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收村庄

作者: 废斯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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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别山还没有进入梅雨季节,一连下了半个月的雨,林子太湿了,草叶都包裹着一层厚厚水膜,泥土被雨水冲刷变得松软。秦叔从皮卡车上跳了下来,在泥地上刻出了一个个深深的脚印。新买的鞋子沾满了泥巴。他甩了甩脚上的泥,抬起头,望着郁郁葱葱的森林,不由得感叹,好大一片林海!随着北风吹拂,林海翻腾着一朵朵“浪花”,飞来飞去的斑鸠像是一只只“小鱼儿”在水面跳跃。秦叔的目光追随着“浪花”,又追随着“小鱼儿”,眼花缭乱,这些事物都让他觉得自在,他深深吸了一口气,缓缓吐了出来。

一个月前,秦叔被关押在鄂东南的一所监狱。对于他来说,临近出狱本是一件喜事,他却忧心忡忡,除去监狱规定的活动,他整日睡在床上,什么都不做,就抬起头望着天花板。天花板白色的油漆裂开了一条缝隙。秦叔望着缝隙的形状,歪歪扭扭,像是某种爬行动物。裂缝缓慢地变大。他想知道,这条缝隙裂到最后到底会呈现怎样的图案。秦叔发现缝隙只要大一点,人也变得亢奋一些,他不停地在床上滚来滚去。狱警看不下去了。狱警和秦叔是一个地方的人,他觉得秦叔是一条好汉,本分听话,做事又勤快,特别是能写一手好毛笔字,平时监狱的手抄报、宣传标语、过年时的春联都是秦叔写的。狱警来到秦叔的关押室,陪着秦叔一起看着缝隙。狱警与秦叔用方言聊天。狱警问,你真是个怪人,电视、书本不看,你到底在看什么?秦叔戒备地说,你别管我,我又没破坏纪律。狱警说,我多管你一分,监狱也不会多发我一分钱。秦叔说,那你该干吗就干吗去。狱警说,你让我别管你,你也别管我,我就想待在这儿。秦叔没有理他,继续看缝隙。狱警见状,说道,都三月了,到了吃软萩粑的季节,你知道老家东坡井旁边有一家卖粑的摊子吗?狱警见秦叔若有所思,继续说道,那家的软萩粑放的芝麻糖料最足,好吃极了,以前读书的时候,整个三月,我每天早上吃两个软萩粑,晚上还会吃两个。过了四月,我就不会吃软萩粑了,地上软萩草都老了,他们都是从冰箱里拿出冰冻的软萩汁,不新鲜。秦叔回过头,扫了一眼狱警。狱警说,等你出狱的时候,家乡正是吃软萩粑的季节,你要给我寄两三个,让我尝尝鲜。秦叔说,我不吃软萩粑,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家族有糖尿病的基因,我已经很久没有吃糯米了,更没吃糯米做的粑。狱警怼了一句,你不吃,我吃呀。秦叔没搭理他。狱警见状,又接着问,你出去之后想做什么?秦叔忽然愣住了。他入狱两年,妻子女儿一次都没来看望过他,自己快要出去了,他不晓得自己该不该去看望她们呢。倘若真见面了,又有多尴尬。他盯着缝隙,心里一直想着这个事,通过微小的缝隙可以看见里头是黑色的,黑色一点点地从缝隙中流了出来,盯的时间长了,眼前竟是漆黑的一片,他木然不知所措。狱警安慰地说,万一你出去找不到合适的工作,我介绍一个人给你认识,他绝对靠谱。

山里的风够清够冷。车上下来了三个人,个子最矮的是工头。他就是狱警说的最靠谱的人。秦叔不觉得工头靠谱,他说话打哆嗦,说不定是个■。工头一下车就安排工作,他命令说,工地在山顶,车上不去,好歹不远,走十几分钟就到了。工头点了一根烟,快速地吸了两口,然后,将烟屁股扔在地上,用脚尖将其踩进泥土里,说道,山上防火,不允许抽烟,都把打火机交给我。大家从口袋、行李包里翻出打火机,交给工头。收完打火机之后,工头从车上提下两只鸡。鸡是刚路过菜市场买的。工头让秦叔提着鸡,催促着大家出发:早点走上去,我们杀鸡,炖鸡汤,给你们接风洗尘。

