惊鸿记

1

寒冷的冬天终究是离长安城远去了。城外梅坡，成片的梅花零落了，新绽的柳芽儿却给人带来惊喜。河上的冰化了，欢快的流动声像是伴着琤琮的乐曲。轻柔的春云升起，总是伴着几滴小雨。一群年轻的士子来郊外游园，分韵赋诗，把斟满美酒的杯子一次次举到唇边。他们清亮的笑声传得又高又远，宣示着少年人青春的生命，正像这无边的春色一样饱满蓬勃。

“帝里寒光尽，神皋春望浃。梅郊落晚英，柳甸惊初叶。”这春日游宴的一幕，对王勃这样的长安少年来说，应该也是都市里的日常。

尽管毁谤总是跟随着声誉，仕途也蒙上一层阴翳，但时代是这样一个大踏步往上的时代，人人都说盛世降临，那些阴影还不至于影响与春天同来的好心情。

刚刚过去的咸亨二年（671）冬天，23岁的王勃结束旅寓巴蜀的日子，回到长安参选。此前他曾有过功名，十七岁“未冠而仕”，获授从七品的朝散郎，只是不小心，把这个官职给丢了。

这一年的长安文坛也真是光华灼灼。坊间都在传闻，今年回京参选的青年才俊如过江之鲫，除了王勃，名满天下的“四杰”全都来了。

“四杰”者何人？时下文坛最为耀眼的四颗新星，王勃、杨炯、卢照邻、骆宾王是也。四人皆出身庶族，以诗赋成名，早年又都以“神童”名世。众星同耀京畿，也难怪长安人给他们一个“四杰”的徽号。开国五十载，第一代文士已陆续谢世，一帮紧抱齐梁宫体诗不放的老家伙们正陆续退出文坛，也该是少年们登场了。

其实也不年轻了。王勃、杨炯这年二十三岁，尚能勉强称是少年。卢照邻四十出头，骆宾王还要大上几岁，已在仕途上几番起落，尝尽世态炎凉了。论年齿，卢、骆简直可以做王、杨的长辈了。

这一年的铨选，“四杰”并没有齐聚京都。骆宾王没有到场。咸亨三年（672）即将到来的长安春天里，骆宾王正在北方的极寒之地从军，他要等到三年后从军归来，才会参加上元二年的吏部典选。此是后话不提。

当时吏部负责选拔的是李敬玄，以精通礼制著称，与这班文坛新进惺惺相惜，十分看好他们的仕途，于是向上司裴行俭推荐。

裴行俭却不客气地给拒了。裴说，“炯虽有才名，不过令长；其余华而不实，鲜克令终。”意思是，四人中杨炯看上去比较老成，但也顶多做到县令，其他几个，华而不实，能得善终就不错了。

李敬玄不服，裴行俭又说出一番话来：“士之致远，先器识而后文艺。勃等虽有文才，而浮躁浅露，岂享爵禄之器耶？”

大意是说，读书人若要仕途通达，必须先具备器量与见识，然后再去攻诗词文采，王勃等人终究会被浮躁浅露的性格所害。“先器识而后文艺”，此语一出，顿成名言。

真实的情形却大非如此。据我们所知，裴行俭对骆宾王就甚是看好。咸亨元年（670）夏，吐蕃犯边，骆写了一首诗《咏怀古意上裴侍郎》，表达从军边塞建功立业的愿望。裴很快就满足了他，让他跟随征吐蕃的大军出玉门关远赴轮台。从一些留存至今的信件来看，裴对王勃的赞赏也不亚于骆。

因种种原因，四人最终未获大用，对于他们悲剧性的结局，晚年的裴行俭多少是会感到惋惜和遗憾的吧。“四杰”性格狷介，不肯屈节权门，在世时就遭受不少攻讦，“浮躁浅露”的恶谥，他们在世时可能就流传开来了。给裴行俭作碑传的张说，硬生生地把这些话安到裴的头上，也不是没有可能。所以清朝有个叫姚大用的历史学家说，“谀墓之文不可以入史”。

2

中唐人刘肃在《大唐新语》中说，日后，裴行俭所预言的“四杰”遭际全都应验了。

卢、骆固然不是安分人，卢的薄幸，骆的反骨，都被谨慎地记录在史乘里，但王勃除了擅杀官奴这件事做得离谱，还真不能把这四字安在他头上。

在史传的裴行俭阻止他再入仕途之前，王勃已经跌落过一次了。

他的人生曾经有一个不错的开局。王氏望族是太原祁县，乃书香家族，永嘉中，王氏先祖曾随晋室南渡，后来宋齐禅代之际投奔北魏，迁移到了绛州龙门。龙门依黄河之滨而沟通陕晋，王家在这里很快坐大，成为隋末唐初的望族。当此南北文化剧烈冲撞之际，他的祖父辈见载于史籍的，至少有一位大儒，一位传奇小说作家，一位诗人。

