单眼凝视

作者: 姚鄂梅

李莉讨厌冬天很久了,行动迟缓,衣着臃肿,燃气费和电费直线飙升。在冬天,光是活下来都要比平时格外用力。

大自然仿佛有一只偷听的耳朵,李莉越是不喜欢冬天,冬天就越是找她的麻烦,比如迫使她在最冷的时候搬家,作为一名租房族,她早已极简化了自己的生活,但情绪却是没办法简化的,搬家纸箱给人一种驱离感,满地狼藉也让人内心萧瑟。

这次搬家是有时限的,还有七天就是大年三十。最好在腊月二十八全部搬妥,二十九的中午,很多人就无心工作了,找不到人不说,价钱还特别贵,过完年,起码要到正月十五才全面恢复正常。也就是说,从找房到搬妥,真正可用的时间只有五天。这么一想,原本坐着的她,紧张得站了起来。

找房子真的就是一场敌众我寡的战斗,满世界都是客客气气的潜在敌人,以及明目张胆朝你钱包伸来的黑手。还没开始打包,人已筋疲力尽,还得抽空盯紧物流,看订购的纸箱走到哪了。上次搬家是两年前,她记得用了三十只超大纸箱、二十只中等纸箱,最后还是没能全部收走,来来回回又搞了三趟小型搬家。说起来,并不便宜的搬家纸箱也是个浪费,好不容易封装好,四十分钟后就运到了目的地,纸箱的使命宣告结束。接下来便是无穷无尽关于遗失的懊恼,那些熟悉的小物件,一旦离开原地,突然就陌生了,无论如何找不到了。只好重新买,好在快递顺畅,只是钱花得特别快,搬一次家,安家费至少是两个月房租。历来如此。每次都在想,但愿这是最后一次搬家。

怎么可能呢?这一次还没搬妥呢,下一次搬家已排进议事日程,就在三年后,那时女儿高中毕业,她再也不用住在学校附近了。七年时间里,竟然搬了三次家!不过倒也形象地记录了女儿的求学之路,因为自己要上班,没法按时接送,从小学一年级开始,她就让女儿自己上下学,代价就是永远住在学校附近。所谓可掌控的人生,就是看似得到了某种自由,其实不过是在被动的跌撞中摸到一个抓手,死死拽住,还自以为掌握了主动权。

搬家总算告一段落,李莉狠狠洗了个澡,换好衣服,化了个妆,尽量弄得一身轻松满面春风,才拿着一袋饼干来到邻居家,按响门铃。

是一个男孩开的门,年龄比女儿小。她自我介绍是新搬来的邻居,男孩严肃地点头,并不打算接过饼干,一个老奶奶从男孩后面挤出来,老人至少有八十岁了,她跟老人打招呼。您叫我小李就行了。老人似乎对她是小李还是小张并不感兴趣,出手接过饼干,生硬地说:我儿子在家睡觉。男孩不耐烦地把老人推了回去,同时关上大门。

晚上,李莉的房门被敲响,一个剪着波波头的女人微笑着站在门口,手里拿着一盒鸡蛋,那是饼干的回礼。两个邻居就这样认识了。波波头女人说:我叫俞宁。

那是你婆婆吗?收拾得好精神。当然不是真话,那老婆婆一点都不精神。

不,是我妈。

简短寒暄过后,各自关门,走道里归于寂静。

李莉想起老人说“我儿子在家睡觉”,既然她是跟女儿一起生活的,哪来的儿子?大概也是女儿教给她的安全策略吧,知道屋里还有个男人,外面的人多少有点收敛。自己不也一样吗?外卖收货地址上,她把自己的姓名改成了一个男人的名字,因为太陌生,好几次外卖员打电话过来,都被她毫不迟疑地挂掉了。

到处都是习惯性偏见,总有一天她们会明白,男人根本承担不起女人在安全方面的信赖和托付。她有过两个前夫,第一个前夫在装修房子的时候,坚持由他一人负责,全程无需她来过问,理由是太多新婚夫妻因为装修而吵到散伙,他可不想步那些人的后尘。花了很长时间,他找到一个据说各方面十分了得的装修公司,签下合同只草草工作了三天,第四天就没动静了。他不以为意,说人家是大牌,客户多,必须要在几个客户之间平衡用力,到了第八天,觉得进展实在太慢,跑去公司一看,已经人去楼空,总部里挤着一群哭爹骂娘跟他们一样被骗走工程款、材料款的客户。第二个前夫倒是精明霸气得很,没人骗得过他,这也正是她看中他的原因,结果孩子两岁的时候,给她结结实实扣了一顶绿帽子,最气人的是她居然还成了过错方,因为她把全副心思都放在孩子身上,彻底忽略了他这个丈夫。现在好了,她终于把整个家庭的发展与安全问题牢牢抓在了自己手里,似乎也没有想象的那么难,一年年地,就这样走过来了。