工头是本地人,熟悉山路,他走在最前面,其他人跟在后面。工头碎碎念叨他女儿要去英国学音乐。见没人理他,他又说,学音乐可费钱了,到目前为止至少在她身上投资了几百万。见没人理工头,秦叔说,你女儿是什么属相的?工头说,属猴。秦叔说,属猴的不能找属马的,属相不合。工头说,没看出来,你还懂看相。

没走一会儿,工头停了下来。前头是一片枞树林,地上长满了水草,雨一下,到处都是旱蚂蟥,它们趴在树叶上摇头晃脑。工头给大家发了鞋套、塑料袋,教大家先穿上鞋套,再套一层塑料袋,在膝盖下方系紧。工头又拿出一个塑料袋,撕开一包盐,倒入塑料袋,再加入矿泉水,搅拌均匀。大伙在全身上下都撒上了盐水。工头说,旱蚂蟥怕盐水,你们都小心一点,要是被旱蚂蟥咬一口,半年都好不了。

经过水草的时候,旱蚂蟥像是长了眼睛一样,从地上跳到人的身上,扭动着身躯,往塑料袋与裤子的缝隙中钻。秦叔就拿一根小树枝,不停地将蚂蟥从身上撬下去。工头时不时回头,挨个数人,看有没有掉队的。他心里清楚,没有人愿意来大山里工作,招人也难,好不容易招来的人,都干不了一个月就走了。他生怕这三个人,跑了一个,他就亏大发了。工头说,快到了,过了枞树林就没旱蚂蟥了。

他们连跳带跑冲出枞树林,来到了山岗,翻过山岗就到了工地。大家伙都把鞋子、袜子脱了,仔细检查身上是否有蚂蟥。果然,秦叔在鞋带上发现了两只,它们扭动着身子往鞋里钻。秦叔用枝条将蚂蟥弄掉,踩半天没有踩死。工头见状,笑着说,蚂蟥这东西,火烧才烧得死。秦叔用脚堆一堆泥土,把蚂蟥埋了。工头见秦叔还穿着单衣,便说道,三月还没到,山上冷得慌,等到了工地,你把我那件棉外套先拿出去穿。秦叔摇头说,我不冷。秦叔拉上了衣服的拉链。他问工头,我们要在这里待多久?秦叔走到山岗上,站在这里刚好可以望见村庄。村庄不大,大概二三十户,还有几栋水泥二层小楼。工头说,这座村庄虽然在大山深处,楼房做得不差,都是混凝土结构的,他们以前都是卖木材的,有钱,只是亏了他们一点点把建筑材料往山上搬。回收这座村庄,我估计,少则三个月,多则半年。秦叔问,这村庄的人都哪儿去了。工头说,你也看到了,这村庄在大山里,太偏僻了,大部分村民外出务工,挣了钱,在乡镇、在县城买了房,不愿意回来,剩下几户人家,统一搬迁到山下路边,生产生活都方便多了。秦叔问,村庄没人住,不管它就行了,没过几年就荒废了,全都长满了草,还要这样大费周章地回收。工头说,听说是这块地方划进了森林保护区,森林里只要树,其他所有的人建的都要拆掉。工头指了指天空,又接着说,天上有卫星照着,这事又做不了假,只得把村庄回收了。秦叔顺着工头指的方向往上看,乌压压的一片云,他猜测过不了一会儿又要下大雨。

