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马夜行

作者: 尹传查

1

五月底的一天,将近凌晨一点,刘志城加完班返回出租屋,刚走过南山路口,猛一抬头,看见不远处立着一匹白马。

深夜的街道空旷寂静,像峡谷里一条没有人迹的河流。白马站在路边一棵合欢树下,路灯苍白的光从合欢树的枝叶间漏下来,像细碎的雪花,飘落在白马身上,白马因此呈现出深浅不一的白。刘志城起先以为只是一种幻觉。长时间的加班,瞳孔似乎加装了一层磨砂玻璃,看东西时常会出现模糊的重影。刘志城闭上眼睛,揉了揉眼睑和两侧的太阳穴,再慢慢睁开眼睛。没错,合欢树下的确站着一匹马。白色的马。

白马四蹄踏地,马首平抬,像艺术家精心打造的一座雕塑。但刘志城一眼就认出那不是雕像,而是一匹有血有肉的马,因为白马也正全神贯注地望着刘志城,两只眼睛像两汪清澈闪亮的山泉。

四年大学,三年研究生,两年工作,算下来,刘志城已经在这座上千万人口的大都市生活了九年,对它的熟悉程度已远远超过故乡。光怪陆离的城市每天都有匪夷所思的事情在发生:比如一位妻子在家里不留痕迹地失踪,比如一个男人将灯泡吞进嘴里玩结果吐不出来,比如一位骑手因为顾客的差评上吊自杀……但是,在深夜的街头,一个人邂逅一匹浑身雪白的马,却是闻所未闻。

白马静静地望着刘志城,那安静澄澈的目光将他身上的疲劳一点点冲刷干净,刘志城感到了一种从未有过的轻松和舒坦。工作这两年,加班如同必修课。刘志城虽然从心底里不喜欢,但是当不喜欢的事情成为生活之河里无法躲避的一道暗礁时,他也能默默地接受。一直以来,刘志城都是这样,他可以不喜欢一件事,却又能竭尽全力不声不响地去把事情做好。从那个落后闭塞得像铁罐子一样的小镇考上县重点高中,再从县高中考入这座城市的重点大学,刘志城谈不上有多么热爱读书,他所有的动力都源于逃离故乡这样一个朴素强烈的愿望。记忆的底片里,木讷的父亲一个星期可以不说一句话,多病的母亲常常会因为一项突如其来的开支而莫名其妙地诅咒。贫穷和自卑如尖利的石头硌痛刘志城一闪而过的童年,逃离成为他内心里一棵疯长的树。他比任何人都敏感,也比任何人都努力,每天都比别人做更多的题,睡更少的觉。十几年来近乎自虐般的自律让他的同学和老师都感到震撼。如今,他终于如愿以偿留在城市,故乡如同身体上一处陈年的伤疤,残留的印痕随时间的流逝日渐浅淡。

刘志城望着白马,他想再靠近一点,他想伸手去摸一摸白马额头几绺飘逸的毛发,但是他克制住了内心的冲动,他害怕自己的鲁莽破坏了这比童话还要美好的场景。人和马互相凝望着,像一对含情脉脉的恋人。

下班后,公司里绝大多数人都自觉留下来加班,深夜里依然灯火通明的写字楼成了那片街区一道独特的风景。作为新人,刘志城必须比其他人做得更狠。他常常成为那个蚁巢里最后一只离开的工蚁。如果太晚,地铁停运,就只能打的,在南山路口下车,再左拐,进入一条窄窄的小巷,在昏暗的路灯下走上六七百米,抵达自己每天短暂栖身的巢穴。上天总会以某种方式眷顾最努力的人,比如今晚,数不清的合欢花像一群飞累了的蝴蝶,栖息在墨绿色的枝叶间。花影下有匹白马恋人一样望着自己。刘志城觉得这就是生活给予自己的某种奖赏,也可能是某种好运即将降临的预兆。

白马似乎要结束这几十秒的凝望,它摆了摆头,脖子上长长的鬃毛像风中摇曳的蒹葭。刘志城赶紧举起手机。白马似乎明白刘志城的意图,它配合着昂首挺胸,目光飘向高远的天空。刘志城飞快地点开拍照软件,将一匹白马和一树合欢花封存进自己的手机。

白马抬起前蹄,如同一朵白云在缓缓移动,马蹄踏在坚硬的柏油路面上,发出哒哒的声音,像清泉在岩石间嘀嗒。刘志城目送白马从自己身边飘过,飘向城市的边缘,最后像个朦胧的梦一样消失在深夜的尽头。

白马穿过深夜的城市,像梦一样自由。在走进房间之前,刘志城发了一条朋友圈。

2

骆清波的办公室在三楼最左侧,隔着窗户的玻璃,可以看见马路边那棵高大的合欢树。合欢树的长条形叶子沿着中间的小枝条一丝不苟地对称。五月底,合欢花斗气般竞相开放,将一棵树开成一个巨大的花篮。骆清波之前一直以为花朵像广场舞大妈抖开的水红折扇,直到站在窗前俯视时,才发现眼底下的花其实更像毛绒绒的红色小球。

骆清波正在赶一份讲话稿。电脑新建的空白文档上,光标不停地闪烁。他的双眼却望着窗外,目光落在路边合欢树的树梢上,也有可能是更远一点的地方,在那儿有一座小公园,公园里也有一棵合欢树,树干上系着他的一个秘密。最近这两天骆清波老是走神,身体虚空得像一片杂草丛生的荒地,有一匹白马在里面跑来跑去,马蹄得得,扰得他心烦意乱。

电脑任务栏上,微信图标在不停地跳动,骆清波将目光从窗外拉回来,很不情愿地点开微信,是主任发来的:稿子写得怎样了?

