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的乐平里
作者: 周凌云一
乐平里。
我第一次来到这里,眼前所见,俨然一片桃花源,四山环绕,花木争妍,鸡犬相闻,山坡地头响彻着草虫的恋歌。农户散居于山根水畔,家族血脉枝枝蔓蔓。九月,水稻黄了,金光抖擞着,散播谷物的激情,我一直撵着风景,拍了些金黄的照片。我很好奇,这些甘美的粮食,滋润了芸芸众生,是否也喂养过一个伟大的诗魂?
昔日的记忆,涂上美的底色,总是抹不去的。
之后,借各种机会我常常来,都是朝圣之旅。春日,我看到一切都在抽芽,时令葳蕤。秋天,太阳拖着影子,在天空低飞。山乡景物,田园农作,农民的气质,感觉都在变化,万象皆在流转。村名儿也变了,乐平里改为屈原村。这个村,历史上还曾叫过“三闾乡”“屈平乡”。屈原村,我还是习惯叫它“乐平里”,这个名字已深深铭刻在我的心间。
屈原就诞生在这个村,在这里成长,并从这里走向了楚国的中心。
这个小村庄让我感到亲切。看到春兰,瞬间意识到,它是依附诗歌而生长的,与楚辞早就合为一体了,馨香波浪一样弥散时,我的想象也在飘动。秋菊、端阳花、高高低低的草木,被吟咏后更有韵致。季节变换,紫藤和葛藟也会纷纭缭绕,重新调整为诗行。太阳在降钟山天天升起,原本是来丈量屈原庙的高度,在我的眼里便觉是东君降临。屈平河流动的水声千古未变,我恍惚觉得,河伯驾着龙车在飞动。庙前那棵古树上,旁逸斜出的枝干,不论从哪个角度看,都是陆离之剑,巨大树冠又多么像切云之冠啊。见到一只蝉、一只蝴蝶、一只鸟,都能产生情绪。就是对一块石头、一堆泥土,也能说上几句话。哪怕是卑微的小事物,都会寻觅出它的崇高性。乐平里这片小地方,不论是山水树木,还是花鸟鱼虫,都是诗歌的意象。我脚下的每一步,都可能合上了平仄。
在别的村子,我一句诗也写不出,而在这里,我可以写两本书。
注定了,乐平里这个村庄非同寻常,万物都要承载一些分量。
一个伟大诗人的存在,表面上没有改变山川草木的性状,但是精神气息已渗透其间,它让每一朵蓓蕾戴上珍珠,每一声鸟鸣韵味悠长。更重要的是,他的伟大诗篇影响了天地山川,塑造了乐平里的农民。农民的本分是种田,采摘果实,充盈粮仓,怎么就受到了影响呢?因为有些人偏偏爱上屈原,爱上《楚辞》,爱上了诗歌。
一个地方,形成某种风尚,一定是长久的积淀。大约在明代,或者更久远些,村子里读书之风就已盛行。
表面是农民的模样,灵魂中却充满了诗情。乐平里,诗歌的气息早已弥漫。
一些农民,白天种地,晚上写诗。晴天耕耘,雨天苦读。农忙时收收割割,农闲时字字琢磨。往来切磋,彼此雅正,皆陶醉其间。自发结社,成为骚坛。一个粘满泥土的农民诗社,就像兰花一样,生长于山野,散发出幽香。社长是农民,会员也是农民。从古至今,诗脉不断,长久不衰。颂扬诗祖的宗旨,历来未变。文化厚土,就这样堆积而成。
也有人瞧不起骚坛,认为是一群泥巴腿子,乌合之众。骚坛和历史一样,也起伏跌宕,九曲回环。诗社诞生于明代,兴盛于清代。骚坛也曾沉寂过几十年。1982年,骚坛恢复诗歌活动。一位篾匠当选为社长,后来一名土医生当选,接着几届社长,也纯粹是握锄头的农民。
骚坛曾经也是渺小的。写诗犹如“地下工作者”,不能理直气壮,遭人嘲笑,家庭不容。穿戴相同的衣冠,怎么做些怪异的事情呢?诗歌究竟带给一个农民有什么好处?有人不解。但是他们用沙哑的声音坚持呐喊,心无旁骛,不丢阵地,不忘信念,这种隐而不发的力量,促进骚坛成长了。会员终于发展壮大起来, 眼下已超过百人,成为一支像样的队伍。村里甚至县上有什么要紧的活动,都会想到骚坛。骚坛不是可有可无,而是一块品牌了。
我眼里的骚坛,是一条古老的河流,一直在奔流不息,又回环往复,最终会流向远方。每个诗人都是河流里的漂泊者。骚坛的先知先觉,一一作古,奠定了诗社的基石。新的一代也接上来,一代比一代庞大。生命不能更生,骚坛能。一颗颂扬屈原的心,永不衰竭,世代不变,这是骚坛的宗旨。
骚坛有一笔财富,是传承的诗。明、清两代,从民间搜集的诗有一千多首,更多的可能散佚了,当代骚坛存诗数万首、诗集几十卷。诗社年年办墙报、出诗集、编年刊,印刷诗人们的足迹和韵律。
骚坛千秋诗,古拙而隽永。
二
村头上,端阳花儿一开,兰草刚冒出馨香,一些楚辞草儿也浮起花骨朵时,端午节就要来了,诗人们像购买种子肥料一样,也在准备诗的原料,翘首盼望骚坛诗会到来。不用吩咐写什么,大伙儿心里明白,都在搜肠刮肚,琢磨着写几行惊人的句子。这些人,诗的力量从何而来?
