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永莉有关的七个名词
作者: 张楚屋顶
郭永莉的自行车老是慢撒气。她想换条轮胎,刘兰英说,换啥换!换条轮胎七块钱,腿子肉才六块五一斤!吃得比母猪多,留着蠢劲做啥用?刘兰英说这话时正忙着往槽子里猪食。她养了十六头约克猪。
郭永莉瘦瘦的,饭量却顶两个刘兰英。她嘟着嘴跨上自行车,去村口的赤脚医生家借打气筒。通常气还没打完,郭亮和肖恩慧就一前一后到了。她束手束脚地站旁边,看着郭亮将轮胎打得邦邦硬。郭亮脑袋大,人家都管他叫郭大脑袋。
郭大脑袋他们仨,都在镇上的中学念书。
郭永莉一直想不明白,为啥要读书,那些不读书的同学,都去县城里打工了,没关系的去了百货大楼,去了小饭馆,有关系的去了轧钢厂,去了药房,去了桃源宾馆。他们回家的时候,骑着鲜艳的电动摩托,女孩子们涂着口红,男孩子们叼着万宝路香烟。他们疾驰而过,柏油路上扬起的灰尘通常让郭亮大声咳嗽起来。有啥洋气的,郭亮撇着嘴说,不就是个破电动车吗,又不是奔驰宝马!他嘴上这么说,郭永莉还是能看到他艳羡的目光。一个口是心非的人,郭永莉心里想,郭亮是个口是心非的人。他爸妈有钱,有钱的爸妈就是不给他买摩托车。他们拒绝的理由很符合他们的身份和秉性:车多辆多的,出了肇事咋整?
不过,无论郭亮说什么,她还是信的。郭亮说,郭永莉长得瘦,可眼睛大,是她们三姊妹里最受看的。郭亮说,郭永莉脑子笨点,可能吃苦,对她能在镇中的英语比赛中获得了纪念奖很是钦佩。郭亮说这些话时,通常跟她并肩骑着自行车行驶在乡间的柏油路上。路两边全是白杨树,芒种后叶子黑亮黑亮的,路上拉铁矿石的大解放车更多,他的声音要跨过解放车的喇叭声、堵车时司机的咒骂声,还有肖恩慧那条土狗的吠声,才能断断续续传进她的耳朵。她不说话,满脸通红,时不时偷偷瞄一眼跟屁虫般尾随着他们的肖恩慧,小腿将慢撒气的自行车蹬得更快。
肖恩慧总是带着他那条狗。肖恩慧上课时,它就在校门口撒欢,要么跟野狗们去田野鬼混。肖恩慧一张丝瓜瓤子脸,单眼皮常年抹搭着,看人时白眼仁多黑眼仁少。说实话,郭亮长得比他威武多了,大头粗颈,不过十六七岁,却早早蕴了肚囊。你能快点吗!他不耐烦地扭头朝肖恩慧喊,死螃蟹没沫!肖恩慧也不生气,朝他们俏皮地吹着口哨。口哨响亮,颤抖的尾音似乎将那大卡车的鸣笛声都盖了过去。
镇上的中学,离家并不远,可中午和晚上还是在学校吃。相对于母亲身上浓烈的猪圈味儿,她更喜欢学校食堂里飘着的剩菜馊味。她最稀罕的一道菜是干豆腐片炒辣椒,翻来拣去总能挑出几片油腻的肥肉。郭亮呢,顿顿都买那最贵的,猪肉炖粉条,油炸鲤鱼啥的,不住往郭永莉碗里夹,夹就夹了,郭永莉却不吃,最后剩碗里。郭亮也不恼,似乎将好吃的给了她就好,她吃不吃倒不打紧。有时郭永莉将肉片再夹到肖恩慧碗里,肖恩慧小心翼翼地将肉挑出来,犹豫着放到餐桌上,时不时地朝那块肉瞄两眼。绿头蝇很快乌泱乌泱扑过来,滚成一团黑云,肖恩慧嘴角抽搐,舞动着筷子将苍蝇们掸走,喉结涌动几下,快速地扒拉着碗里的米饭咸菜。
