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景入画

作者: 熊章友

甘昕要去安河写生,完成毕业画作,须先去桥头奇石苑找老翟。安河那地方偏僻,离县城百八十公里,去了得住下,住哪儿是个问题。甘昕回来之前联系过美协的胡主席,胡主席说,住哪儿不是问题,安河有民宿。甘昕说,民宿当然好,问题是手头不大方便。胡主席想了一下,说,还有个路径,去找老翟。

甘昕不认识老翟,老翟领衔石协主席的时候,甘昕已经在省美院接受培训。在那之前,甘昕还在县美协任秘书长的时候,圈里恍惚有这么个人,据说诗写得好,而又无心以诗,偏醉心于石头,为玩石头把饭碗丢了。传言似乎在证明老翟很不靠谱,究竟怎样一个人,甘昕未曾得见,毕竟画画码字分属不同圈子,没有重叠便没有交集。

胡主席说,没关系,那家伙见面熟,我先给他打个电话,你再去桥头奇石苑见他,准没错。

甘昕后来才知道,胡主席让他找老翟,是因老翟的奇石苑有两处,桥头的是主场,安河的是分号,分号所在乃为县文联基地,名分上几个协会都有份。当初打造安河,大家都出了力,胡主席就曾带着几位画家在那里住过一段时间,后来文联在里面举办过一届汉江奇石展,之后就把这处院落给了石协。但有言在先,两间厢房留着公用,几大协会凡有创作计划的会员,都可申请居留,实际也就一说,没人真去。胡主席推推鼻梁上的老花镜,说,不是你这事我倒忘了。

见了面两人一握手,没容甘昕道明来意,老翟抢先说:胡主席来过电话,说你要去安河写生,房间已经为你收拾好了,嫂子在那边恭候大驾,你看现在过去,还是晚点随我一起?

甘昕说,翟哥爽快。一起吧!

老翟便拉着甘昕参观他的收藏。一屋子的石头,千姿百态,似是而非。甘昕是画家,图像视觉应比常人发达,却频频看走眼。老翟说,画家呀,是不是总能看到别人看不到的一面?

甘昕哂笑,眼拙,眼拙,翟主席见笑。

中午在奇石苑吃饭。一锅大河鱼,一盘花生米,是在隔壁农家菜馆买的。老翟说不想在馆子喝酒,怕喝高了丢人,就让菜馆送到店里来了。

甘昕不怎么喝酒,不是他没量,老实说他也不知道自己有没有量。是他不好这口,多好的酒到他嘴里都一个感觉,苦。老翟也不计较,说喝酒本是高兴事,为多一口少一口纠缠不休,那还是文化人?甘昕就朝老翟抱拳,说些相见恨晚的话。结果一瓶高粱烧甘昕至多喝三两,剩下的都进了老翟的肚子。酒泡过的老翟更见狂放不羁的本色,说曹翁好石,李白好酒,我老翟把两头都好了,哈哈。

这顿酒喝到日头偏西,甘昕也不指望还能进山,索性与老翟天南海北一通扯。话就从石头和酒扯起,扯到诗,扯到画,扯到艺术与人生。不觉太阳就要落了,门口公路已看不到一寸阳光,甘昕想着先返城住一晚,待明日再作主张。老翟忽然想起来似的,腾地起立,说走啦走啦,是时候了。甘昕说,还是算了,都喝了酒。老翟说没啥事,警察不会这时候跑山里来查酒驾。

车到安河日光还没断。这个时段,“一日游”们差不多都走光了,河岸这边不见一辆车。老翟不用减速,直接冲上翻水坝。车轮下,水花呈扇面状飞射出去,眨眼逼近桥头,甘昕疾呼减速,树下有个人。

老翟熟视无睹,不过还是减了速,不然准扑哑巴一身水。经过哑巴时,甘昕从摁下的车窗望出去,只见哑巴黑乎乎纹丝不动,像从树根长出来的半截枯桩。

后来,甘昕脑子里总是闪现哑巴的形象,胡子拉碴,半身赤裸,目空一切地伫立于暮色中,脚下树根盘虬,身后的老山槐粗粝沧桑,侧面有巨型水车的身影,怪物般耸立在阴暗里。河道则像一条水墨线,若有若无地飘过画面……

一时理不清楚。但是隐隐约约,似乎这就是他绞尽脑汁想不出来的毕业作品。

山里居住分散,庭院相对宽敞。庭院一侧有块菜园子,本来被院墙隔在外面,老翟入住后把院墙扒了,在菜园里建起一片石林。现在前后院连在一起,总有二亩地,小是小点,但经过曲线分割,又栽了几丛竹屏,石中见竹,竹中见石,弯弯曲曲也有些意境。老翟弄这么个园子,一为风雅,二为聚敛人气,为他的汉江画面石找买主。那天晚上,老翟又拉甘昕喝酒,就在庭院里,一块横卧的平面石权作酒桌,老翟两口子陪着甘昕,你敬我还,很快干了一瓶。老翟还要再启,被甘昕拉住:不能喝了,今天是小嫂子热情,多喝了许多酒。

老翟拍着胸脯说,老夫有三爱:老婆,石头,酒。

小夫人哼一鼻子,说,你的三爱是诗、酒、石头,哪里会有我。

夫妻调情的话甘昕插不上嘴,准备起身往石林里去小解。老翟跟上来问,打算住多久?

