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头记
作者: 温亚军告示贴出仅半天,营门口竟然聚集了五百多民夫。抱石混迹其中,与那些根本不懂开采石头的民夫一起,想碰碰运气,寻口饭吃。在人堆里挤来挤去,碰到脸熟的都把脸别开,装作不认识。抱石越发心虚,可又不想错过机会,等等看吧。直至日头西斜,营门依然紧闭,不像放人进去的样子,有人开始发牢骚,还有好些人冲到营门口,又叫门口的哨卫给拦了回来,更多的人饿得撑不住,趴在斜水河边喝水哄肚子。也是,但凡要有个能混饭吃的地方,谁愿意来这里碰运气呢。抱石已经埋头在河边喝过五六次水,肚子不是那么好哄,没有一点实质性内容哪唬得住,河水在肚子里翻几个滚,除了制造出一些空洞难堪的声响,逼迫抱石钻进树林排泄出来外,反而比之前更饿了。他很后悔,出门时应该把那个稷面窝头带上,万一呢,今晚怎么熬得过去。几趟树林钻下来,他浑身的力气像是被一趟趟的尿水给带走,连趴在河边继续喝水的劲儿都没了。在漫长的等待中,尤其满怀的期望被等待一点点磨损之时,没有什么比这时的饥饿更让人绝望的了,好像黎明前的曙光,你分明看到那破云的一线光亮,却始终迎不来更多的晨光。抱石捂着空响的肚子,看着身边那么多跟他一样有气无力的人们,绝望中更多了几分凄凉。前晌出门时,抱石正要从老娘手里接过掺和野菜的稷面窝头,不经意间看到妹妹们的眼神从窗缝里挤出来,似几束雷电击中了他,她们眼里蹦出的火星灼到了他的心。他犹豫着把手收回,脸上扯出牵强的笑,努力使这份笑容看上去轻松一些:“听人说,告示上写着,选上了,肯定要管饭的。”要是选不上呢?他没敢想,转身时狠狠吞咽着口水,把希望和窝头留了下来。
抱石运气不错,除过几个年纪太大,明摆着是来混饭的,还有两个女扮男装的,被识破后拒之门外,其余的人天黑前被放进营区,一个个登记造册后,果然给管饭。天黑透了,点起的几个大火盆,映得营院亮如白昼,一帮伙夫抬来十几口大锅,给每人刚发的陶钵里舀冒着热气的汤面条。汤稀面少,混合了不少山梁、沟坎边的嫩草、叶芽,说不上是什么味儿,却不限量,喝完了还能再添。伙夫扯着大嗓门喊个不停,主食定量,两个白米饭团子或者一个稷面窝头,自个儿选。抱石捧着比脑袋略小点的陶钵,边喝面汤边排在队列里缓缓向前移动,心里早盘算好了一定选个窝头,绝不吃那两个白米饭团。尽管白米饭团看上去比稷面窝头分量多,以他饥饿的程度,再多两个白米饭团也是不眨眼就能吞咽下去的。只是,他像大伙一样,恨透了白米,蜀军来了之后,吃不惯面食,说是军垦,实际上强行征地,在斜河两岸的肥沃土地里全种上了稻米,留给当地人一点儿坡地,种很少的麦子和稷,还得看老天爷脸色。去年天旱几乎颗粒无收,天下又不太平,四处闹战荒,为了活命,只能依赖野菜和树叶充饥。听说蜀军招石匠,虽然并不知道招石匠干啥,但一沾了“匠”字,总是有了难度,可乱世之中,谁管你是不是真的“匠”呢,只要有机会,哪怕是犯险,大伙也愿意冒充成“匠”,随它什么“匠”,只要是条活路,能为家里省口粮食就行。
抱石好不容易排到主食筐子跟前,里面没了稷面窝头。他翕动鼻子,一碗温热的汤面条下肚,他终于感觉身体不再虚脱,但面对吃食,肠胃依然充满了极度的渴望。稍有犹豫,眼睛从空了的稷面窝头筐里跳到了白米饭团这边,只是那么一瞬,脑不及手,已经抓起了两个,还没挤出人堆,饭团塞到嘴里滑入肚子。白米饭团说不上难吃好吃,他没顾上细品,身子被挤压在人群的缝隙里,为的是多抢一钵汤面。