五月初五,一个约定俗成的日子。屈原庙,一个固定的场所。不论是相约了,还是没邀请,诗人们都会聚拢而来。这是踊跃的事情,不需三请四催,也不必羞羞答答。
我也早早赶来,看见一些人都在忙碌,打扫庙宇,擦洗桌椅,张挂会标,布置诗会现场,也有人躲在角落,正在默默酝酿情感。
在骚坛人眼里,骚坛诗会是最棒的诗刊,大家摩拳擦掌,跃跃欲试,都想发表一次。这一天,在舞台上,在音乐声中,诗人们争相放声歌吟。一个主题:屈原颂歌!
诗人已成为乐平里的社会力量!活出了诗的模样!
骚坛也举办各种诗会。元旦、中秋和屈原的生日里都会举办,诗歌就是要表现,它和歌舞一样也要展示美。诗会进入百姓的寻常生活,让诗成为人们说话的方式。几个人同时走进风景和田园,也会不约而同吟咏。有时看见一群人,将骚坛的锦旗一抖,小喇叭一响,诗会就开始了。
我参加过无数场诗会。有一场特别的诗会让我刻骨铭心。那是一场凄美的诗会。
一个叫郝大树的诗人死了,我去参加葬礼。骚坛诗友们一晚都没合眼,闹夜,打丧鼓,唱《大招魂》,为他守灵。只要没入土,他还是骚坛的人,只是他诗的魂魄已经散佚,一旦入土,就去了阴间,变成另外一个人,与诗歌的情谊也了断了。雨也下了一夜。诗人们心里都有一种难言的凄怆。他之前,走了一个又一个诗友。篾匠走了,土医生走了。他走了,下一个会是谁呢?让一个人写诗,坚持一辈子写下去,很难!一个诗人死去,就是一个瞬间。诗友们的忧伤,像天上的乌云在膨胀。
早上,诗友们聚在岗子上,掘地,劈石,搬来水泥砖,在早饭之前,要将他埋进地里。棺材缓缓放入墓穴,掩上一层一层土石,砌砖又将四周隆起。郝大树的坟墓砌好后,大伙儿放一阵鞭炮,冒了几股青烟,之后便举办诗会,一一献诗,这是送给逝者的哭泣,也是诀别时最好的礼物,不逊于墓上栽插的鲜花,只是诗歌没有鲜艳的形态,不能插上坟堆。
文星陨坠兮泪汪汪,弃我咏友兮归西方。
幕君造诣兮孰能比,文章洒洒兮带泥香。
长年尽日兮荷耒耜,夜伴月魂兮录缣缃。
大树摧折兮骚坛损,冀尔后秀兮吐芬芳。
这是名誉社长的骚体诗。
郝大树是骚坛的一棵大树。现在这棵大树倒了。他身有缺陷,兔唇,贫困,生前可能遭受了白眼,但是酷爱诗歌,写了几百首,走前已留在人间,诗是他送给世界最美的东西。死后,他也终于得到了诗的爱抚,受到了尊重。
郝大树也应当知足了。
这个诗会令我反复回忆,是一张循环播放的映像片。
后来我又路过他家。房屋、庭院、树木、花草仍在,但诗人已走远了。先前的老屋已粉刷一新,面目焕然,住着郝家的孙子。孙子当上了村干部。我喝着茶,聊起他爷爷的诗歌,孙子眼里闪烁着光彩,他说,妹妹也写诗了。瞬间,一股暖流在我全身贯通。我为郝大树感到自豪,人死后,诗歌成烂尾楼了吗?没有。郝家仍有诗歌的后裔。也为骚坛庆贺,未来,骚坛又将收获一笔韵律。我看到路旁,花又重开了!