房门正对着电梯,门口的快递纸箱经常堆得乱七八糟,那是因为快递员总在争分夺秒赶时间,他们通常是留一只脚占住电梯,探出身子将包裹随手一抛,或者放在地上打冰球一样嗖嗖地甩过去。乱糟糟的包裹让她感觉很不好,似乎那不是她真金白银买来的,而是救援人员空投下来的急救物资。又不敢去投诉,太多因为投诉而遭到报复的例子。反正这世上没有一个人是她敢得罪的,别人却都可以得罪她,包括不知姓名的快递员。

刚搬家的那几天包裹最多,免打孔的墙上挂钩、厨房和卫生间的各种支架,还有洗涤用品、纸品、针织品,大大小小来自全国各地的包裹不分昼夜地向她的新家涌来。她喜欢开箱,如果是衣服鞋袜,甚至会有心跳加速的感觉,但搬家后的这段时间里,她对开箱完全提不起兴趣,日用必需品远不如服饰让她心旌摇荡,不到万不得已,她甚至都不想用手去碰触它们,她更愿意用一只脚将那些纸箱踢进屋里。

星期六上午,波波头俞宁过来了,劈头就说:我有个快递被你拿了。

李莉大吃一惊,她拿的都是自己门口的,怎么会是邻居的快递呢?

一个A4纸大小的纸盒。俞宁直直地望着她,语气十分肯定,像在说:快把我的东西还给我!

她想起昨天被自己踢进门的几个快递,都还没来得及打开,难道那里面有她的包裹?她把俞宁让进来:你自己看。

果然在那几个快递里面。李莉感到羞愧:我都没仔细看,放在我门口,我就以为是我的,可能快递员为了抢时间,没扔到位,落在我家门口了。

没事,以后还是看一眼。

两人分开时都没有道再见。

没什么不对,你并没有做错什么。她对自己说。但不管怎样,心里还是有点不舒服,尤其是俞宁的语气,就不能柔软一点,客气一点?她只是拿错了,又不是故意的,更没想过要据为己有。没想到刚搬新家,就碰上这种事,等于新生活还没开始,就把邻居得罪了。

碰上周末加班,李莉会远程为独自在家的女儿叫个外卖。这是有安全隐患的,所以她们早就讨论出了应对方案,她让孩子在开门之前大声说:妈,有外卖,我帮你拿呀。让外面的人知道,屋里不是只有孩子一个人。

也有例外的时候。那天她其实在家,正在打扫,孩子拿外卖时,她看见外卖员一只脚伸了进来,孩子不知是吓坏了,还是觉得既然妈妈在家,让别人进来也没事,索性跑开了。于是,外卖员干脆走了进来,将包裹放在离大门不远的桌上,又环视了一遍家里,才退了出去。那一瞬间,她自己也呆住了,直到外卖员已经走了,她才追出来:喂!你不能进来的呀,谁叫你进来的?你放在门口就好了。外卖员也很意外:她接了一下,没拿住,我怕东西洒了,就帮你送进来了,我还不想进屋呢。

她回过身来就凶巴巴地吼女儿:你忘了我们的规矩了?下次你干脆不要开门了,他敲不开,自然会放到地上走人。

你不是说,不要把食物放在地上吗?

她的确说过,凡是进口的东西,不能放在地上,有包装也不行,四足动物才吃地上的东西。

只好想了个新办法,在门口放一只凳子,比普通凳子高,其实是一只花架。这办法也有个坏处,就是侵占了本就不宽的过道。好在凳子不大,应该没事。

凳子放好没多久,俞宁就来敲门。

走廊里不许放东西,这是物业规定的。

自家门口也不行吗?她看了一眼自己的高凳,才只有一只脚宽。同时也奇怪,她刚放好,邻居就发现了,难道邻居一直在通过猫眼监视这边?