在蜀军窝棚的稻草堆里睡了个囫囵觉,一大早抱石他们被喊起来,每人给发了路上的吃食,相跟着沿斜水西岸往山里开拔。至于具体做什么,怎么做,无人给说,也没人问,大家都是奔着吃食来做苦力的,谁还能不知道自己的“匠”中掺了多少水分!不过一次招好几百号人,要说都是纯手艺人,谁信哪,可不就借个名头,心知肚明罢了,只不过都不肯明着说而已。早晨发的是两个稷面窝头,揣在怀里沉甸甸的,抱石隔着衣衫摸着窝头,不断地回头,往北边柳家村方向探望。他心里想着,昨儿夜里的三钵汤面外加两个白米饭团能顶一天,要是把这两个稷面窝头捎给家里就好了,妹妹们好几天没吃顿像样的饭食,说不定正眼巴巴盼着他往家里带吃食呢。可他不敢离开队伍,更不愿离开,好不容易找到混肚子的活路,哪舍得放弃!他希望这个时候能碰到同村的熟人,把稷面窝头捎回去。他是异想天开,同村能走动的人,几乎全在这个队伍里,剩余的老弱幼儿,兵荒马乱的,谁敢大清早出来。
仲春时节的早晨不冷不热,斜水河畔的风徐徐吹来,带着几分舒缓,又有几丝潮意,若不是这庞大阵群杂乱行走的步履卷起的尘烟,席卷了清晨的宁静,这个不为肚子操持的早晨该有多么安宁惬意,仅是河面洇起的水雾也会使人心神为之所动。斜水河面宽阔辽远,水流轻缓,舒展而平静。从高远处看斜水河,倒像根粗壮的树木,随处能见大小不一的枝杈向外延伸,那些被强行开挖出来的渠沟,是为引流河水浇灌无边无际的水稻秧苗,把完整的河床给挖烂了。望着眼前这条熟悉的斜水,抱石想起以前与妹妹们在河边田地里耕作的情景,那时的生活虽也辛苦,劳作却是欢愉的,心里充满了丰收的期望。如今的斜水河两岸早已变成了另外一番景象,除了蜀军开垦的水田,这里也成了蜀军老弱病残的休养地,到处是拄着拐杖的伤兵,还有从蜀地前来寻亲的孤儿寡母,他们个个愁眉苦脸,眼神呆滞。人叫马嘶的战争场面不会出现,可带着浓郁川音的哭叫声随处可闻,而失去更多良田的当地人忍气吞声,只能任凭日子越过越恓惶,却又无计可施,惶惶不可终日。
父亲在陈仓病逝后,抱石遵照遗嘱将父亲秘密安葬于秦岭北麓的八亩沟,连夜带着母亲和两个妹妹乔装潜出陈仓城,一路往东走了两天行程,本来还要继续往东走的,母亲不愿走了:“离陈仓越来越远,恐怕以后给你爹上坟都难了。”望着母亲皴裂的嘴唇渗出血迹,加上一路奔走沾染的尘土,她的模样苍老又落魄,没有一点神采的眼神中满是疲惫。妹妹们也是,傻愣愣地看着抱石,她们的俏皮与活泼如同被风扬起的柳絮,不知什么时候飘着飘着就没了踪影,抱石心酸极了。父亲的遗嘱到底没从他抖索的唇中冲出来,他是长子,如今父亲没了,他是家里唯一的男丁,有责任让母亲和两个妹妹活下去。不往东走了,寻个安身之处吧。为避开城镇,抱石沿着斜水河往山里走,在落星湾崖边的一孔废弃窑洞里,把母亲和妹妹们安顿下来。早些年,父亲已看透世事,让抱石读四书五经之余,兼览一些日常所用的书籍,像《神农本草经》《水经》之类,扩大他的知识范围,不让抱石举茂才走仕途,这倒是明智之举,给抱石埋下了生存之道。凭着书本和现实的对比,抱石在田畔、河边、山崖采了不少草药,对照书上的治疗法子,能开出治疗头疼脑热的简单方子,为周围村人免费行医,很快得到大家的认同和接济。几年下来,抱石在斜水东岸的柳家村置了几亩地,盖了三间泥瓦屋,算是有了真正的家。平时抱石带着两个妹妹在田间劳作,母亲在家里做好饭给他们送到地头,一家人围着饭钵边吃边笑。抱石觉得日子这样过下去就很好,寻常人家,以几亩地持家,平静地生活,得一些简单的快乐,有什么不好呢。然而这种欢愉没维持多久,蜀军来了,他们夺了良田,强征了四周的田地,斜水河畔百姓平和朴素的生活被他们硬生生捣烂,如今哪里还有欢笑?除了恐惧,剩下的只有饥饿。一想到饥饿,抱石仿佛看到了两个妹妹空洞的眼神里,掩饰不住对食物的渴望,别说她们,就是他自己,还有身旁行走的这些男丁,他们又怎能掩饰住饥饿的侵蚀。抱石埋头随人群机械、麻木地往前走着,心里如同有虫子啃噬,千疮百孔又疼痛难忍。摸了摸怀里的两个稷面窝头,粮食的质感像一股坚实的力量撑着他。可他越走心里越不踏实,似乎看到妹妹们接过窝头瞬间亮起来的眼神,她们脸上绽放出的光亮,使他眼窝发热,内心更加焦躁,他被自己的想法左右着,头脑一热,顾不了太多,突然冲出队伍,向家乡的方向狂奔而去。