肖恩慧只有一个奶奶。奶奶是瞎子。郭永莉还没见过这么能干的瞎子,种地,做饭,洗衣晾衣,养鸡,啥都会,只是家里像垃圾场。头次去肖恩慧家,郭永莉难免皱起眉头。她母亲忙得吃饭都蹲猪圈里吃,可家里照例拾掇得溜光水滑,而肖恩慧他们家,灶台上的灰尘积得比冬天的雪还厚,灶具黑腻,粘着菜叶米粒,地板上是尘土、碎纸屑、破鞋烂袜。“你忒懒,”郭永莉对肖恩慧说,“你奶瞎,你又不瞎。”肖恩慧耷拉的单眼皮微微挑了挑。再去他们家,地板明显干净许多,衣裳也叠摆得四致。肖恩慧奶奶咧着嘴给她和郭亮递茄子吃。郭永莉看到紫茄子上粘了块鸡屎般的黄泥,没敢吃。
郭亮家倒是常去。他爸妈在县城里卖烤鸭,家里少有人迹。他们仨就在宽阔的客厅里写作业。只有她和肖恩慧写,郭亮忙着给他们做吃食。说实话,郭亮做饭比学习有天分。他炸的鸡柳金灿灿,上面撒了咖喱粉和黑胡椒;他煮的素面里会加哈尔滨红肠和沙瓤西红柿,吃起来酸爽微甜;他用木柴烤的老玉米,饱满脆生的焦皮轻烫着口腔,当粒芯被牙齿挤压出来时,焦煳的香气和水嫩的甘甜立马混淆着扑进鼻腔……当然,她和肖恩慧的待遇是不同的,郭亮分给她的鸡柳,总比给肖恩慧的多两块,面汤里的甜肠也多两根。肖恩慧才不介意呢,也许长这么大,他还从来没有尝过这么好的吃食。他爸原先在煤矿上班,下夜班时被拉矿石的解放车碾死了,他妈拿着补偿金跟卖保险的东北人跑到三亚开饭馆。未过半载,他爷查出是肺癌晚期,在炕头熬了不过几天,睁眼死了。从小学四年级开始,他跟奶奶过。瞎眼奶奶哪里都好,只不过炒菜时,会弄混糖罐和盐灌,酱油瓶和醋瓶。
有年夏天,好像快出伏了,晚上,郭亮给他们炖了锅莲藕糖醋排骨。郭亮嫌热,说,我们去屋顶吃吧。郭永莉说,你个神经病,不怕被邻居笑话吗?郭亮说,我在自个家屋顶上吃饭,关他们屁事!郭永莉去瞅肖恩慧,肖恩慧没吭声,径自去搬梯子。他们仨,一个往屋顶端排骨,一个往屋顶拿碗筷,还有一个往屋顶拎啤酒。
屋顶也热,坐在上面犹如坐在炭火才熄灭的炉上。不过,有风,虽是晚夏的热风,多少掺了些夜晚的凉意。郭永莉声明她不喝酒,郭亮还是嘻嘻着给她倒了碗。排骨里的糖放多了,齁甜,郭亮为他的手艺失常先干了碗啤酒。肖恩慧的白眼仁瞥着长满豌豆的院子,也喝了碗,喝完后就打嗝,他说,这是他第一次喝啤酒,咋是泔水味。郭亮说,原来你还老喝泔水啊?肖恩慧佯装去打他,郭亮嘿嘿着又给他倒酒,说,喝吧,喝吧,不醉不归。郭永莉不敢大口喝,只小口小口抿。她坐在郭亮跟肖恩慧中间,老怕屋檐下路过的街坊邻居瞅到。天色越来越黑,听不到蝉鸣,倒能听到蟋蟀的叫声,夏天很快就要过去了。喝着喝着,郭亮跟肖恩慧直挺挺躺下了,不久鼾声浮升。郭永莉俯视着被夜色覆盖的村庄,既觉得舒心,又觉得有点难过。可为啥难过呢?她想不明白。后来也迷迷糊糊睡去。等骤然醒来,发觉郭亮的手搂着她的腰,她皱着眉头甩掉,另一条胳膊又围圈过来。她干脆起身盘腿坐好。肖恩慧也醒了,坐在空酒瓶旁端看着他们。
