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的孩子(小说)
作者: 尹学芸香丫每天傍晚到村南的桥头去接喜奎,是罕村的一处风景。
这处风景不知不觉已有六年了。村头是座小水泥桥,前面就是乡村公路,公路两侧生长着密实的毛白杨。香丫接喜奎就站在水泥桥的这边,桥栏杆像羽翼一样朝左右撇,香丫就站在右边的翅膀上,痴痴地朝西望。桥下是条臭水沟,夏天里的臭蚊子打着团地飞,香丫离那里近,打从她身边过的人,总能看见她的头顶上方滚着一个来回转动的地球仪。也有人喊她到桥上来,离那个地球仪远点。香丫回头一笑,也不说什么。脚却像生了根一样不动地方。这个地方视线好,能撸着西边这条马路看出去很远。
喜奎是从兴隆的跑马场“嫁”给香丫做丈夫的。喜奎来的时候,穿着一件蓝色的中山装,兜里插着两只钢笔。罕村人一见那两只钢笔就笑了。罕村有一个叫麻三颗的人,一个大字不识,也经常在兜里插只钢笔。不过那是几十年前的事了。如今麻三颗早就作古了。他插钢笔的年月,正是“晃”(与混相当)媳妇的岁数。当然,麻三颗充文化人也没能“晃”上媳妇,这在罕村是有典故的。喜奎不知道这个典故,他穿着中山装口袋插着钢笔从村南往村北一走,看见他的人都笑得不怀好意。“这不又是个麻三颗么。”罕村人都这样嘀咕。麻三颗多少是有点心数不全的。罕村人转念又想,若是心数全,谁愿意到香丫家里扛活呢,香丫家可是有两个吃死老子的半头小子。
香丫的前夫叫玄武,半年前被车撞死了。就在横在桥头的这条马路上。撞死人的车逃跑了,香丫一分钱的赔偿也没有。玄武活着的时候,在外能挣钱,在家能做饭。香丫能干什么呢,能生孩子。玄武家穷,他也就是看在能生孩子的份上娶了香丫。那年香丫才十七岁,自己还是个孩子呢。香丫也争气,三年生了两个大儿子。一家四口穷也过富也过,原想就这样消消停停过上一辈子,可谁想到呢,玄武突然就被一辆不知什么车撞死了。香丫哭得死去活来,嘴里就叨叨一句话:“你死了,谁给我们做饭呢,我不会做饭啊。”村里人起初都陪着香丫掉眼泪,眼泪没抹干净,又笑了。香丫白白胖胖的一个媳妇,才刚三十出头,手脚齐全却说不会做饭,说出来可不就是件好笑的事。
香丫与两个儿子相依为命,那日子过得别提多凄惶,有面香丫就会捣糨糊,撒一点盐面,里面连个油星都没有。用米煮出来的东西粥不粥饭不饭,七分生八分熟,娘仨就泡点酱油好歹吃一口。邻家的一个嫂子好心眼,想教会香丫如何把饭做得好吃,教了好几次,就把耐心一点一点教没了。“世界上咋会有你这么笨的人呢。”嫂子点着香丫白净的脑门说,“除了会生孩子,你真是一点用处没有啊!”
嫂子家就在山里的跑马场,喜奎是她娘家庄上的人。喜奎家也穷,有个哥哥还是光棍。眼看过三十了也娶不上媳妇。嫂子有一次回娘家时就对喜奎说了香丫的事,问他想不想入赘。没想到喜奎一口答应了。喜奎答应了嫂子却一直没跟香丫说,她觉得这门亲事有点对不起喜奎,喜奎还是童男子呢,“嫁”给香丫就要做两个儿子的爹,就要挣钱给那娘仨花,这样的日子哪里是个头呢。嫂子又一次回娘家,喜奎穿戴整齐背着包裹来找嫂子,说这回要跟嫂子一起走。喜奎虽缺心眼,但心里明净敞亮,他觉得连饭都不会做的香丫还要管两个儿子,这日子没法过,他该给香丫搭把手。没奈何,嫂子把喜奎带了过来,没想到,他和香丫一对眼就再也分不开了。俩人在屋里的说笑声连在街上走的人都听得到。大家都纳闷,就这一对二百五,哪里有那样多的话说,哪里有那样多好笑的话。
邻家嫂子都不看好喜奎和香丫,料定早晚有一天喜奎会被“累”走。可一年过去了,又一年过去了,又一年过去了。什么都没有改变。香丫每天到桥头去接喜奎,不管下雨还是刮风,香丫从来也没耽搁过。也有人看不惯香丫,说有那时间把家归置一下,把饭做熟,干点啥不好。男人又不会飞,你接不接男人还不得一样回去?香丫只有一句话:干别的没心成。香丫的这句“没心成”,村里人理解为玄武就是在这条路上被车撞的,她是还没从这场横祸中走出来。可日子久了,村里人就不这样认为了。看不到喜奎,香丫啥也做不下去。看到了喜奎,香丫啥也不用做,喜奎都包了。
