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舟(小说)

作者: 沈念

1

从街河口下湖,出城行船十余里,对面一片旷野,涨水就淹,落水则成了没边没际的芦苇荡,只在左首有了村落。村落的人都是上岸渔民或流寓乡民,像一颗小种子,慢慢生根发芽,田舍连片成邻,后来村落在行政区划上叫做亮灯村,爷爷这一辈的人嘴上说“亮灯”取得好,但还是习惯叫凉灯,不知是不是故意的。

一周前,我陪父亲到这里来取爷爷的那条假腿。爷爷临死前念叨,他落了气,就去一趟凉灯找盛田生。别的什么都没说。我们去了后,才知道他们忘年交之间的约定,请盛田生做一条假腿,让他带着健全的肢体去见阎王爷。

我们走进盛田生家,还没把噩耗说出口,他瞟到我左臂上的黑纱,眼神抖了一下,父亲嗫嚅着说不出话。盛田生叹了口气,说,我早上出门,看见几只黑鸟往你家老屋飞,就有不好的预感。他踅身走进里屋,出来时,手上拿着一捆油纸。他把油纸包搁在堂屋的木方桌一角,把桌上的茶盘杯子都挪到五斗柜上——那是很旧式的柜子,木头四角磨损厉害。他揭开滚成轴心的油纸,我当时紧张得打了几个寒噤,父亲也在颤栗,仿佛那一段木头有了生命,是爷爷的那条真腿又回来了。

父亲让我磕头拜谢,顾不上细看,就着急赶回,想看看这条木头腿“长”在爷爷身体上是个什么模样。到了殡仪馆,一群人蜂拥过来。这条假腿把莅临爷爷葬礼的人都给镇住了。他们几乎没见过这样一条修长的腿,腿部肌肉鼓凸,柔韧有力,清漆一道道覆盖过,砂纸一遍遍打磨过,仿佛长出了真正的肌肤,闪耀着瓷器般的健康光泽。当父亲在丧葬主事人的帮助下将这条腿绑定到爷爷残缺的肢体上,站在他身边的我,再次感觉到他的身体抖动厉害,周围人群骚动,响起一阵夹杂着泣鸣的喝彩。一个道士撕开嗓子喊道:“丁老大人升天喽!”父亲紧紧抓着我的手,汗沁沁的,我抽出手来,擦了擦鼻子,闻到一股黏稠的腥味。那种腥味在很长时间里伴随着我。

那天取了木腿从盛田生家出来,他送我们出来,问我这次回来住多久?我说,事办完就走。他的眼神又明显地抖了一下,说,你爷爷走了,老屋还在,没事也多回来。我囫囵着应承。陈保水放响了一盘万字鞭。风一吹,红色的鞭炮炸裂,纸屑落满了大屋坪。当时情景颇为伤感,我原以为再也不会回这里来了。但没想到一周后,我临时改变计划,决定暂时不回北京,要到老屋住些日子。

2

议事堂的门开了一半,像睁开一只眼的半边脸。我把车开到前坪,脚一沾地,心里像被尖爪狠劲地抓了一把,疼痛炸裂,向身体各个末端开射,然后才感受到风的凉意。

风是水风,比山风冷。刚过秋分,天空晴朗,但风里夹带着湿气,比城里的温度要低。议事堂是栋高阔的老仓房,砖混墙加木桁架结构,背面靠山的是一道实墙,山墙正立面则是朝着村委会的,天光从青瓦空隙落下,明暗交错,进深空间弥漫着一种戏剧感。村委会是一栋小平房,四面刷成烟粉色,被山峁上林立的绿树掩映,像个扮怪的小姑娘。