他的脸庞只是团黑乎乎的细长影子。她便问,喝多了?肖恩慧说,没。她又悄声问,你……想啥呢……肖恩慧沉默了片刻说,真羡慕你们。她本来想问他羡慕啥,可想想他的瞎眼奶奶,就没吱声,后来她起身走过去,站他身旁摸了摸他的头发。她能感到他的身子颤了两颤。他们谁都没再说话,她重新坐到郭亮身边,从锅里拣出块排骨慢慢地啃。排骨凉了,腻口,她就嘬了点啤酒。不久,便听到刘兰英扯着嗓门喊她的名字,似乎恨不得全庄的人都能听到。她不敢应声。肖恩慧替她扶着梯子,她一步一步往下缩。肖恩慧的脑袋跟夜空中滑过的萤火虫离她越来越远,四野阒然,连犬吠和蟋蟀声也没有,整个世界也在静默中透亮起来。她想,能跟他们在屋顶上坐一辈子,也挺好的。当她跳下最后一根槽木时,不禁朝屋顶张了张,不料脚没站稳,崴了下。她龇牙咧嘴地揉了揉,刘兰英呼喊的声音犹如浪潮涌来。她仰着脖子看屋顶,肖恩慧正机械地朝她摆手,还笑了笑。他刷牙不用牙膏,都是用精盐,可能刷得过于用力,被盐渍出了颗粒般的凹槽。他笑起来特别像一只修长而害羞的绿扁蚂蚱。
刘兰英拎个手电筒,母女一前一后往家走。刘兰英边走边发出轻微的呼噜声,仿佛走着走着睡着了。她的呼噜声跟那些心宽膘肥的母猪越来越像。她很少管教郭永莉,她跟邻居说,这是让她最省心的一个闺女,看上去傻乎乎的,可又没傻到会被人拐走的份上,心又宽,万事都不入眼。也许她的话没错。郭永莉还有两个姐姐,她行三,熟络的人都喊她郭三。大姐辍了学,跟刘兰英养猪。她跟郭永莉长得像,只是左眼有点斜视,相看了几个对象,男方都有些嫌弃,这心事就一天比一天低。二姐呢,高中才毕业,去县服装厂上了班,不过个把月,就找了男朋友,还喜滋滋带到家里来,把刘兰英气得一宿没睡。郭永莉她爸有个战友,在山海关卖水果,战友有个儿子,在京唐港当海员,两家从小就定了娃娃亲,单等到了合适年岁,战友变亲家。二姐呢,属辣椒的,呛人是常事,七八天没回家了。要不是家里的那头母猪快生崽了,刘兰英早攥着擀面杖去厂里抽她了。
水塔
学校里有座水塔。红色,砖砌,不高,顺着铁质扶手能爬上去。有鸟在塔上鸣叫,不是麻雀,不是喜鹊,也不是斑鸠。打热水从塔下路过,郭永莉都忍不住驻足仰望。她想,叫得那么好听,肯定是夜莺吧?她没见过夜莺,也不知道夜莺是否会在白天鸣唱。有天晚上,郭亮爬了上去,将腿从塔沿耷拉下来,讨好似的朝郭永莉招手。郭永莉将暖水瓶放下,贼眉鼠眼地环顾四周,校园里静悄悄的,快打熄灯铃了,孩子们正在洗漱,她就弓着腰爬上去。失望是难免的,蔓生着杂草,草里有只死斑鸠,肉腐烂了,只几根灰羽支棱着。她捂着鼻子将斑鸠扔到塔下,还没来得及擦手,郭亮就将她扑翻。她挣扎了两下。
