溯流而上

作者: 皮小蓬

三月倒春寒,太阳看起来娇艳,风却吹得紧。她从诊所走回来的时候是中午一点半,又冷又饿,但困意仍旧是最迫切的感受。打完针还在低烧,此刻只想赶快回家去洗个澡,舒服地睡上一觉。

近两年身体越来越差,流行什么病就会撞上什么病,这次的甲流尤为凶猛。昨天,她的力气只够走到最近的诊所,蜷缩在病床上任护士折腾,测体温、敷中药贴、做皮试。过了一会儿大汗淋漓浑身不舒服,忍不住哼唧起来。隔壁床输液的大叔频频看向她,关切地问她怎么一个人来看病,她也没力气回答。

今天精神好了很多,思维活跃了些。前面走着一对紧紧依偎的情侣,她像看到了二十年前的自己,那时候他们也是这般亲昵,彼此眼里只有对方,觉得世界上所有困苦在爱情面前都将不堪一击。而人到中年后,她对婚姻这个事只剩下消极的态度,爱情这个词更是身份可疑。

前面的男生突然扭头在女孩脸上亲了一下。她被吓一跳,又有些羞臊,便刻意放慢了脚步和他们拉开距离。她在心里怜惜他们,他们的爱情会不会走向婚姻?他们的婚姻又会不会被现实击碎?他们未来还要生儿育女,养家糊口,他们可能会争吵打闹,面对各种各样的诱惑,也许彼此厌弃,会用最恶毒的话语来攻击对方,最终,在孤独的世界里不可逆转地老去,就像她一样。

身体和心理的双重衰弱让眼泪轻易就模糊了双眼,巷口的冷风一吹,瑟瑟的。两个年轻人在路口右转走远了,她往左走。丈夫出差了,她一个人在家生病。可是,如果他没有出差,就会陪她去看病吗?不会的,他要工作,时间不能分给她,又不是什么大不了的急病和绝症。他甚至都不会知道她这次感染甲流的事。

这就是生活的常态。孤独抽空了她,她没有心力维持情绪和身体的正能量,经常在一段时间里任其沉沦,跑到偏僻的湖水边、树林里,静静地站着,看各种不一样的又千篇一律的事物。又或者,独自彷徨,揣度烟火百态,胡思乱想。多么让人羞耻的孤独感。

到了小区门口,她收回思绪,把口罩往鼻梁上摁了摁,开了门禁低着头走进去,不想和任何熟人打招呼。

过了几天,他回来了。已经是晚上十一点多,他拎着两个黑色的电脑包和一个鼓鼓囊囊的纸袋,纸袋里装着换洗衣物。他是一个生活随意的男人,着装是否时尚有品不是问题,行李是否整齐体面也无所谓。他的所有注意力都放在了工作上,如何完成自己的任务、如何拿下更好的项目、如何管理自己的团队才是每天吃下一日三餐的意义所在。其它的时间,或者说在家的时间,他仍然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躺在沙发上看球赛,看书,或者在书房里冥想。家务事自然有女人打理不用操心,孩子几乎没怎么管过,现在升高中,去了知名的寄宿学校,半个月才回家一次,见面的日子更加稀少。

你还没睡啊。男人打了声招呼。

她正穿着宽大的睡衣、胡乱束着发带在整理书房。她把手里的书扔下,看看自己,又是一副邋遢相。在他眼里,我肯定已经形象固化了,她心想。而她偶尔对夫妻关系仍然抱有一丝复兴的希望,看到他直接闪进卫生间洗澡,连忙去卧室衣帽间翻找,选了一件修身长款的藕粉色连衣裙,因为裙子设计偏性感,她还没穿过。换好裙子又去化妆台拿梳子,慌忙中梳子从手中飞出去,撞到镜子翻了两个跟头才落在地上。她狼狈地捡起来整理好发型。

你要出去吗?这么晚了。男人洗完澡进来问,但看得出他并不关心这个问题的答案,类似电梯里熟人相遇打个招呼。她忙否认说,我买了新衣服,试试。他潦草地瞥了一眼说还可以,然后就扑倒在床上,长叹一口气。她说你累了吧,仍然假装在镜子前欣赏自己的新衣服。他说真的是累扁啦,然后翻个身背对着她,不一会儿就响起细微的鼾声。

她了然无趣,脸上热一阵凉一阵,只好脱下刚穿的裙子。穿衣镜里白光一闪,她干脆面对镜子脱个精光,专注地看着自己的身体,虽然已经不年轻,可也还算周正,皮肤未皱,皙白未暗。这次病愈后瘦了一点,腰身更显轻盈。正看得入神时,另一个男人的脸突然在镜子里浮现出来。她大惊,连忙胡乱地穿上睡衣,关了灯,在被子里脸红心跳。看来,真的不能晚上照镜子,小时候听老人讲,晚上照镜子是鬼在照,真是见鬼啦。