抱石的反常举动立马引起大家的注意,有人根本不知发生了什么,竟然追随抱石也跑出了队伍。很快,有人意识到了这个异常的行为会带来什么后果,刹住脚步又缩回到队伍里,只有抱石还在头脑的风暴中,压根没想到自己暴露在队伍外面,被看押的蜀军看得一清二楚。一个骑兵飞奔过来,将抱石一鞭子抽倒在地:“打死你个龟儿子!还敢逃跑。”
抱石从怀里掏出两个窝头,跪着举起来说:“我不是逃跑,只想把这两个窝头送回家,给母亲和两个妹妹后,我保证跑回来赶上队伍。”
“龟儿子,还敢耍老子。”骑兵骂着,俯身抢过一个窝头,“把那个也还给老子。”
抱石见解释不清,又心疼被抢走的窝头,情急之下,将另一个窝头塞进嘴里,抻着脖子咀嚼几下赶紧咽进肚子。他的行为惹怒了骑兵,抽出腰刀朝抱石头上砍来,旁边有几个同村的邻居,平时受过抱石的免费医疗,见此情景不愿眼睁睁看着他丧命,几个人扑过去将抱石拉开,跪倒在地求骑兵饶命:“军爷,他家里有年事已高的母亲,领着他的两个年幼妹妹,全靠他一人挣口吃的。”
“是啊,他就是想给老母亲送点吃的,我们都是主动来讨活路的,哪有没开始就逃跑的道理!军爷大人有大量,请息怒,放过他吧。”
“军爷,杀了他等于杀了一家四口啊。”
骑兵其实不想杀人,不过被抱石的行为所激怒,并不是真的起了杀心,面对的毕竟都是普通老百姓,众人求情更不能轻举妄动,顺势收起腰刀,却要责罚抱石,两天不给他一口吃食。
好在春天比较友好,大地回暖,春风轻柔,摇曳的柳枝上爆出了绿芽,细密密地摇荡在枝头,饿极了也能充饥。一路上,山桃花开得满沟谷都是,被淡淡的轻烟一样的绿色衬得格外清丽娇美。抱石没心思欣赏美景,饿得撑不住了扯几把山道边的树叶、野菜果腹,一路喝着河水,随着队伍走了两天山路,到了斜水河的上游鳌山。
按告示上说的,招石匠是为了开采山石。至于开采的石头派什么用,有人曾大着胆子问过,挨了蜀兵两鞭子,知道是寻不到答案的,再没人问。其实就是问出结果又能怎样,他们不过是为挣一份口粮。
刨山挖石是体力活,蜀军给抱石恢复了伙食,每顿饭能领到两个稷面窝头,或是白米团子,外加一碗菜叶剁得细碎的菜汤,不能敞开肚子吃,可到底是实打实的饭食,咽进肚子里踏实,有了依靠一般。抱石吃了几顿饱饭,有了被粮食托出来的满足感,他认为自己这趟来对了。春荒、战乱,无论经历着什么,首先得填饱肚子,像父亲生前所说,活下去,才是根本。进到山里,抱石和大家一样拼命干活,他的目的和大家一样明确,就为了能领份伙食,保证有口饭吃,不至于饿死。
刨开山体外面的树木、土层,巨大的石头暴露在日光下,闪着耀眼的白光。这个时候得考验你是不是真正的石匠了,从哪里开凿、打眼、塞药、放炮,凡是稍微带点技术的活路,这五百余人基本上都不会干。世代在地里刨食的庄稼人哪懂得拾掇石头,他们甚至不知道这山石原来是白色的,在阳光的照耀下能迸发出丝线一样细碎的光芒。原来只有黄土才是他们眼里最热切的,那是能孕育出粮食以维系生命的实在东西。当然,蜀军也并没真的指望这些人里有需要的能工巧匠,他们真正要用的,就是干体力活的苦劳力,抡大锤、劈山、抬工、搬石头。只要能把石头破开,搬到山下去就行。
蜀军看得紧,没人敢偷懒,每天累得半死,可肚子大多时候能填个半饱,偶尔还能开一次荤,尽管是在菜汤里加了些肉汤或者碎肉末,但那鲜香的肉味在每个人的舌尖上流转,够回味几天的。没人叫苦叫累,也没人逃跑,都清楚无处可逃,荒山野岭,能逃到哪去,再说世道混乱,逃出去不是饿死也得被乱兵砍死,还不如在这山沟里混个肚子半饱。