三年前重修议事堂,陈保水上门游说,村里的老祠堂被当仓库闲置了好多年,红白喜事、祭祀、集市总要有个集中地,地方有,名字也想好了,村志里有个议事堂,想恢复起来。他反复谈着设想,听者当然知道来意。那时候,爷爷惦记村里的老屋,家什齐全,心血来潮就要跑回来住上十天半月,又担心祠堂重蹈老戏台覆辙,一个好端端的老戏台,不知何故拆了卖给广州商人,说没就没了。不等他把话讲完,爷爷就毫不迟疑地从积蓄里掏了一笔钱,不准我们过问,到底出了什么数谁都不知道。

那天喜饱了当村支书的陈保水,临出门时,三个躬身作揖,说话发颤了,太爷,将来您的大事,保管在议事堂给您办得风光体面。爷爷抬手,把他要说下去的话按住,说,你在村里为头,就要真正地当好头,考虑的是全村的事。爷爷死后的丧仪原本是要搬回来办的,姑妈们嫌来往客人多,村里招待不便,最终选在了老城区的殡仪馆办事。陈保水惦记着没有兑现承诺,虽没人责怪他,父亲还再三宽慰,但出殡时还是没忍住,他认认真真地在爷爷的灵前痛哭了一场。

从议事堂的左侧绕道,爬半截坡就到了盛田生家。我对亮灯的深刻印象跟他的大屋坪有关。他家盖的屋占地很大,我少年时代一到亮灯,就上他家借一个肚大喉长的竹兜篓,里面撒上一些碎米头,沿着亮江溪往上走,丢进溪边的几块石头犄缝之间,然后就安心玩耍,待上个把小时,竹兜篓里就掳获了大大小小的鱼虾。这种游戏也是盛田生教我的,学会后乐此不疲,好像溪水里有永远也掳不尽的大鱼小虾。

走到分路口,我踮脚望去,院子的竹门是合拢的。上次来去匆忙,定睛细看,房子竟是半边新半边旧,一副奇怪的长相。门上不见锁,表明人只是此时不在家。我看见陈保水从右边的宽路上小碎步迎过来,他搓着手抱歉地说,迎迟了,电话耽搁了。我说,没事,你忙你的。他说,从北京来的都是贵宾,不敢怠慢啦。我有点哭笑不得,我回自己的老屋来住,你管是从哪里来的。

去老屋的路铺了水泥,隔几米就种了几棵红花檵木,错落在一排脐橙树之间。这种常绿灌木好养,耐阴耐旱,不怕山地瘠薄,花期有四五个月,遇到气候好,国庆节后再开一次盛大的。陈保水上任干的大事,就是通路到户、种果树栽灌木,说有颜色的日子才叫季节。软磨硬缠,脸皮有砖头厚,这样的人想不办成点事都很难。这也是城里对亮灯人的看法,灵泛,做事敢破敢立。当然是有一方水土的原因,渔民水上漂久了,命看得贱,活在当下,有那种不同于常年守着一亩三分地的心气。陈保水有块心病,一时半会没法治愈,村里的老房子,那些要加固维修的危房,和主人多年在外不管理的空心房,像根鸡肋,天天碍眼,拆了可惜,又没财力悉数改造。他发过一长段言辞恳切的信息,有求助之意,有回乡之请,但我没搭理,猜他不过是四处撒网罢了。

初次来的人会觉得老屋有些偏,规划新建的渔民新居和早年的自建房都首选开阔之地,离公路近,和山峁的这段距离倒是撇开了吵闹,我喜欢落得这样的清静。有人说老屋风水好,过去下湖返回的人,隔远说看见山峁这片地形像条大船。从地势上说,建于坡地平台之上的老屋在船头位置,颇有登高望远之地利。当年曾祖父是外来户,不想跟原住民把屋建一块儿,距离产生和谐美,就挑了偏远之处。也有知情人说是曾祖父予人恩惠,帮过的人中间有一位成了懂风水的道士,人家专程来点拨一下,后来就成了异乡漂泊者的上岸之地。爷爷年轻时喜欢往外闯,曾祖父生前交代,无论在外是发达还是破落,把家安好了,天塌下来根还在,就没什么可怕的了。爷爷心里的胆气就在这老屋身上,等到年岁垂暮,格外恋旧,他在城里,但隔一段时间就要回来住些日子。他的口头禅是:踏实!