祖父王通，是中古思想史上一位前承两汉经学、后启宋明理学的枢纽性人物。王通的兄长王度，是一个终日沉缅于奇思梦想的传奇小说作家，小说《古镜记》，以古镜显灵降妖为线索，将十二个神仙故事贯串成篇，充满奇谲的想象力，被后人称为“上承六朝志怪之余风，下开唐人小说之先河”。再有王通之弟、诗人王绩，又号东皋子，一生放旷，天性嗜酒，据说能饮五斗而不醉。

王勃一生高情胜气，应该是受他的从祖、诗人王绩的影响更大一些。他日后仕途遭挫，激起对神仙世界的向往，却又不能泯灭于名教，此一困惑与挣扎，当年的王绩应该也都一一经历。而王勃诗文的刚健气骨之外，“犹带六朝锦色”，也来自家族影响。这个南北文化交汇时落在河汾谷地开枝散叶的家族，至少从王通、王绩这一代起，他们的血液里就一直是矛盾和不安的，摇摆在儒家与释道、神仙与孔丘的两端。

《旧唐书》本传说，王勃六岁便能写诗作文，且“构思无滞，词情英迈”，不输两位兄长。同样神童出身的杨炯对王勃超人的才智也深表惊讶。王勃父亲的好友杜易简——杜甫祖父杜审言的从兄——借用《世说新语》中谢安、谢玄的话，把王勃和他的两位哥哥王勔、王勮称为“王氏三株树”。

龙朔三年（663），高宗命窦德玄、刘祥道等九人巡行天下，遍访名贤。刘祥道带领的干部选拔队伍来到山西绛州时，十五岁的王勃呈递了一封《上刘右相书》，面对官拜右相、兼司列太常伯（即礼部侍郎）的刘祥道，他一副初生牛犊不怕虎的架势，对朝廷这几年西征突厥、东征高丽的军事政策提出批评，“辟地数千里，无益神封；勒兵十八万，空疲帝卒”，希望右相大人把他的意见上达天听。

刘祥道没有因这个少年“妄议”而愠怒，更没有因自荐信中一连串的“此君侯之所未谕也”而心生不快，他一次次地表荐于朝廷，为王勃打开了进入仕途的大门。乾封元年（666），17岁的王勃参加这一年的制举考试，幽素科对策高第，拜为朝散郎，成为朝廷最年少的命官。

刘祥道还兼任沛王府长史。沛王李贤（系高宗与武则天生的二儿子）一听说王勃是个神童，将之招为王府修撰。用后来杨炯的说法，王勃进王府是征为“侍读”。

此时的王勃以命官身份任王府修撰、侍读，又得沛王爱重，可谓春风得意了，但他还想激猛勇进。

于是，他开始一个劲儿地上表献颂。他希望西汉司马相如向汉武帝献赋故事能在自己身上重演。万年宫改名九成宫，他马上献上了一篇《九成宫赋》。大将李勣攻占高句丽国，高宗举行献俘、告天、谒太庙等庆祝活动，他又借机献《拜南郊颂》，颂扬本朝赫赫武功。但高宗是个平庸而现实的人，对拍马文章似乎毫无兴趣，他献上去的这些颂和赋全都石沉大海了。

平日里，也没什么纷繁的事要他去做。做一个帮闲，主要工作就是陪着皇子宴饮游乐，间或诗赋助兴，却没想到还是会踩坑。

当时唐朝贵族与上层子弟间，喜以斗鸡为乐。某日，沛王李贤和英王李显（即日后的唐中宗）斗鸡，王勃一时技痒难禁，写了篇戏谑文字《檄英王鸡文》。不愧是唐代骈文第一高手出马，这篇斗鸡“檄”文，作得骈四俪六，委实是气场十足。

也怪这文章写得太漂亮了，一篇玩笑打闹的游戏之作，就这么成了爆款。当时的李贤和李显，都是十二三岁的贪玩少年，也就哈哈一笑而过，却有好事者将此文汇报到了高宗李治那里。当时的高宗，已与武后生下李弘、李贤、李显、李旦四个儿子。这四个儿子，嫡长子李弘已立为太子，其他几个看上去也都亲善友爱，但随着年岁渐长，焉知不会再演一遍玄武门之变？看到有人把“檄”这种专门用来声讨逆贼的文书，用在皇子之间的斗鸡，高宗震怒，认定王勃有意挑拨亲王关系，于是下令将之逐出长安。