屈原的诗歌,放射着光芒。阳光依附的是太阳,诗歌依附的是乐平里的土地、草木和人。诗歌耗尽了屈原的心智,却让骚坛诗人的灵魂得到重生。这些农民写的诗,也为他们聚光,绽放辉煌。
三
我惊喜地发现,栾树也特别美,一身绿装之上,顶端全是锦簇,即便在远处观赏也很抢眼,大红的、粉红的,栾树把红举上高空,火苗一样燃烧。我不清楚这是不是花。每一片都像蝴蝶,风拂动,都在飞。我不觉得栾树多余,它们紧密地围绕屈原庙灿烂盛开,将洁白的庙宇衬托得分外显眼。人文与风景的绝妙组合,使降钟山意义非凡。
屈原庙,就耸立在降钟山上。降钟山是一座小山,是乐平里地理的中心,是人们目光的焦点,更是精神高地。
我打听到,修这座庙并不容易,全是用屈平河里的石头垒砌而成。从河里往山上背,全村人花了大半年时间,都背弯了腰,骚坛的一些人更是下了苦力。这座庙由石头、汗水和信念凝固而成。
屈原庙有峡江味、民居风,是天井屋。白墙黑瓦,翘檐飞角,斜山角,假斗拱,坐北朝南。虽占地少,是一座小庙,但矗立起来,显得气度不凡,高古典雅。尤其将屈原的雕像置放于大堂,一个伟大的灵魂降临了。这是一尊白色的雕像。屈原头戴高冠,身佩长剑,衣袍飘飘,双目忧郁,他在荒凉的世界独自行走,从头至脚,一身洁白。我理解,洁白应为光明和忠诚的底色。我敬畏白色,并由此产生狂热的喜爱。在任何场合,当我看到白色雕像时,也会肃然起敬!
我多次登过降钟山,来看屈原庙。先走到庙下,在小广场注视一番。庙高高在上,与《离骚》齐高。早上新生的阳光,用金色的刷子,从屈原庙后背那座最高的山刷下来,一直刷到屈原庙。从庙顶、墙面刷到脚跟,这一过程我看得分外仔细,像在欣赏一组慢镜头。金色的、岁月的长袍飘下来了,白云似的屈原庙,一时熏染成暖色调。我看见一个人正在背诵屈原的诗,是守庙人。太阳为他留下一道剪影。
登昆仑兮四望,心飞扬兮浩荡。
屈原的心在浩荡,守庙人的心也在浩荡。我站在庙下,面对这么好的意境,却两手空空,没有一首好诗献给诗祖。
有时我也站在黄昏里,太阳将要跨过山垭的界线,准备抽身而走,好像上天在收拢一张大网。我不愿太阳合上眼睛,希望它一直照耀,让屈原庙的光辉永久放射。
屈原庙,有人愿意守。骚坛诗人来守。
前一个守庙人死了,会有人接上来,屈原永远不会孤独。
守庙人应做些什么呢?为洁白的屈原抹去世俗的尘埃,打扫庭院,接待游客,还有一个义务,就是誊写整理诗稿。骚坛诗会后,诗友们的稿子七零八落,写在纸烟盒上的,写在小学生的作业本上的,都是些破纸片儿,还有的写在手机里面,也要导出来整理。用毛笔工整誊写,订成诗集。骚坛能在一个村子活跃数百年,找到诗人们的遗响,全靠传下来的诗歌。人不在了,诗还在,仍有魂。守庙人搜集旧时骚坛散失在民间的诗,特别费力,要花代价。有的有文字传下来,有的是口头传诵。要恢复诗的原貌,得从老人口中一句一句抠出来。有时也从墓碑上搜寻诗人的线索,希望发现更多写诗的人。如果在民间发现一本旧诗集,守庙人就像发现了宝藏。
守庙人嘴皮子也要有一套,能将屈原的故事讲得圆溜畅达,让人兴趣盎然。游客提到屈原的诗,能应答如流,如果一脸茫然,会令人失望。还有,要会写诗。
哪个守庙人不写诗呢?
徐正端是守庙人,他攻的是骚体诗。
时维五月兮,节届端午。
蒲艾高悬兮,驱邪迎祥。
楚天默哀兮,素冠素裳。
竞渡龙舟兮,吊古忠良。
争投角黍兮,遍撒江湘。
饫餐水簇兮,圣体勿伤。
徐正端在庙里住了半个甲子,天天守灵,日日读诗。屈原庙是骚坛的阵地,徐正端是诗社的磨眼轴心。村里诗人和他走得勤,彼此有说不完的话题。抿上两口酒,吟几句诗,说些平仄。仿佛屈原庙就是诗歌论坛的场所。
徐正端九十岁时去世了。我参加了他的葬礼。葬礼设在屈原庙,有人觉得不妥,怕扰了屈原庙的清静,对屈原不恭。也有人说,徐正端已把屈原庙当家,心思全放在这里,做了别人做不到的事情,人走了,在庙里停上一两个晚上,人之常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