从老屋往上走,宽路变成了又瘦又窄的泥路,也不再有房屋建筑。我站在院子里,打量着眼前变得陌生的房子。青砖黑瓦白石灰墙,挑出走廊几十公分的屋檐,前堂很宽,左右两侧是主次卧,穿过前堂到餐厅和厨房,结构简单,前后与回廊开门相通,各自进出,互不干扰。前廊的梁架上,有一家燕子筑了个瓦罐状的巢。前坪阔绰的东墙角有几块从湖里打捞上来的石头,高高矮矮,现在东倒西歪,无人打理,倒是草木长得葳蕤,像没人看管的一群野孩子,天性就爱争斗抢打。

不得不承认,曾祖父盖老屋时花了心思,它看似普通,但与村里其它建筑有着显明之别。我后来才知道,他是模仿湖滨教会学校的牧师楼,做了中式风格处理。当年教会学校建设校舍招募帮工,曾祖父去那里当泥瓦匠盖起的房子保留至今。父亲对我毕业转行一肚子不满意,说曾祖父特别希望后人中出一个建筑师,好不容易盼到我学了土木工程,却把专业荒废了。陈保水听说我会回老屋住,立马让老婆上门清扫,被褥用品都换了新的,往橱柜厨房也买回了不少东西。但院子里草木青气甚浓,屋内少了明亮与生气,有些晃悠的清寂。

3

爷爷离世带来的身心疲累是最好的安眠药。我把陈保水打发走,倒头睡到第二天上午九点多才醒来,煮了一大碗面,煮了两个鸡蛋和一把香菜,燃气灶的火舌吐出滋滋的响动,香味弥漫,沉睡的老屋仿佛也跟着我一起醒来,孤独开始一页一页地融化。肚子饿了,什么都会变得美味。之前在北京的吃食没有规律,味口差劲,回到这里却因为一碗简单的面食而有了庆幸感。

吃饱后,身体生出些饱胀后的颓惰,我决定去散步消食,正好穿过村子去湖边放放风。村里自东南至西北纵贯全村的青石板老街,历史上是连接下湖码头的官道,多年前没落后就荒废了,被外来的人撬走一些形状有意思的石板,只剩下几十米的一段路面了。村里的房子有些是政府规划盖好的渔民新村,更多的是老房子,有土坯墙体的,也有老青砖老黑瓦盖的。房子比邻交错,有一种鱼骨状的聚落肌理感和错落的小趣味。我喜欢老房子,墙基砌的鹅卵石,如鱼鳞般排列,年月愈久,石头愈加光亮。但这几年有的渔民头脑灵活,转产转业去了外地,有的好几年都不回来,也留下了不少日益凋敝的空心房,也是眼下最令陈保水头疼的治理难题。

老巷子前面闹出很大的声响,是盛全伍的“打鱼佬酒家”来了不少客人。这个脑瓜子活络的人,把旁边一块闲置地盘下来,平整一番后做了农家乐,做成了村里一个综合体似的地标,也是新旧村落的分界。他不怕花样少,卖酒,吃饭,打牌,钓鱼,还挖了块沙地和小水池供孩子们玩。

我转进巷子,这条巷子的住户人家,门脸多数改成了售卖鱼制品的小店铺,门口用竹箩盘盛着各种晒干的鱼。毛花鱼、银鱼、细鱼细虾、咸鱼、熏鱼、风干鱼等等,空气中浮着一股黏稠的鱼腥味,细细呼吸时有挂丝的甜味。在北京的时候,父亲一年总要寄两三回咸鱼刀子。咸鱼刀子是个笼统的称呼,有好几种,翘白、青鱼、草鱼,油烧旺,鱼下锅,两面煎成金黄,香气扑鼻,特别下饭。那时爷爷在世,喜欢的一种吃法是把青椒切成小圈口,毛花鱼或小鱼小虾炒一起,猛火一过,鱼虾身体会微卷,焦黄中发光,夹一筷子到嘴里,回香脆口,下酒拌饭,好吃得很。