秦叔被带到一栋废弃的小楼。一楼是厨房,到处放着锅碗瓢盆,堆着一袋袋蔬菜。秦叔住二楼最里面的一间。工头带了一件黑色的棉衣给秦叔,让秦叔换上。工头说,做饭的厨子回去奔丧了,安排你暂时先代替他做饭吧。秦叔说,让我做饭可以,就是炒菜味道不行。工头说,哪有那么多讲究,多放点鸡精就好了。工头正准备出门,秦叔把工头喊住了,说道,这两只鸡一放下来,就生了两枚蛋,杀了可惜,要不别杀了,以后有蛋吃。工头说,已经答应你们了,今晚喝鸡汤。秦叔说,可是……工头见秦叔十分心疼鸡,便说,算了,鸡留着吧,给你们一人五十块钱,就算我请你们喝了鸡汤。

秦叔找来了几块木板,四周用铁钉钉在了一起,上头是空的,做成了一个简易的鸡窝,他又找了几块纸板铺在里面。安顿好鸡之后,秦叔开始准备晚餐,他把食材统统都翻了一遍。他没做过大锅饭,也不知道晚上要弄些什么饭菜,他跟工头说,今晚打算搞简单一些,弄一个青菜肉丝熬面。工头答应了,嘱咐秦叔,山上用火有规定,点火之前要拍照,做完饭,熄了火也要拍照,要发到森防办备查。

他熬了一大锅面,下了五斤瘦肉。工人们吃面也要喝酒,他们端着一次性塑料杯排队去接散装酒,一桶十斤装的酒,不一会儿就喝完了。喝完了酒之后,大家一边唱着歌,一边吹牛皮。秦叔把柴火熄灭之后,他就上了二楼。他翻着手机,找出了一张照片。他在手机上输入了一个电话号码,那是她女儿的手机号码,他正准备拨号,才发现手机没有信号。

秦叔想起小时候送女儿上学的场景。那个时候,女儿还是一点点高,刚好到他的腰部,他正好能舒服地牵着女儿的手。他把女儿送进学校,然后会到离校门口不远的报摊溜达。报摊的阿伯是看着秦叔长大的。他小时候,经常赖在报摊上看连环画,就是不买,常常被阿伯驱赶。阿伯给秦叔搬了一张小凳子。秦叔坐下来,问道,现在报纸不好卖吧。阿伯说,现在哪有人看报。秦叔说,那你还卖报,不是要亏死了。阿伯说,亏就亏呗,卖了一辈子的报,哪能说不卖就不卖,我权当个好玩,我儿子是搞外贸的,年薪百万,每个月要给我三千多块钱,够用!秦叔说,闲着不好吗?阿伯说,人不能闲着,闲着死得快。秦叔哈哈大笑地说,原来你卖报是怕死呀。就在这时,几个男生从学校的围墙里翻了出来。秦叔正好瞧见了,几位男生拉扯着另一位瘦小男生的衣服,突然,一个染了黄发的男生扇了那位瘦小的男生两耳光。瘦小的男生瑟瑟发抖,连连后退,却被黄毛拉住了衣领,在其他人的簇拥下,往旁边的巷子里去。黄毛一边拉,一边踢了小男生几脚。小男生看了一眼秦叔,泪眼汪汪的,像是在求助。秦叔回头看了一眼,老伯连忙摆头,叹气地说,每一届都有这样的混球,天不管,地不管,只能是交给社会管了。