跌了这么一个大跟斗，长安是待不下去了，于是他决定去蜀地。四川有他不少故交旧友，他最著名的五言诗《送杜少府之任蜀州》，就是前年为一位去蜀地上任的朋友饯行而作。据说这位杜少府很可能就是日后的大诗人杜甫的祖父杜审言。官场虽失足，他也没有太多惋惜，仕途奔竞的狂热很快被游山玩水的念头冲淡了。

3

总章二年（669）五月二十六日，王勃出长安，经过城东南的乐游园，想两年前入京都，何等意气，此一去，也不知何时归看这京城景色了。

蜀地山奇水险，物华丰茂，唐朝士子往游者甚众。从长安到蜀地的道路，一向分陆路和水路两种。陆路有两段，从关中通往汉中的褒斜道、子午道、陈仓道、傥骆道，再加上汉中通往蜀地的金牛道、米仓道等。水路则要溯长江，过三峡。

自从开元十二年（724），24岁的李白辞亲出蜀远游天下，作《蜀道难》叹路艰，作为地理文学意象的“蜀道”才首次确立。王勃离开长安去蜀中时，同时代诗人作家对蜀地的想象和建构尚未完成，在他的阅读范围里，只有早几年来蜀地讨生活的幽州范阳人卢照邻，写下过入蜀的艰辛和对长安的思念。卢照邻的《晚渡渭桥》写一路风景变化，“草变黄山曲，花飞清渭流。……一赴青泥道，空思玄溺游”，渭桥、黄山、青泥，应该也是王勃自长安入蜀的必经之地。

由《入蜀纪行诗序》可知，一个多月的行程他都在写诗，一路行将下来，已集成三十首薄薄一册诗集。年轻真好，他都一脚踏空了，少年人的心性还让他在隘道绝径间一路不辍歌唱，一颗灵敏的心还能时时体会“山川之感召”。

暮春，甫离长安，某夜投宿始平县，尚是“客行朝复夕，无处是乡家”的凄惶。一路西去到扶风县，心情已大异，换作了“山川殊未已，行路方悠哉”的从容。再到大散关，“关山凌旦开，石路无尘埃”，日光初露，关山慢慢呈现，前方的石路一尘不染，他顿觉神清气爽。“白马高谭去，青牛真气来”，仿佛看到了道家仙人。

又经南郑县长柳村，已纯然写实笔调，记录一日里的行程，“晨征犯烟橙，夕憩在云关”，不由感慨“客行无与晤，赖此释愁颜”。蜀道雄伟壮阔，穿过梁山和岷山，入得普安县，他终于切切实实感觉到身临蜀地，驿站题壁云：“江汉深无极，梁岷不可攀。山川云雾里，游子几时还？”一个多月的行程走下来，心思全被“江湖之思”占满了。

到蜀后的第一站是梓州。等他慢慢熟悉了环境，山川也满目异色了。

王勃与自号“幽忧子”的诗人卢照邻初次见面，便在梓州。就在王勃入蜀一个月前，卢照邻刚在外面周游了一大圈回到蜀中，得着王勃到梓州的消息，马上赶了过来。

卢照邻是幽州范阳人，用他自己的说法，他是来自北燕的一只鸟儿，“一鸟自北燕，飞来向西蜀”。他是训诂专家曹宪和著名学者王义方的弟子。他本来有个新都尉的官职，年前因“横事”遭人构陷，下了狱，幸亏朋友救护脱免，找了个理由去外地出差，实由是出去避祸，等到他“南游七泽，东泛五湖”游了一大圈回来，官职也丢了。

王勃总算是有个游伴了，这是他一生中难得的快乐时光，他和卢照邻的每一次共游都留下了唱和的诗歌。他特别喜欢卢的一首《刘生》：“刘生气不平，抱剑欲专征。报恩为豪侠，死难在横行。”他总觉得诗中那个桀骜的少年客刘生，才是真实的卢照邻。

卢照邻是龙朔二年（662）入蜀的，在这之前，他做过多年邓王府的典签。邓王李元裕是唐高祖李渊第十七子，卢照邻少年游宦，跟着这位王爷先后在淮南、岘北、东鲁居官，史传都说他们有“布衣之交”。王勃在沛王府做过一年帮闲，听卢照邻说起，不由神往。但有一事他不明白，邓王既如此器重，卢又何必远涉千里，到这蜀地做个小小的尉官？

总章二年（669）九月九日，重阳节，卢照邻从益州赶来梓州，陪同王勃游玄武山。一起登山的还有另一个叫邵大震的朋友。此人是玄武县尉，算是地主，提前替他们探明了上山路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