上年纪的村民认得我,年龄小的就把我当作市民或游客。我走到一家卖竹器的店子前,看店的是个小女孩,她正趴在矮竹桌上,在一张水粉纸上画画。这张纸已经被她画满了各种形状的卡通人物,每个人物都画得很认真,彩笔涂色后,五彩缤纷,就像节日里的卡通王国。她看到我,放下画笔,把画纸翻转过来盖住,故意不给我看了,问道,你要买东西吗?我看着眉眼有些熟悉,指着竹器问她,这些都是谁做的?她望了我一眼,说,是我外公。我又问,你外公是谁啊?她调皮地反问我,你是谁啊?这个问题一下难住了我,我呵然一笑,心想小丫头鬼灵精怪的。

我不回她的话,独自欣赏那些花样繁多的竹器。桌椅板凳,厨房用具,还有很多新的玩意儿,钥匙吊坠、双层鸟巢篮、四方收纳筐、糖果盒、十二生肖、礼品竹篼,还有各种茶道竹制品,手工活儿相当精致。在收银台桌的角落,立着一个复古色扣竹丝玻璃杯,我拿起杯子,经过多年摩挲的竹皮,已经有了一层发亮的包浆。女孩注意到我爱不释手地端着玻璃杯,皱了皱眉,我大概猜到了她的心思,故意说,我想买这个杯子。她的眉头都快连接到一块儿了,着急地跳了两步,嚷嚷道,不行,这是外公的杯子。我被她的着急逗乐了,说,那你赶紧告诉我你外公是谁?她再次为难了,吞吞吐吐,陡然来一句,我外公的杯子,谁买都不卖。她把“买卖”两个字音咬得很重,一下把我逗乐了。

盛全伍正好在溜达,看到我,很热切地和我打招呼:建筑师,回来啦!我敷衍地应了一声。他和盛田生是拐了弯的本家亲戚,说,这是晓霞的女儿。我再看小女孩,眉眼更加确认了那份熟悉感。晓霞是盛田生的独生女,读了个旅游专科学校,起初还想去北京做导游,找过我引荐,我就找老金出面,他地头熟,托了学生家长帮忙,事情快有结果了,她却说谈了个男朋友不来了,后来听说忙着结婚成家,没想一晃眼孩子这么大了。

女孩看到我还在盯着她,吐长舌头扮鬼脸,说,我听得到你肚子里的声音。她没头没脑地来这么一句话,把我逗乐了,我夸张地说,真的啊,我也听得到你的。她把舌头吐得更长了,眼睛和鼻孔挤变了形,然后不管不顾地跑开了。盛全伍邀我到店里喝杯他酿的白酒,我说喝不惯白的,只喝啤的。他又递我一根双喜香烟,我推了回去,说,戒了些日子啦。他说,这次回来住多久?我的目光追着女孩,答道,住多久算多久吧。两人一下都没了话,他只好讪然地说,盛田生上山砍竹子去了,晚边才得回。

亮灯离老城区的车程不到半小时,曾经传出一个说法,市里要把它合并进老城区的吕仙亭街道,但镇上没同意。谁会把自家养大的漂亮孩子送人呢?村里也意见不同,开会投票,最后民主没讲成,不了了之。

我绕了一圈穿过巷子,独自走到湖边,晓霞女儿不见了踪影。有三五成群的人在大声地喊水,像吆喝自家的羊群。水边上的人,习惯把那种对着天地和湖水吼叫称之喊水,很早与收魂镇骇之类的迷信有关,后来模糊化,变成了一种人与自然的亲近行为。这些人从哪里来的,莫名其妙的人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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