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山谷(小说)
作者: 陈应松终于,房子只剩下大门和半扇墙。门有门框,而墙是土墙。墙歪了,却未倒,也就那么两三米,向南的门,西边的墙,有如半个碉堡,如一个村头破败的小庙,如一截房子的骨头;倔强的骨头,从荒草里挺立出来。椽子,和最后没有被时间压垮的屋顶,几十匹瓦,竟然如先前一样,覆盖在摇摇欲坠的屋顶上,作为屋顶风景的片断,连常年吹过山谷的大风也没能把它们掀下来,成为神一般的存在。它们支撑着,活着,就那么一点,一点残存的身体,就为了召唤黎家兄弟回来?
父亲说,你们别去了,那儿还有啥哩,下雪哩,他是在试探我们。父亲说这话的时候低着头,胡子拉碴,他的内心是希望我们去的,每年春节风雪无阻也要回山谷去“看望”下母亲,母亲的坟,磕个头,烧点纸,尽点孝心,不至于让母亲一个人在山谷老家孤魂过年,在冻土下无人叩问,要给她拜个年。以后,父亲也会送回山谷,送到母亲的旁边,在老屋东面的山坡上,有大树,有石头,有杂草和曾经种过庄稼的田地;就在垄头,在一口很小的沁水塘边,里面盛着山泉,泉水绕过栎树林,绕过母亲的坟。这股山泉曾经引进我们的厨房,喂养了我们几十年。而父亲阻拦我们去,其实他希望我们去。因为,以后我们也会每年风雪无阻地在春节去“看望”地下的他。
风很冷。在这里,没有什么最冷,只有更冷。山冈一片皓白,森林全是雾凇,冰瀑层层相叠。一排排倒挂着的凌柱,像地狱的栅栏露出它们凶残的牙齿,从上至下,越拖越长。群山在酝酿着死寂,道路冷却,山谷遥远,车也开不进来。没有人走的路,会越走越窄。这越来越陌生的山谷,曾经养育我们的山谷,仿佛我们从来没有在此生活过。发现某处的一线炊烟,是人吗,还是地底下冒出的一缕魂烟?总有人坚守在这里,他们不声不响地活着,视严冬为无物,不用喊叫和宣示,他们比我家那半截山墙的老屋更坚强,更不可思议。他们活得太荒凉。
我们过了一片茶园,继续沿着山谷的边缘走。我们:我,我媳妇;我弟,我弟媳。野马河并没有全部冻僵,还在幽咽流淌,像是深夜的磨刀声。所有的树都只剩下骨架,而枝干上佩着玉剑。那些雪直愣愣地挂在光秃秃的树枝上,像是朝天张着千万条锯齿。这就是我们曾经生活的地方,从温暖处来的时候,这地方像是从来没有见过,不可理喻,荒诞不经,但我们确实在此长大,并每天经受着。太残酷,太冷,仿佛这世界没有什么东西能将它点燃。
天空却出奇地蓝,像刀刃闪着锐利的蓝光。我们曾经在这片土地上耕种和存活,视为平常。现在,我们惊异自己的过去,当初从没有想到离开。我们坐在柴垛上小憩,在火塘边猫冬,在狗的懒洋洋叫声中做梦,守着烟火袅袅的日子。在鸟声中为野兽踏出一条路,并把这条小路用山歌照亮。“门前一个坡,搓脚石又多,白天难得走,夜里难得摸。老虎走的路,猴子爬的岩,晓得这回事,打死也不来……”
我们买了香烛、纸钱,还有一些母亲生前爱吃的蛋糕、米子糖之类的供品,买了一盒发光的灯带,还有两挂鞭。不能太重,因为路途遥远,还得在下午之前返回,否则将隔在山谷。
山歌是我弟唱的,他有一副好嗓子,他粗粗的喉咙里像是一个山洞,回音四起。他唱得高亢婉转,每一句都绕许多小弯儿,大家的心情好了,都说我弟唱得好。东西由他背着,还有吃食。因为山谷里再没有亲人,邻居也不多了,大多搬离了,不会在这样的天气里来山谷。要来的话,清明会多一些。但有的几乎从没回来过,仿佛在外面死绝户了——这话有点刻薄,但事实如此。有的人家,房子还好好的,成了野兽的窝巢,他们像失踪一样,再也没有消息。流散与离别是这个时代的标志,人们奔向自己的生活,有吃有住有工作的地方就是家,就是家乡,这没有什么错。只是我们一家兄弟,太恋旧了,对老家还有点感情,还有半截墙在,所以要回,如此而已。
我们走到猪槽口,那里住着一个老人,令人惊奇的是,他还是老样子,还活着,火塘里还有火,蛇皮袋子里还有粮,还有猫和狗。狗叫,不认识我们了。我们赶着狗走了进去,想去烤烤火,抽支烟。大家叫他楼楼爹,或者六六爹;楼与六,我们一个发音。楼楼爹坐在火塘边看电视,很温馨,人也没有荒废掉,精气神还在,脸上有笑容,与人交流正常。
“你们回来了。”楼楼爹说,抹着鼻子。他让火,让出来给我们烤。
弟给了他一支烟,大家叫着他,就坐下了。但他似乎还是一个人过年,锅里不知咕噜咕噜煮的啥,头顶上有熏制的腊肉,这就行了。
“您身体还硬朗哦。”
他没有问我们的爹,他也许记不住那个姓黎的老倌儿,他离我们坳子很远。只是,我们去镇上赶集来回,他这里都是必经之地。找他讨口水喝,有时也坐坐,有时不坐,因为他的狗特别凶,嘴里的牙齿像两排刀。现在,这狗依然很凶,但明显老了,毛很长,尾巴无力,淌着涎,张着嘴,在门口眯着眼,有一声没一声地叫,显得很不耐烦,仿佛所有过路人都是多余的,让它不停地叫,浪费它的声音和气力。这狗一老,山谷就老了,记忆也老了。弟那时在镇里上学,还会给他挑一担水(屋场下就是野马河),他会给弟几颗核桃,或者一把五味子,弟都会拿回来与我分享,与爹分享,说楼楼爹很好。
我们烤暖了身子和脚,烤干了鞋,楼楼爹给我们一把把核桃,是野核桃,又硬又小。我们在口袋里掏呀掏,终于掏出了一些零钱,共四十多块,给了楼楼爹。媳妇说,没钱了,有的话还要给他,老人真的很好,活着就是最好最好,他们是山谷的见证者,没有他们,山谷没有历史和回忆。
我们继续走。路看不出原来的样子,路是旧路,有高坡,有拐弯,有崩石,有断桥。如果从陡峭的肖家茶园下去,可以节省一些时间,但冰雪太滑,我弟说可以从这里下去,小心点就是了,我不同意,我认为太危险。无数次,我们都是从肖家茶园上下走捷径,今天,除了雪太深,还有就是这个茶园荒无人烟,茶园似乎也人去楼空,大门紧闭,门前没有春节的痕迹,比如汽车走过或者人走过,也没有鞭炮的残屑,也就一定没人在这里过春节,许是因为这里太冷吧。
一只大野兔从雪地里跑过,吓了我们一大跳,它跑进了茶园。茶树有人修剪过,在那排茶园的房子后面,一个曾经让路人休息喝茶的凉亭被风雪压倒了,像是新倒的。山谷里还有几家人家,应该住着有人,想搬走的都搬走了,不想搬的,不会搬走。总有人守着这个山谷,大地上最荒凉的地方也会被人群布满,没有人知道这是什么原因。是谁使大地上布满了人?也许是上苍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