甘昕打个冷噤,说,半个月吧,看进展。

想画啥?

风景、人物、民居,都可以。

老翟说,画石头,我这苑里的石头每块都是好景。

会的,不过我还是想先画哑巴。

一想到暮色中伫立的哑巴,甘昕就浮想联翩,他在看什么?看风景,还是看看风景的人?

诗人“哦”了一声。

甘昕看到的画面,老翟看过无数遍,看一次心里堵一次。哑巴形象瘆人,关键那副表情,不似金刚也似神,他往那儿一站,过往游客不免毛骨悚然。那里刚好又是村口,哑巴几乎就是标志性存在,要多煞风景有多煞风景。安河村民不止一次反映,说谁谁被村口的神像吓回去了。村民有意见,嫌村里对哑巴放任不管,说这样下去早晚毁了刚刚兴起的山村旅游。老翟算半个安河人,和村民立场相同,立场决定视野。

甘昕第二天日出前就去了老槐树下,哑巴已经在那里了。还是那个位置,还是那副空洞漠然的表情,不同的是色调。昨天光线暗淡,这会儿哑巴肩头透着一抹朝霞,映得半边脸颊像施了油彩。另一侧的脸颊显然受了鼻翼影响,尚处在阴翳中。色彩的层次感让这副表情出现断裂,这恰恰丰富了视觉内涵,有种近乎迷人的生动。甘昕被震撼到了,呆呆地站着,仰视坡上的哑巴,像仰视一尊神。

接下来甘昕遇到了难题,他无法接近哑巴。哑巴目空一切,不管他怎么示好,哑巴都不为所动,那副天生高冷的范儿让甘昕不寒而栗。

甘昕不想冒险。其实也没必要,哑巴就在面前,他要表现的应该是自然的哑巴,而不是被摆布的哑巴。

甘昕的画架支在路西,和哑巴呈四十五度角,从这个位置看过去,哑巴右脸大左脸小,大的这边处在阴翳中,阴影从凹底往上,逐渐趋于明朗,至鼻梁顶峰,豁然一线金光悬浮于鼻翼左侧,左脸便整个浸在殷红的霞光中,使得这张脸有了魔幻般的魅力。甘昕抓住感觉,重泼轻抹,笔走龙蛇,眨眼间活脱脱一个哑巴便跃然纸上。

此刻已然有早起的游客,三三两两,蹦着跳着笑着,踩着石礅过河。石礅有两排,呈V字型排列,滚滚河水穿过石礅倾泻而下,轰轰烈烈。落差制造的冲击力推动巨大的水车,水车再把河水送到高处,从几十米高的空中泼下来,溅起的水雾在河道弥漫,终日不散。顺着哑巴的视线,上游水域是一座小型湖泊的规模,俨然有高峡出平湖的气象。湖面漂着形态各异的游船、舢板和皮划艇,这么早能出现在村里的游客只能是昨天留下来的住客。甘昕借哑巴的视觉,把前面的风物也收纳到画中。

这时身边开始有人围观,后来越聚越多,外圈压迫内圈,他的空间一再收紧,因而不断有游客的身体擦碰到他,或者他擦碰到人家,空气中的脂粉气混杂着香汗的味道,令他有点儿心猿意马。

甘昕的画作没能一气呵成。创作需要凝神屏气,眼下的环境不宜继续创作。他收了画笔,从脂粉气中退出来,去河里洗把脸,人顿时清醒几分。这时听人说要在画前留影,围观人群便开始出现波动,甘昕担心他的画架,挤进去拦在前面,拍照的时候,他就蹲在画架背后,双手扶住支撑。先拍的人把照片分享出来,都说很好,可惜画没画完,有点美中不足。有人开玩笑说,有美女和野兽,意思就出来了。

甘昕忽然手指树下,看,他就在那里,站他旁边合个影一定更奇妙。

他说这话无非想把女人们支走。但女人们全都愣住,然后嘻嘻哈哈笑起来。

面对真实的哑巴,她们显然缺乏勇气。

甘昕收起画架往上游走去。上游有架吊索桥,据说去那里打卡的人很多,得去看看。绕到桥头,站在古堡似的亭子上,看着吊索在脚下剧烈摇晃,桥上不分男女,全都醉汉似的左跌右撞,胆小的更是抱着两边的悬索不撒手,有两个打遮阳伞的姑娘,伞都飞到桥下去了,她们趴在桥上朝下面喊,我们的伞,那是我们的伞——