这年他们上高一。都考的县第二中学。开学前,郭亮父母先是派了村里的媒婆到郭永莉家说媒,后来又亲自登门拜访。郭永莉家向来是刘兰英当家。父亲有哮喘病,整日在村委会屋檐前跟老头们晒太阳,家里的大事小情从不过问,早习惯了做甩手掌柜。刘兰英想了想说,这俩孩子,倒是般配,天天腻歪一块,只是年岁太小,要不,再等等?媒婆说,大嫂子啊,等啥呀,郭家两口子在县城卖烤鸭,光楼房就有两套,就这么根独苗,多少人家盯着呢!狼多肉少,可别等着快到手的鸭子再飞走。刘兰英当时正在拌猪食,她将一大袋添加剂倒进热气腾腾的桶里,又吭哧吭哧搅拌半晌,这才直起腰盯着媒婆说,行,过年了,给你送条猪背腿。郭亮的父母是开着夏利车来的,后备箱里装了八只烤鸭,还有台爱多VCD。刘兰英让二闺女骑着自行车,将烤鸭送给了娘家人。她有五个兄长三个弟弟。她当时暗自庆幸,亏得爹妈没再给她多生养几个兄弟。
郭永莉呢,也没多说啥。这个连一千五百米都跑不下来的胖子,如今是连喝粥也要鼻尖沁汗。可他对她是真好。两人不在一个班,没下早自习,郭亮就偷偷摸摸去打饭。郭永莉的碗里总有枚剥了皮的鸡蛋,中午更不消说,肉菜青菜荤素搭配营养均衡。晚自习后,他拽了郭永莉偷偷爬上水塔,从兜里掏出橘子,剥好,一瓣瓣喂她嘴里。郭永莉扭捏着掸掉他的手。他说,有啥害臊的,媳妇?郭永莉说,滚,谁是你媳妇?郭亮嘻嘻笑着来摸她。他的手没干过农活,软而肥,比郭永莉的手还要柔滑,不过倒是常帮他父亲杀鸭烤鸭,能闻到股松果的香味。有时两人搂抱着昏昏睡去,等秋风顺着尾椎骨爬蹿,郭永莉才打个寒颤,揉揉眼愣愣地盯着郭亮。她真的要嫁给他?真的跟他在土炕上睡一辈子?他这么胖,老了会不会得脑溢血或心衰?他真的稀罕自己?听着熄灯的铃声,看着一盏盏的灯次第灭掉,她心里空荡荡的。此时,肖恩慧的脸就在静谧的黑暗中浮升起来。
肖恩慧跟郭永莉一个班,前后桌,两人很少说话,仿佛他们以前根本不认识。碰到了不懂的题目,郭永莉扭头问他,他也讲,眼却从不正眼瞅她,自说自话。郭永莉难免有些生闷气,他讲完了,她就狠狠瞪他两眼。他斜着眼,装作没看见。也许他真的没看见吧。他的白眼仁那么多,瞳孔又小,没准还散光。他也没再跟郭永莉他们一起吃饭,有时郭亮也叫他,声音懒懒的,肖恩慧就摇摇头,自己端着饭盆大踏步走了。他很瘦,走起路来轻飘飘的。有一次郭永莉问他,你的黄狗呢?肖恩慧摸了摸鼻子,说,生了窝小狗。郭永莉呀了声,说,我最稀罕小猫小狗了。她期待着他说,你要稀罕,我送你。可他半晌没吱声,她有些赌气似的说,那,你送我一只呗?他仍不吭声,顾自埋头做数学题。郭永莉觉得肖恩慧越来越小气了,很长一段时间内都没有搭理他。拽啥呢?她瞥他两眼,看到他头顶上生了白头发。活该,她恨恨地想。
还是郭亮对她好,才入冬就买了小护士护手霜,说怕她的手皲了,还买了顶粉色针织帽,帽顶缀着苹果大的绒球。他说,等下了雪,就戴着这顶帽子打雪仗。他还给她买了爱立信手机。她说,我们家连电话都没有,我要这玩意干啥?郭亮说,等着我打给你啊。郭永莉把手机给了刘兰英。经常有外镇的猪贩子找她,电话都是打到邻居家。这下好了,无论她是在猪圈里还是在集市上买饲料,猪经济们都能听到她浓重的鼻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