骆清波回复说,正在赶。

主任似乎对进度有些不满,他说,今晚就算加班也得拿下。

骆清波望着空白文档,没有回复。主任问,有困难吗?

骆清波说,没有。

3

下午五点半,办公室另外两个同事都下了班,骆清波老僧入定般坐在电脑前。莫名其妙的走神让他的写作变得如蜗牛爬行,常常在打出一段文字后,闪烁的光标变成一条贪食蛇,把那些文字一个一个吞掉,文档重新变回空白。

骆清波很想做一件让骆宏伟瞠目结舌的事情,似乎只有这样,才能将潜意识里对骆宏伟的恨意慢慢稀释。骆清波已经不止一次在脑海里构思过这样的情景:他端坐于高高的云端,像上帝俯瞰大地,父亲骆宏伟仰望云端之上的自己,暴跳如雷却又无可奈何,最后瘫坐于地,颓然认输。是的,骆清波太需要一次彻底的叛逆,将自己日益萎缩的灵魂从父亲骆宏伟庄严神圣的影子里打捞出来。

当骆清波从一堆词语里挑出恨这个词来形容对骆宏伟的情感时,起先他自己也大吃一惊。怎么会是恨呢?这个神一样矗立于自己生命里的男人,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都是自己崇拜的图腾。他为自己设计好了所有的路,在每一个需要选择的十字路口,他像一台超级计算机,经过缜密的计算后,再为自己做出最佳的选择。幼儿园、小学、初中、高中,读什么学校,选哪个班,每一个环节,他都为自己运作得严丝合缝。对,骆宏伟喜欢用运作这个词,好像骆清波就是他手中的一枚棋子,或者是一个篮球,也可能是其他的什么物件,经过一番周密的轨迹计算,最后被精确地投放到一个他认为理想的位置。

一直以来,骆清波都习惯于这种被安排的生活。被安排有什么不好呢?骆宏伟常常在儿子面前讲述自己坎坷的奋斗史,三十多年前,农村娃骆宏伟从一个叫柏树林的村庄考到这座城市读师范大学,毕业后意外留城,成为一名中学语文老师,几年后,机缘巧合,转行到政府部门当文秘,经过几十年辗转腾挪,如今终于修炼成为某个小部门的话事人之一。在儿子面前,骆宏伟回忆往昔时总是声情并茂,结束回忆则永远用一句相同的话:听我的安排,你至少可以少奋斗十年。事实上,这么多年来,骆清波也一直都是不折不扣地听从骆宏伟的安排。不出意外的话,骆清波会继续在骆宏伟的安排下按部就班地生活。

能出什么意外呢?高考之后填志愿,虽然骆清波喜欢历史,但骆宏伟替他选了法学;本科毕业继续考本校本专业的研究生最终也是由骆宏伟运作,虽然那个谈了一年多的女孩约他一起考另外一座城市的大学。研究生毕业,骆清波在家待了一年,用骆宏伟的话说是等待时机,第二年骆清波果然考取南山区人社局的宣传岗。尽管他并不喜欢这份工作,但是骆宏伟喜欢,骆宏伟曾不止一次兴奋地告诉儿子,你现在的起点比我当年高了很多。

六点半,材料终于写出了一个开头。这时洪柳打来电话,问骆清波在哪里,怎么今天没有回家吃饭,不回家吃饭也不打电话说一声,真是和你爸一个德性哦。洪柳笑着,把“哦”字拖得长长的。洪柳在提到骆清波时,总是习惯性地把他和丈夫骆宏伟联系起来。看起来是批评的话,经过她那两片薄如蝉翼的嘴唇加工,就蜕变成一种炫耀。洪柳当然有炫耀的理由。别人家的孩子,大多会有一段叛逆期,混世魔王般把父母折腾得焦头烂额,而骆清波从小到大都像一只温驯乖巧的小绵羊,懂事听话,按着骆宏伟和洪柳画好的脚印一步一步地走。在洪柳的记忆中,乖巧的儿子几乎没有说过一次“不”。这样的儿子难道不值得炫耀吗?骆清波上班后,洪柳开始到处托人为自己物色儿媳妇,最近她有了满意的目标。女孩是小学老师,城里人,家庭条件不错,长得也温婉可人,尤其人中长长的,多子多福的面相。洪柳正打算找机会安排两人见面,不出意外的话,洪柳觉得这将是一桩完美幸福的婚姻。