在镜子里出现的男人是F,他们已经认识三年多了,维持着一种超越普通朋友的醇熟关系。她明白自己需要有一个精神寄托,渴望被在乎,被理解,被需要。可是这样出离家庭的男女关系又不能让她全然放松和享受。所以她对他的感情飘忽不定,靠近的时候患得患失,远离的时候又怅然惶惑。他却更加沉着些,一直对她保有温热的关爱,以及按行自抑的期待。

她在床上翻来覆去,越发觉得清醒,坐起来看着旁边熟睡的男人,心里恨恨的,很想把他摇醒,对他进行歇斯底里的质问,狗日的,日子还过不过了,一天到晚不着家,回来了话也不多说一句!但她明白,吵是没有用的,这么多年月过去了,那些矛盾、误会、摩擦、伤害的堆积,已经让他们各自的心都生出了层层的茧,再也不是对方可以触及和依靠的最柔软的地方。

她甚至试探着提过离婚,可他并不在意,劝她说,我们已经不再年轻了,曾经的爱情早就演变成了亲情,你不能总是沉浸在过去的体验里,跟不上现实的节奏。如果她提出对温情的期待,他就会用工作的压力和辛苦来对比,她的儿女情长是多么不合时宜。

周末,F来电话说好久没看到她了,甚是挂念,邀请她同去看一个画展。

天气很好,她欣然前往。美术馆门口竖着两层楼高的展板,写着硕大的四个艺术字“心花怒放”,一朵七彩墨花在大字之下洇开,像夜空里绽放的烟火。策展人那一栏赫然写着F的大名,她赞叹了一声,他会心一笑。这是一个女性画家作品展,上午举行开幕酒会。展厅入口处布置着一簇簇鲜花,全是怒放的姿态,迎着五月的阳光。五月的阳光和年轻的姑娘一样活泼泼撩拨人心。

她心有触动,自嘲地说,我算是没办法怒放了,岁月催人老啊。F说,你又说丧气话,才多大年纪,正是怒放的时候!她笑道,掐指一算,四十三了。四十三算什么!他故作夸张,顿了一下又说,你还会有六十三、八十三、一百零三呢!反正你只会越来越老!说完,两人孩子似的笑了一阵。

展厅正中间的长桌上摆满了精致的点心和各色酒水,靠近角落的柱子旁有一架乳白色三角钢琴。陆续有人进来,三三两两,挪步看画,低声交谈,间或有玻璃杯轻轻撞击发出清脆的声音。她跟在F身后一起看画,F时不时地介绍几句,尽量把专业术语说得通俗易懂,构图、层次、画面结构、色调,都框定在她能理解的范围之内。她停在一幅水彩画前凝神观看,画里是两只斑斓的鹿,它们相对而立,脖子亲密地依偎摩挲,低眉含情,背景是淋漓的色彩交融在一起,壮阔又悠然。动物尚且有情,何况是人,她心中喟然一叹,没觉察到F离开了。过了一会儿,F走过来轻声说,行了,去看别的画吧,这张我替你收藏了,画展结束后就送你家去。她惊讶地看他一眼,嗔怪他自作主张,脸颊却热起来,一股暖流瞬间走遍全身。

看完画他带她去钢琴前示意她坐下,说,弹个欢乐的曲子吧!他帮忙打开琴盖,她把手放在琴键上,来回抚摸一遍,咀嚼着“欢乐”这个词。

弹钢琴只是她的业余爱好,这些年陪孩子学琴一起学来的。第一次在这么多人面前弹奏,她很紧张,想了想,就弹一首《欢乐颂》吧。琴声响起,展厅的气氛热烈起来,有人小步跳舞,在钢琴旁转着圈。一曲终了,礼节性的掌声响起。她开始找到点自信,接着弹一首练习了很久的《克罗地亚狂想曲》。一开始,她还小心翼翼生怕有错漏,试探过一段后才慢慢放松,手臂的力量抖开了全身的筋骨,整个人活泛起来。

F给她端来浅浅一杯气泡水,对她点点头。受到鼓舞,她兴奋起来,全身心沉浸在自己手指敲击出来的音律之中,曲子的节奏也正趋高潮,热情激越。有新的活力注入到身体里,心中那些残垣断壁好像滋生了自我修复的力量,开出一朵朵五彩的花。偶尔抬头时她瞥见F在和别人交谈,脸上带着淡淡的笑意,透过人来人往的缝隙看向她,那目光仿佛是藤蔓伸出来的柔软触手。