就有人说香丫好命,前后两个男人,都拿香丫当香饽饽。
喜奎在十多里地以外的木器厂做工。
喜奎做工是把好手。不偷懒,不耍滑,放下叉子就是扫帚,就像给自己干一样,眼里到处都是活。喜奎过去在面粉厂上班,后来面粉厂倒闭了,厂长就把喜奎介绍到了河西的木器厂,木器厂的厂长跟面粉厂的厂长是一担挑。喜奎干啥都行,多重多累的活都行,但不加班。厂里多忙也不加班,给多少钱也不加班,面粉厂的厂长就是这样跟一担挑说的,说完还挤了下眼睛。不加班就是得按点回去,人家媳妇每天都在桥头等着呢。木器厂的厂长起初不愿意接受喜奎,说现在就不缺找工的人,何苦用这样一个讲条件的呢。可面粉厂的厂长说,我现在啥也不说,你就先用一个月。一个月以后用不用随你的便。其实没到一个月,四五天过去以后,木器厂的厂长就发现喜奎一个人顶两个人,有时甚至顶三四个人使。有没有人监管都这样,比如一辆130汽车的木材,人家都还在旁边抽烟呢,一眨眼的工夫,木材就平平展展码到地上了。别人两人抬一根木头,喜奎胳肢窝一夹,就像夹个包裹一样一转身,木头在空中掉了方向,稳稳地就落到了木头垛上。
喜奎身子精壮,身上的肋骨都是一根一根地裸露。他看上去不是多有力气的人,可干起活来却有发不完的力。厂长都奇怪,说你媳妇整天给你做啥吃,你的力气咋使不完呢?
喜奎每天六点下班,他的表跟电台电视台都仔细核对过,一两秒差距是有的,但如果相差三十秒以上,喜奎一定把它调回来。木器厂也有电子钟报时间,喜奎不信电子钟,喜奎信自己。只要自己的表时间一到,不管手头干着什么,喜奎也要把工停下来,用一条毛巾掸净身上的灰尘,在一群摩托车中推出自己的自行车,回家。厂里的人开始也看不惯,也没少捏着鼻子说小话,甚至下班的时候故意晚几分钟打铃。但这一切都挡不住喜奎归心似箭。若有人问他为啥这样着急走,喜奎会认真地回答:“香丫在桥头等着呢。”
香丫等在桥头是大事。看着喜奎弓着腰使劲蹬自行车,谁都会觉得香丫等在桥头是比天都大的事。
喜奎用半个小时的时间蹬完这段路,拐上水泥桥,喜奎从自行车上跳了下来,单手扶着车把,从桥南往桥北上走。喜奎走过来,香丫迎过去。两张笑脸就撞在了一处,严丝合缝。因为此刻他们谁也见不到周围的人,风景,以及过往的车辆,他们眼里只有彼此,和彼此的含情脉脉。喜奎用一只手搂住香丫的肩,俩人开始往回走。喜奎问,香丫答。或者香丫问,喜奎答。这一天的分别,他们总是有说不尽的话,无论问什么答什么,他们总是一边看路,一边看彼此,总会叽叽嘎嘎一通笑,让过往看见的人匪夷所思。桥下的这一段路足有一百米,喜奎和香丫的脚步迈得四平八稳,旁若无人。因为他们旁若无人,别人就只能给他们让出路来,村里年龄大的人,甚至躲他们远远的,一不留神,甚至走到路边的沟里。有一些车子,也尾随在他们身后,汽车或者拖拉机,突突突地响,但绝不鸣笛。不知从什么时候,似乎就有了某种约定俗成。司机把头探出车窗,一边瞅他们,一边朝路过的人做鬼脸。司机的脸上有嘲弄,有无可奈何,但更多的是一种宽谅,是一种显示自己胸怀、修养、绅士风度的宽谅。
说实在的,这不是罕村的风气。就是因为香丫和喜奎,罕村的这一段路,成了胸怀路,修养路,绅士路。什么时候香丫和喜奎拐过街角,车子才会像放掉一个巨大的响屁,“嗖”的一声,窜得不知去向。
整个一条街的房子,都是高屋门楼,瓷砖到顶。宽大的铁门不是绿的就是红的或蓝的,两边是瓷砖镶的对联,那些与福禄寿有关系的话,像花儿一样开在各家的大门口。唯有香丫家的房子老旧得已经不像话了,屋脊都要坍塌了,窝进去一个大坑,墙体的青砖和白灰都很耀眼,但都能看出盖屋子时的马虎将就。门楼只容下两扇薄薄的木门板,像旧时的乡村那样,用门拉吊两边勾住,套在门框上面的麻花铁环上,落了把花卷锁。香丫抢先开了门,回身来帮喜奎抬车。喜奎说不用你不用你,我一根两百斤的木头扛起来就跟玩一样,还能推不动车?可香丫不这样想。每天香丫都要坚持给喜奎抬车,通常是,香丫还没摸到车后座,喜奎一手抄起车梁已经把车搬进了门槛子。香丫不满地说:“你就是怕我累着,我待一天了,还能累着?”