骆清波告诉洪柳,今晚自己要加班,会很晚回家,饿了点外卖。洪柳用夸张的声音说,哎哟,加班?把身体加垮了怎么办?哎哟,要不让你爸找刘……

没等洪柳说完,骆清波挂断电话。他现在很讨厌洪柳这副腔调。办公室的两个同事,平时表面上对自己客客气气,但骆清波从他们的眼神里总能读到一丝莫名其妙的疏远与敌意。有一次上完卫生间回来,在门外听见他们嘀嘀咕咕,似乎是在议论自己。刘局长和你爸是大学同学,洪柳常常在骆清波面前这样强调,并把这句话作为一个美丽的背景,来勾勒儿子宏大的前程。起先骆清波并不在意,自从无意听到两个同事在背后的议论,洪柳再兴致勃勃地渲染这个背景,骆清波就觉得那是对自己的一种侮辱。

4

十点半,终于赶出初稿,一共五千多字。接下来的修改应该花不了多少时间,改好发给主任,这无聊的一天就算真正结束。对于骆清波来说,写一份五千多字的发言稿并不是一件多困难的事情,更何况事前主任已经把领导的讲话要点列了清单。只是骆清波从第一天上班就开始厌恶这份工作,这种情绪像闷热午后池塘冒出的气泡,一个个全都郁积在他心口上,无法碎裂,以至于之后无论写什么东西,他都会生出一股抵触的怨气。

那个笑起来像阳光一样温暖的女孩最终去了她向往的城市。骆清波送女孩去火车站,简单的告别之后,动车将女孩载往远方。起初骆清波并未觉得怎样难过,况且在这之前,洪柳多次告诫儿子,据她的调查,女孩来自农村,下面还有弟弟妹妹,与她继续发展并非明智的选择。但是分别一年后,当骆清波在女孩朋友圈里看见她和一个陌生男孩在草原上共骑一匹白马的照片时,他突然感到一阵莫名的疼痛,仿佛身体里有根肋骨被人抽走。一种深深的挫败感藤蔓一样缠住他的心,他默默删除了女孩所有的联系方式。这时,骆清波开始审视自己的人生,他恍然发现,这么多年来,世界上根本不存在骆清波这样一个人,所谓的骆清波只不过是骆宏伟的一道影子。软弱,毫无主见,从来不曾为自己决定过一件事。就比如从前自己想学历史最终骆宏伟替他选了法学,未来自己想当一名中学历史老师也大概率难以如愿,要知道骆宏伟当年就是从教师这个职业跳出去的。骆清波越想越茫然、害怕。自己已然活成想成为的那个人和骆宏伟要把他塑造成的那个人之间的一道裂缝。现在,这道裂缝越来越宽,越来越深,随时要将他吞噬。另一种更深的痛苦瞬间塞满他的内心,他想挣脱骆宏伟布设在他四周的强大磁场,跨上一匹白马,奔向一条分岔的小径,前往自己内心的花园。只是已经习惯于安排的人生早已像一只被剪断翅膀的鸟,想飞却又有心无力。

肚子在咕噜,骆清波才记起还没吃晚饭,他将双手从键盘上移开,拿起手机,在美团下单了一份牛腩煲。做完这些,骆清波站起来,走到窗户边。路边那棵合欢树上红绒球一样的花,在惨白的灯光下,变成一群白色的蝴蝶。骆清波忍不住将目光向远处苍茫的夜色延伸,去寻找那个安放自己秘密的小公园。

上个月清明,一大早,骆宏伟领着一家人驱车上百公里,赶到一个叫柏树林的村庄,去给骆家的列祖列宗扫墓。骆宏伟对扫墓这件事有着近乎宗教般的虔诚与狂热。在他的潜意识里,自己的成功、一家人的幸福、儿子的未来都和长眠于这座山上的先人之间有着某种神秘的关联。每年清明,他一定会带上一家人赶回柏树林,风雨无阻。但是今年的扫墓,却出了一点意外。当一家人来到半山腰骆宏伟父母合葬的坟墓前时,骆宏伟惊恐地发现,可能是由于清明前持续的雨水,墓前的坡地塌陷出一个深坑。这个意外给这次扫墓蒙上了一层无法言说的阴影。行完祭祀的仪式,骆宏伟面色凝重地望着深坑,用命令的语气对洪柳说,必须把坑填平。如何填却是一个难题。要将沙石水泥买来,再运到山腰,工程量不算小。骆宏伟家数代单传,父母去世后,柏树林已经找不到像样的亲戚,填坑的事自然就指望不上他人。

一家人怏怏不乐地下到山脚,骆宏伟在一户人家的外墙上看到一排大字,字是用红油漆刷的,歪歪斜斜:马帮搬运。后面是电话。骆宏伟抱着试试看的心理拨通了那串数字。对方是隔壁村的,听完骆宏伟的描述,答应马上过来看看。

上一篇 点击页面呼出菜单 下一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