有长笛,不知为何,听到后半段总会有点心碎。我查了它的源头,最早由一位女歌手演唱,讲述的是自己跟男友相爱五年,却一直蒙受欺骗,对于真相一无所知,别人告诉她要离开,她却怎么也走不掉,只因对方的爱太强烈而她又太过软弱,任凭一条愚人之链将其牢牢拴住。曲子差不多有十分钟,段落分明,叙事感强烈,笛声犹如一条小鱼,于雾气缭绕的白夜里游弋。在小柳婚前,我给她发过一次,她回我说,听了半宿,天亮了,我出发了。
新月城
我给张一天转去一篇分析当前经济形势的文章,半天后,张一天问我,小柳还没联系你呢?我说,没。张一天问,她回去多少天了?我说,我哪知道,谁记着这事儿。他怂恿我说,不行你联系她一下呢?别控制,不要给你的人生设限,二婚也有追求幸福的权利。我说,上次我也没领证啊。张一天说,那我搞错了,我告诉她你离了,对不住。我一下子有点惭愧,百感交集,打了一堆省略号。张一天说,她咋想的我是不知道,你咋想的,我还能不知道吗?自己的事儿,自己看着办,别来找我,我可不管。这话跟我妈说的一点不差,我放下手机,内心沮丧,对于小柳,我的感受颇为复杂,一方面绝不是想要借此缅怀青春,认为当年有过暧昧时刻,对方在余生里势必难以忘怀,那简直是一种令人作呕的自大;另一方面,当然也不是想跟她发展出一段什么关系来,即便我再愚昧、固执、迟钝,对于物是人非一词也有过深刻体会,更何况那对小柳也是极大的冒犯与不恭。我一直在想,为什么我对她总是怀着非同寻常的眷恋呢?想来想去,觉得或许与早年发生的一件事情有关。
我从未跟她提过,我想她也不记得,约二十年前,我跟小柳曾做过邻居,住在同一个家属院子里,不过她住一号楼,我在二号楼。小柳她爸叫柳承德,跟我爸在一个单位上班,她爸是工人,工作勤恳,有点技术,加上爱琢磨,1994年被派到乌克兰施工,穿行于科尔孙—舍甫琴科夫斯基区的茫茫夜色与泥泞道路之间,中途携带火腿回来过年,颇为风光,特意锯了一小块给我家送来,说随便尝一尝,外国风味,一般人吃不好,是个心意。我爸目睹柳承德扛着整只火腿招摇过市,对其体积有过盘算,掂量过后,认为送给我家的份额足以体现其重视程度,便盛情邀他来家里做客,当时我爸刚刚升任车间调度,可谓如日中天,前途一片光明,多少有点飘,走路脚不沾地,总会产生一些不恰当的错觉。大年二十八晚上,柳承德领着女儿前来赴约,那是我跟小柳第一次正式接触,之前虽住得近,也没什么联系,打个照面也不说话。柳承德跟我爸在屋外喝酒,开始时很羞涩,相互试探,但俩人都没什么量,六点开始喝的,七点半已经满嘴胡话,我爸在对车间的未来发展进行全盘规划,低声与柳承德诉说自己的愿景:造一座楼房那么大的变压器,满足南关区全体居民的用电需求,你在家用洗衣机,她看电视节目,孩子打开台灯读书学习,一点问题没有,在同一片天空之下。柳承德比较严谨,皱着眉头问,这几样同时进行,现在有什么问题?我爸说,还是有隐患,规模不够,无法矫正输送电能的电压,也就不能免除电力系统中的电压波动、电压谐波等致命故障。柳承德说,我看未必,规模大小不重要,主要还是调节模块是否有效,未来社会电力的核心任务,在于提高电能使用效率和改善电力质量,电,好比是水,有的足够纯净,有的有杂质,家用电器好比是人,喝了不干净的水,早晚要生病,所以说,保卫电的质量,就是保护我们的健康,捍卫共同的未来。我爸说,你是领导我是领导?柳承德说,你是,你是。我爸说,错了,我们都不是,厂长说了,我们单位没有领导,只有互敬互爱的一家人,你切记,你有困难我来扛,我住隔壁我姓王。柳承德说,王哥,还是你有水平,敬你一杯。我爸说,柳兄,你有洞见,能举一反三,我看往后你还有步儿。
小柳猫着腰钻进我屋,穿了件通红的小棉袄,小臂箍着两只油亮的花套袖,整体有些耀目,像是个点着了的灯笼。她不跟我讲话,我也不跟她说。她先是站着,看着我,后来站不住了,一屁股坐到地板革上,问我在干吗。我说,下棋。她说,自己跟自己下啊?多没意思。我说,有意思,看着好像是自己在玩,其实有四个人,甲乙丙丁,或者说,中国队日本队英国队美国队,规则我自己定的,跟你说不明白。她说,现在谁领先?我能代表中国队吗?我说,不能,你不会玩。她说,瞧不起谁呢,中国第一,美国第二,英国第三,日本第四,我早看出来了。我心里一惊,几个颜色的棋子,我一直在心里计数,从没说出来过,她怎么知道的呢。我故作镇静,说道,不对,你别干扰我,看会儿动画片不行吗?我把电视给你打开,辽宁教育台正在演《神探加杰特》呢,穿风衣拿放大镜探案,每天两集,惊心动魄,比较过瘾,也有教育意义。或者看看《黄金一刻》,快乐问答,马上大年初一了,初一的月亮你知道叫什么吗,叫新月,跟太阳同升同落,站在地球上看不见月亮,都是知识,你多学一学。小柳说,我妈不让我看电视,她跟我说,傻子才看电视,越看越傻,我家电视就摆在那里,从来没开过,只有我爸回来时才看一会儿,我挺害怕变傻的。我说,胡说八道,我奶天天看电视,我妈说她比猴儿都精。小柳说,可能因为你奶属猴,你属啥?我说,我属虎。她说,我也是,你几月份的。我说,四月。小柳说,我六月的,你比我大,我得叫你一声小哥,小哥好。我听她这么一说,心里有点热乎,态度也就变了,问她,你吃饱没,我还有一盒蛋卷,想吃的话,我给你拿出来,咱俩分一分。她说,小哥,我不吃,你留着,小哥,你喜欢魔术不,我给你变一个。我说,电视上见过,美国大峡谷,万丈深渊,一个人拿把雨伞走在钢丝上,大风呼呼地吹,他在上面连吃带住一个礼拜,睡觉也没掉下去过,心里有数,我很佩服。她说,小哥,那叫杂技,我给你演个厉害的,你保准儿没见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