秦叔想到了自己读书的时候,好不容易存了几个月的零花钱,兴奋地跑到老伯摊子上,买了一本崭新的连环画,正美滋滋地往家里走,离摊子不到十米,猛然冲出来一帮孩子,见着他手里拿着连环画,动手抢了起来。他死死地抱住连环画不放手,那些孩子对他又打又骂。他委屈地哭了起来,回过头,可怜巴巴地向老伯求助。老伯无动于衷,像是没看到一样,随便捡了一份报纸,埋头阅读了起来。一个人势单力薄,抵挡不住他们的殴打,书终究是被抢走了。那个时候,他就觉得老伯真是太狠心了,自己天天黏在摊子上,和老伯都混成熟脸了,老伯都不出来帮他一下。他鼻青脸肿地跑去质问老伯,为啥不帮他。老伯轻描淡写地说,没看到。那个时候,他恨老伯,于是忍了好长时间,大概是两个学期吧,故意没有在老伯的摊子上买连环画。秦叔脑子里回想着小男孩可怜巴巴的样子,正想起身,老伯连忙劝阻,孩子的事你管■,越管越复杂,现在的小孩子不知天高地厚,闹得很。秦叔瞪了老伯一眼,径直向小巷子跑去。他站在巷子口,只见那一群男生对小男孩拳打脚踢。黄毛在一旁抽烟,他吸了一口烟,烟头冒出火星,他赶紧撩开男孩的衣服,将烟头烫在男孩的背上,男生无助地喊疼。秦叔气得发抖,大吼一声,所有人回过头,好奇地看着秦叔。黄毛不服气,挑衅地说,你他妈谁呀,在老子地盘发什么疯。秦叔也不惯着他,一脚将黄毛踢倒在地,反拉着他的手,用膝盖按住肩膀。黄毛激怒了,起来就和秦叔厮打在一起。秦叔高出黄毛一个头,孔武有力,没两下就将黄毛撂在地上,用膝盖按住,黄毛丝毫动不了。秦叔怒视其他人,其他人不敢轻举妄动。秦叔扇了黄毛几个耳光,吼道,谁让你装逼,你爸妈不教训你,我来教训你。服气吗?黄毛翻着大眼睛瞪着秦叔。秦叔又扇了几个耳光,大声地问,服气吗?黄毛没作声。秦叔心想,这孩子还挺犟的。他怕下手没个轻重,伤了黄毛,就放开了他。黄毛像个猴子一样,一蹿而起,骂了秦叔几句,留下一句,你等着。赶紧跑了。其他人见黄毛跑了,也跟着跑了。秦叔也没打算去追,他回过头,看了一眼小男孩,问了一句,你还好吗?小男孩站了起来,捂着脸,冲了出去。秦叔打抱不平,做了一件好事,心情自然舒畅,他大摇大摆地走到报摊前。老伯装作没看见,继续看自己的报。秦叔故意站在老伯旁边,望着老伯看报纸。老伯说,你到底买不买报纸,不买的话,就走。秦叔理直气壮地说,不买报纸,不走,就这样。老伯说,你这个人真怪!跟小孩子计较个什么,他们不讲理,要是缠上你,你就头大了。说完,老伯收起了小板凳。秦叔不服气地说,你管我怪不怪!

林子的鸟发春了,回荡着此起彼伏的叫声,大晚上的也叫得欢。秦叔换了新地方,直到半夜还没睡着,躺在床上辗转反侧。他盯着天花板,天花板掉了好几块漆,他没有心情研究掉漆的部位像什么,他莫名地焦虑,导致又想撒尿。秦叔从床上起来,打开一旁的塑料尿桶盖子,尿半天也尿不出来,到了中年,前列腺总有这样那样的问题,他提起裤子,干脆走出了小楼。好大一轮月亮。村庄没有电,明亮的月光将整个村庄照亮,秦叔沐浴着月光,行走其中。他找到一块隐蔽的山包,现在上面,刚好可以看到对面的山,山稳重安详,像是睡着了一样。他听到呼呼的声音,是风声,也是群山安眠的鼻鼾声。秦叔闭上眼睛,感觉到一股股自由的风往他脸上吹。他脱下裤子,深深地呼了一口气,尿液如注,似乎前列腺也自由了。秦叔想着,要不就在外头睡,和着月光,就着风声。他找了一棵比较大的皂角树,沿着树干往上爬。他从未爬过树,没想到这么熟练,他爬到最粗的枝干上,然后趴在枝干上,抱着树杈像是抱着枕头,抱着被子,格外的安心。他睡意朦胧,已经好几个月没有安睡了,他想到那天,狱警送他出监狱,他独自站在监狱门口怅然若失,世界是白晃晃的,绽放着光芒,如同此时的梦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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