你家门口正对着电梯,万一倒下来,或是被路过的人带翻,就不好了,物业应该是考虑到这一点,才出台这个规定的。还是安全比较重要。

她解释正是出于安全考虑,才放置这只凳子的,俞宁说:万一家里没人,他们会把外卖挂在门把手上。

她没话说了,当着俞宁的面,把凳子拿了进来。心里越发不舒服。尽管如此,她还是告诫自己应该换位思考一下,俞宁是房主,大概跟自己这个房客的心理定位不一样,所以才会兢兢业业地捍卫这条走道。算了,别跟她计较,又不是每天都叫外卖。

住了没多久,她和女儿同时发现一件事,隔壁俞宁家每天晚上都有人发出怪叫,起初她们听得很认真,努力辨认那声音背后的情景,像是嬉闹,又像是源于疼痛,听得多了,就懒得仔细辨认了,只异口同声地说:又开始了。

女儿写作业的时候,李莉喜欢出去散会儿步,少则二十分钟,多则四五十分钟,在行走中灵魂会出窍,是清理内心的好时机,散完步回家,身心轻盈,如获重生。这天也是,她穿着散步衣服回来,刚一走出电梯,就看到隔壁俞宁的妈妈在电梯口犹豫不定,随口问道:您也是想下去走走吗?老人点头,她转身替老人按下电梯,见老人步履迟缓,还小心翼翼地扶了一把,直到老人稳稳地进去了,才转身回屋。

十一点多,正准备睡觉,走廊上起了一阵吵嚷声,很快归于平静,过了一会儿,吵嚷声再起,有人敲门,拉开一看,又是俞宁。

你把我妈送到哪里去了?

没有啊。她有点发蒙。

你来你来。她被俞宁拖了过去,这才发现,俞宁家竟然有一个电子监控系统,门外有个摄像头,正对着走道。她在视频上看到自己正把老人往电梯里送。

看到了吧,是你把她推到电梯里去的。一直以来,这正是我最担心的事情,她刚刚确诊为老年痴呆。我千防万防,没想到被你给我放出去了。

怎么道歉都没有用了,也不能怪俞宁没有事先告知她,没有谁会对一个刚认识的人说,我家有个老年痴呆症患者。她二话不说,冲回屋里拿上外套,加入寻找老人的队伍。正好她有熟人跟派出所有关系,立刻找俞宁要了老人的照片,发了过去。俞宁脸上的怨气慢慢化为感激。

一直找到凌晨四点多,最终还是警察把老人找到了,其实她根本就没有走远,就在附近的一个小区里。这事让李莉改变了对俞宁的看法,家里有个老年痴呆症患者,却没有把老人送去养老院,这是多么让人尊敬的行为。

但她同时想到另一个问题:平时你上班去了,家里没人看着她怎么办呢?

大门反锁呀,所以我家里一定要有监控,一边工作一边盯着她,家里有水有火,还有菜刀,万一她突发奇想呢?大门外面也有探头,就算不小心让她走出去了,我也能看到她是什么时候走出去的。

越发觉得俞宁不简单了,她虽然艰难,起码不是每天都有这类威胁。

她向俞宁保证,今后一定会竭尽所能地帮她看好老人。俞宁苦笑:我都没办法,你能怎么办?你在这里又住不长,我都习惯了,隔段时间就有人搬家,有些人甚至没住满一年就搬走了,铁打的我家,流水的邻居。

她有点难过,俞宁说得没错,还有两年多,她又不得不搬走,她不过是俞宁流水邻居中的一小环。

搬家三年穷,你不知道我有多渴望稳定下来,最好一辈子都不搬家。

我倒是比较稳定,可是你看,家里有个这样的老人,天天都提心吊胆。

还好你有监控,发现得及时。

话刚说完,心里陡地一沉,脸也跟着变了,俞宁家门外的摄像头,可不仅仅是在监控着她老妈,也在监控着整个走道,包括她李莉的家门口。俞宁没发现她的小心思,继续说:人一辈子这么辛苦,为什么老了还要遭这种罪?

回到家,心情愈发沉重,那只摄像头,对她来说算不算偷窥?虽然自己并没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但二十四小时将自己的行为置于别人的监控之下,这种感觉并不舒服。

无论如何,她觉得应该把邻居家有监控的事告诉女儿。

女儿无所谓:现在很多人家都装了。

我的意思是,你喜欢把钥匙放在门口的地垫下,现在看来,这样做不安全了,至少他们家是知道你藏钥匙的地方的。

你是叫我要防着他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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