可开山刨石不光苦累,还很危险,爆破炸起的碎石、凿过的石渣经常会伤到人。这个时候抱石的能力便显现了出来。他不忍心看着民夫们受伤流血,征得蜀军士兵的同意,去山林里扯些刺芥、艾叶或者白芨,找个石窝子捣烂敷在伤口。有时民夫伤势严重,情况紧急一时找不到石窝,用手揉的草药汁水出不来,抱石扯把刺芥塞进嘴里嚼烂,先把伤口的血止住,免得民夫失血过多危及生命。随着刨石创面的不断增大,受伤的民夫越来越多,抱石基本上成了专职医者,这喊那唤,他的身影穿行于工地和山林之间,边跑边嚼草药,一天跑下来,满嘴绿汁,舌头被草药蜇得麻木不堪,话都说不完整,但他没有一句抱怨,相对那些晒在日头下挥汗如雨的民夫,他不用干体力活照样有份粗陋的饭食,他很知足了。
到了夜深人静,窝棚外明亮的月光从每一个缝隙里渗进来,长的短的,薄的厚的,这些细碎的月光重新融在一起,使窝棚内也有了浅薄的一层亮光,烟尘一般荡漾在一片沉重的、起伏不定的呼噜声中。抱石的心随之动荡起来,分外想念母亲和两个妹妹,出来了这么多日子,不知道她们还有没有吃食。母亲的身子弱,他这一离开,她一个人操持着家,更辛苦了;两个妹妹虽说懂事了,可到底年纪还小,又正是长身体的时候,要是连肚子都吃不饱,这一天一天的怎么熬得过去,将来要落下病根怎么办?他的眼前闪现着离开那天,妹妹们透过窗缝落在稷面窝头上的目光,饥饿、隐忍,每当想到这一幕,他的无力感如同一身的疲惫,倾尽全力都无法挣脱。可他什么都做不了,这种无能为力只能让他躺在窝棚的稻草堆里黯然低泣,哭声显得虚弱而轻薄,似窝棚里的月光一样,沉沦在起伏、沉重的鼾声中,很快被淹没。夜晚偷偷哭过,第二天他照样奔跑于工地和山林之间,为民夫减轻疼痛或者死亡,也为了父亲的嘱咐、母亲和妹妹们,他得活下去。
抱石以为,若没有战争与饥饿,活下去哪有这么艰难,他们冒“石匠”之名的这五百号男丁,哪个不是为了让家人活下去,让自己活下去,才到这深山老林刨挖石头的?现实就这么残酷,生存与死亡变得很简单,并不因选择得慎重或者随意而有定数。抱石没有办法阻止死亡,他每天都要面对死亡。被石头砸伤或因其他意外受伤的人越来越多,他采来的草药只能止血消炎,遇到伤势严重者,没有针对的药物和专业大夫,抱石束手无策,急得他眼含泪花却无能为力。随着死亡人数的不断增加,抱石的压力越来越大,民夫在死亡线上的挣扎加重了他的恐惧,他浑身战栗着躲在一边偷偷地哭泣,有个老民夫看到了难过地把他抱进怀里,劝慰了许久。随后,老民夫联合一大帮民夫陪抱石去找百夫长,要求送重症患者下山,去山外的医馆治疗。百夫长不同意,眼下有一大堆重伤员得送出去医治,且不说那些重伤者能不能救治,蜀军没有救治他们的义务啊。抱石夹在人群里焦急又愤怒,世道动荡,民夫的命再低贱,可见死不救,太没人性了。愤怒解决不了问题。抱石毕竟读过不少书,懂得动脑子,他暗地里串通民夫搞了次罢工,想以此逼迫蜀军,或能使他们心生一丝仁慈,送那些重伤患者出山求医。民夫们为争取自己的利益,几乎全部参与了罢工,动静闹得很大,整个山谷人声鼎沸。蜀军却无动于衷,他们见惯了战争场面,根本没把这些土包子放在眼里,见劝说无用,便停止了所有人的伙食。这招果然管用,出门受罪为的是填饱肚子,眼下没吃的了,有人泄了劲头溜出人群,去刨石头了,却没想到蜀军照样不给干活的人吃食。这下,大家同仇敌忾,饿得支撑不住也不妥协,僵持了两天,百夫长怕耽搁采石,勉强同意送重伤病人下山,只是不让抱石陪同出山。工地上离不开他,随时有人受伤需要治疗。抱石本来有随病人出山的念头,想着或许能回趟家看下母亲和妹妹们,这下希望落空,心里不免失落,可他身不由己,只能接受事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