酒会结束从展厅出来,她仍然沉浸在刚才的狂想曲中,脸颊滚烫,眼睛湿润。F也是神采奕奕、心情愉悦的样子。他帮她拉开车门,又伸出手来,她握住了那只温暖有力的手掌。他顺势把她拉到怀里,紧紧地拥抱住,她一时没有做出任何回应,这个拥抱就羞涩而矜持地结束了。

她关了车门启动车子,发动机响起来,淹没了他们将说未说的话。踩了油门冲出去,车身歪歪扭扭。你开慢点!F在后面朗声喊。

孩子不在,家里越发空荡,安静得聒噪,让人耳朵嗡嗡作响。

她吃了点面包,早早地睡下了,白天的情形牵牵绊绊总在心里晃。F似乎寸步不离跟在她身边,温情的手一直握着她的手。她把被子拥在怀里,柔软而熨帖,就像分别时的那个拥抱。

很多时候,她真的很需要一个拥抱,她觉得拥抱能提供的情绪价值在随着年龄的增长而增长,可上一次丈夫的拥抱是什么时候呢?她想不起来了。她曾热烈地爱着他,那是青春时代最美好的回忆,她相信他也是深爱过她的,可是时间不断荡涤他们之间的情感,像反复冲泡的茶叶,一杯比一杯寡淡。她不喜欢喝茶,喜欢喝咖啡,咖啡可以续杯,仍旧是浓浓的。她反感他的亲情论,认为那是他为自己懒得去爱而找来的托辞罢了。她忍着失望,心里赌着气,任由冷漠在他们之间蔓延。

眼下,F才是可以触及的,温热的。

接连两个星期没有和他见面,她有些落寞。上午刚来到单位大楼前,一只流浪狗突然从垃圾箱后面冲出来打她面前跑过,她险些踩到它,人和狗都吓得尖叫一声。看着它逃开的背影,她不禁感叹,我和这丧家之犬真像啊,一样的踟蹰独行,一样的茫然无措。想到这,心里堵堵的更加不自在,干脆拐弯朝路口走去。她心里有了主意——去找他。

走过好几条街,她才到达艺术学院。学院里古树成荫,小路蜿蜒,走在其中,她的心情逐渐变得悠然,且不费什么工夫就找到了F正在上课的教室,悄悄从后门溜进去找了个空位坐下。教室里比较暗,黑板上满屏显示着一幅画,是F正在讲的《圣安东尼的诱惑》,画面上有一匹马和一群大象,它们的腿细长如丝高高耸立,大象背上驮着一些冠状物以及一个裸体的女人,前方地上半跪着一个精瘦的男人,举着十字架。一派荒诞却又写实的景象。他讲的是隐修士圣安东尼如何在旷野抵制魔鬼的诱惑,发动属灵的征战。他说这个题材一度很火热,最知名的就是西班牙超现实主义画家达利的这幅作品。

F的声音低沉略显慵懒,而她听着却像石板桥下暗涌的洪流,有急速的漩涡能瞬间吞噬她。她沉迷在漩涡之中起起伏伏,直到下课有学生开灯,教室顿时大亮。在一众年轻的学生中间,她为自己的暴露感到羞怯,忙低头胡乱翻看手机。F在给学生交代调课安排,他马上要出差去趟北京。等学生差不多走完,她才抬起头,他已经迎面走过来了,笑着说你来也不提前打个电话。她说我打算来蹭课,顺便蹭饭呢。

吃饭的房间在餐厅一楼的拐角处,面积很小,但是与大厅同高,这样的空间让人有种被横向挤压并向上拉长的错觉,像那大象腿似的。落地窗外是一丛芭蕉圈在黑色卵石铺成的花圃里,绿得恣意。阔叶轻摆,一缕缕阳光在其间跳跃闪烁。

她翻看着隆重且精致的菜单,点了一个简餐。他把菜单递给服务员说,和她一样。

最近还好吧,他问。她觉得这是一句均码的客套话,不是为她量身定制的,好不好的总是一言难尽。她心中那扇敞开的门稍稍关拢了点,也客套地说,都挺好的。

两人沉默。正巧服务员来上餐,大得夸张的白瓷盘托着小小一团精巧的食物,边上摆着优雅的紫色鲜花。盘、碟、杯之间发出一连串叮叮当当的声响,这声响克制且谦逊,随后安静下来,服务员礼貌地退出去关上门。

F说,自从上次生病后你就总是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是不是还有哪里不舒服?这个问句够诚恳了,她这才笑着说,心里不舒服,人心不足蛇吞象的那种不舒服。他说,你这么坦率,吞了也无妨。她喝了口汤接着说,我倒是很向往无欲无求,像你讲的那个圣什么尼的。F呵呵一笑,没有欲求的那是圣人,我们普通人就不要较劲啦。她低头吃饭,不再说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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