甘昕本来想上桥体验一下,看到这种情形就把脚收回来了。他背着画架呢,犯不上去找刺激。从桥头退下来,在离吊索十几米远的地方支好画架,以仰视的角度画了幅素描。这时老翟打电话来,问他咋没回去吃饭,嫂子等着呢。甘昕说正在兴头上,让嫂子自己吃,别管我。

老翟不在,甘昕觉得还是在外面吃为好,村里家家开餐馆,吃饭方便。中午也没回去休息,饭后提把椅子靠在树阴下,打算眯会儿就去干活。无奈两只苍蝇总围着他转,一刻不得消停,只得作罢。

早晨那幅画还没完成,估摸现在游客都在村里吃饭,不会再有妨碍,就是不知道哑巴在不在。还没出村口,就看到老槐树下,几个女人正忙着和哑巴摆拍哩!真不要命了,甘昕一边佩服女人们好胆量,一边为她们捏把汗,心想万一哑巴翻脸,看不把你们扔河里喂鱼去。跑到近前,发现哑巴居然很配合,嘴里啊啊不停,兴奋得像打了鸡血,甘昕下巴都要惊掉了。那时候不知道是福是祸,就是怪可惜的,沉默的哑巴像个哲学家,破涕一笑,十足像个傻子。

好在哑巴的形象已经定格在画稿上,甘昕稍感欣慰。这会儿几个女人已经从坡上下来,和甘昕打招呼:哎,画家,上你当了。

甘昕问,咋说?

哑巴臭死人。

甘昕忍俊不禁,爱美么,还能不要点代价?

女人翻出照片给甘昕看,好看吗?

好看!

那我们给你也拍一张呗。

我是男人。

男人不是人——吗?

女人得了便宜,笑得像风中的芦苇,摇摇摆摆往村里去,留下甘昕独自面对着哑巴。这会儿的哑巴不是先前那个哑巴了,那个哑巴眼中无物,茫然中透着超拔,此刻哑巴的目光有了聚焦,他在追随远去的女人们,口里的涎水淌成了瀑布。忽听得哑巴“嗷”地大叫,从坡顶直扑下来,甘昕以为是冲他来的,吓得脸都绿了,刚想着逃跑,哑巴已然像阵风从身边刮过。

甘昕恍然大悟,该死的,冲女人去的吧?

晚上甘昕做东,回请老翟两口子吃农家饭,酒桌上听到哑巴的消息,说被捆了手脚,丢在皂角树下喂蚊子。问起原委,说是哑巴满世界追女人,搅了半个村子的生意,有吃到一半的被哑巴一追,作鸟兽散,钱也讨不回来。

甘昕这晚没睡好觉,心里总想着哑巴。哑巴心智不全,不会懂得公序良俗,更不会有羞耻心,他的行为只受本能驱使。之前哑巴没出事,是体内的那个怪物没被唤醒,今天被两个女人撩拨醒了。现在还不确定哑巴体内的怪物属于哪个层级,就是说,哑巴追赶女人是对女人的气味着迷,还是有其他动机?但有一点基本可以确定,以前那个安分的哑巴死了,活着的这个将不会安分。不会安分的哑巴对刚刚起步的山乡旅游,和有望依托旅游致富的安河村民意味着什么,这个问题除了哑巴没人想不到。而对哑巴意味着什么,连甘昕都想不到。

甘昕放不下这件事。如果他不开那个玩笑,两个女人应该不会去撩拨哑巴,那么今天这事就可能不会发生。这里地处偏僻,有时走几十里看不到一户人家,遇不到一个生人。哑巴生在这样闭塞的地方,认知里根本没有外面那个世界,眼前突然发生的变化,和突然汹涌而至的男男女女,让他有无尽的新奇感,所以才会每天站在那里,接受视觉冲击。以他那点可怜的智力,想实现视觉疲劳都难,因而他站在那里应该是安全的,假若不去骚扰他的话。

这天老翟起得早。昨天定好了的,今天去荆山看石头。安河生态农业观光园要一方镇宅石,设计体量巨大,还要有形态意义,谋了很久一直没谋到。前些天微信收到一款实拍,尺寸品相都说得过去,转给公司邢总看过,邢总说还要看材质。老翟以为邢总要亲自掌眼,等了两天没见动静,一问,才知道邢总没有亲自跑一趟的意思,只是要把相石的责任落实到老翟头上,别到时候让他反咬一口,说邢总你看图说话了我才出手。老翟白耽误两天时间,弄得两头都怨他办事不力,今天这一趟必须得走。甘昕一宿没睡成,这会儿正往深渊沉坠着,老翟轰的一脚油门,把甘昕给扯了回来。老翟的老爷车油耗大,嗓门也了得,特别启动时的那声吼叫,比推土机还洪亮。早说要换一辆,形势不好一直没换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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