喜奎说:“谁说待着不累,待着有时更累。我就不能待着。”
香丫跑着去给喜奎准备洗脸水,香皂,毛巾。喜奎扑噜扑噜洗脸,香丫拿着毛巾就在旁边候着。喜奎脸洗完了,香丫把毛巾递到他手上。喜奎若是接得稍微慢一点,香丫手里的毛巾就捂到了喜奎的脸。洗脸水喜奎也要争着倒,但他争不过香丫。香丫端着水抡圆了往当街一泼,见到她的人一准问:“喜奎接回来了?”
香丫神气地说:“接回来了!”
“喜奎真是命好,遇到你这样的媳妇。”
“我也命好啊,我们大宝二宝也命好。”
村里人都爱打听事,问大宝二宝管喜奎叫啥,香丫说叫爸啊,还能叫啥?
喜奎做饭时,香丫就围着喜奎转。喜奎做了三年了,香丫就转了三年了。转了三年香丫也啥都搁不上手,她围着喜奎转就是为了跟他说话。喜奎到外面去倒刷锅水,香丫就跟着到外面去;喜奎到园子里割小葱,香丫就跟着到园子里。香丫的嘴,一会也不闲着,她爱串门子,爱往人多的地方扎,这家那家的事知道不少。只要她知道的,她都要说给喜奎听。她说什么喜奎都爱听。说起哪家婆婆儿媳吵架,喜奎说:“若是我妈来,你一准不会跟我妈吵架。”香丫说:“什么你妈,那也是我妈。”喜奎说:“我妈一准喜欢你,她也不会跟你吵架。”香丫说:‘她吵我也不会跟她吵,她是老人,我得让着她。”喜奎做饭更来劲了,喜奎会掂勺,火把油锅都炝满了,喜奎从容地端起炒勺,掂了两下。炒勺里的火熄灭了,一股菜香味勾出了香丫的口水。喜奎用筷子夹起一块肉,先填到香丫的嘴里,把香丫烫得吸溜吸溜的,香丫也高兴得吸溜吸溜的。香丫从小就喜欢吃,她身上的肉一点一点堆积起来,身板都有两个喜奎粗了。
大宝二宝放学回家,饭菜已经摆到了桌子上。他俩一个十二岁,一个十三岁。都懂事地先叫爸,再叫妈。爸不是亲爸,但在他们一点也显不出来。吃了饭,饭桌当棋盘,大宝先要跟喜奎杀一盘。大宝学习不行,成绩总是倒数第一名。但下起棋来悟性高。开始跟喜奎学棋时,输多赢少。有时候,喜奎明里暗里还要让着他。如今喜奎要想赢他,得费力气了。喜奎经常托着腮沉思,大宝敲着棋子则显得胸有成竹。有时候,一晚上喜奎连一盘棋也赢不了,喜奎摸着后脑勺觉得不可思议,说:“真是教会徒弟饿死师傅,我儿子怎么这阵提高得这么快?”
大宝得意地说:“你儿子是天才。”
二宝热衷于一种折纸游戏。他把过去的书本通通撕开了,折各种各样的小动物。兔子、老虎、鸟、大公鸡,家里整得就像动物园一样。二宝成绩比大宝好,能排到倒数第十名。香丫喊他写作业,他总是振振有辞:“我哥咋不写呢?”
香丫说:“老师允许你哥不写作业。”
老师对大宝是没奈何。大宝上课就知道捣乱,一点也不注意听讲。同学都不愿意挨着他,老师就把大宝放到最后一排,一个人一桌。窗户外面正好对着一棵树,老师在上面讲课,大宝跟树上的鸟儿勾手,说你过来,你过来。要是没有教育法,大宝早被开除了。
二宝说:“哥不写我就不写。”
香丫说:“你哪能跟你哥比,你比哥成绩好。”
二宝说:“那我就更不应该写了。我不写都比他成绩好,我再写还有什么意思啊!”
香丫喊喜奎管管二宝。喜奎走过去,摸着二宝的脑瓜说:“二宝乖,快去写作业吧。爸老了还指望你养着呢。”二宝把喜奎拽蹲下,也摸着他的脑袋瓜说:“我现在就想养着你。爸,你咋还不老啊!”
喜奎也喊不动二宝,求援地看香丫。香丫气得回了屋里,躺在炕上不起来。香丫生气了,在这个家里是大事。喜奎赶紧把棋盘收起来,把那小哥俩往西屋轰。人轰进了屋里,大宝自己研究棋盘,二宝继续玩折纸。他们都痛恨写作业,觉得写作业一点意思都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