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比伦铁塔
作者: 梁宝星U111
世界的中心是巴比伦铁塔,巴比伦铁塔的中心在U111。
出门之前,要观察四周,否则伸出脑袋有被斩首的风险,我的居所U111是巴比伦铁塔的中心,多条公路从这里向四面八方辐射,我每天都要从居所出发,到第一二三四五公路去游荡,从白天到黑夜。在铁塔里,只能通过楼板缝隙以及外墙上的窟窿照射进来的光判断白天和黑夜。
铁塔是机器人寄宿的地方,自从俱乐部输掉了战争,我们就被困在铁塔里,外部发生什么,无从知晓。居住在U层的机器人,是无知的。像一个蜂巢,我看着游走奔波的机器人胡思乱想,又像一个蚁穴,我指的是巴比伦铁塔。铁塔共五层,地上四层,地下一层,U层是地下一层,是百分之九十九的机器人居住的地方。每一层对应不同阶级的机器人群体,我们是最卑微的,只能生活在脏乱与昏暗之地。
不过无所谓,宇宙中多恶劣的天体我都见识过,相比战争时期,如今能够平静地叙述已是侥幸。我观望眼前的世界,逼仄的公路,拥挤的居所,曾经我们拥有整个宇宙,飞行器瞬间可以抵达光年之外,我们利用宇宙资源建立了铁文明,真正无坚不摧的铁文明。
失败来得过于突然,摧毁了机器人建立起来的一切,如今机器人只能生存在巴比伦铁塔里,铁塔是用战争中死去的机器人的残骸铸造的,墙壁上、路面、电线杆、马桶盖等等,依旧能够看见那些死去的机器人的眼睛、手臂、脑壳、胸膛。
成千上万个空间里关着成千上万个机器人。我们在等候俱乐部的通知,等候有朝一日回到地面,重新飞离地表,征服宇宙。我们这样一批残兵败将还有机会吗?没有了。在漫长的等待中,我越来越确定,巴比伦铁塔像镇妖塔那样把机器人给镇压住了。
以铁文明为傲的机器人完全没想到有朝一日会被困在铁塔里,俱乐部部长通过最原始的广播给我们传达指示:铁塔是为了保护机器人文明不被摧毁,俱乐部要用巴比伦铁塔守护机器人文明。部长的讲话通过喇叭在U层传开,我是第一个听到部长的声音的,并非因为喇叭就安装在我的居所门口,而是我所在的特殊地理位置。
暗无天日的塔下日子,使我对俱乐部以及铁文明感到极其愤怒与失望,翱翔宇宙的时候我从来没想过有朝一日会变成一只蛐蛐生活在地下。战争中死了太多机器人,部长宣布用死去机器人的尸骸铸造一座雄伟的铁塔,誓死守护机器人的尊严。
铁塔雄伟壮观,高耸入云,当我们进入铁塔,被遣往地下一层。迷惘与愤恨在很长一段时间里让我觉得存在毫无意义,我应该和被铸造成铁塔的机器人一起在战争中死去。U层空间很大,我漫无目的地游荡,回到被标记的U111,才猛然发现这里是铁塔的中心。
这一发现让我的烦恼和迷惘顿时消失。这是一种安排,我心想,我必然会在U111有所成就。回想起每当我陷入沉思就会听见窸窸窣窣的声音,我以为是被铸造成铁墙的机器人尸骸发出来的,U111墙壁上有几张机器人的嘴巴,平时我用来存放小物件,听见细碎的声音时我以为是这些没死透彻的嘴巴在窃窃私语。
当我确认U111是巴比伦铁塔的中心,是塔尖的正下方,我就长时间凝视着屋顶,漆黑的屋顶封闭了一切。我以为隔层的铁无比厚实坚硬,所以从来没有想过那些细碎的声音是从楼上传下来的。我头顶上是每一层楼的中心,最顶层就是部长所在的地方。
我有机会接触到最顶端的光,在我之上也不过是四个机器人,我的地位也不算特别糟糕。自此以后,我就时常爬到梯子上面,用耳朵紧贴着屋顶,索取楼上的动静,其实是想听听部长的声音,只是穿透四层楼即便是雷鸣也变得缥缈了。但我总有一种假象,部长就站在我面前,每一次部长讲话我都是最先听到的那一个,我如沐春风。
耳朵贴着屋顶搜索不到动静,我便用磨得发亮的汤匙敲击屋顶,我想我头顶上是一个会议室,毕竟是一层楼的中心位置,注定非比寻常,又或者是十字路口,往来的机器人根本不会在意我的敲击声。
直到有一次,我敲击屋顶时,楼上以同样的方式给了我回应。我当时慌了神,不是惊喜与兴奋,更多是恐惧,担心楼上的机器人举报我,或者派部队来找我麻烦,他们比我高一个等级,我是只等待屠宰的羔羊。我跑到门外去,环顾四周,每一个从前方走来的机器人都十分可疑。
战战兢兢过了一段时间,我没有逃跑,U111就像是我的身份编码,跟我紧密关联,我被困在这密室般的铁塔里,能逃到哪里去?后来,发现并没有机器人找上门来,我才恢复平静。我再试探性地用汤匙敲击屋顶,楼上却再也没有给予我回应,薄薄的一层铁板,分开的是两个世界。
我在U111没能有所作为啊,但U111依然是世界的中心。
U1912
斜对面是U1912,住着一个名为鼠的机器人。
U1912是一个隐秘的空间,仿佛只有一个门牌,两旁的居所占地面积较大且装饰繁杂,鼠拖着残疾的一条腿,还缺了一只眼睛,兜兜转转,很艰难才找到了自己的居所。鼠对U1912很满意,俱乐部没有因为残疾而忽视他,给了他一个安身之所。鼠把挂在胸前的钥匙往钥匙孔里一放,身体哧溜一下就进去了,U1912简直是为鼠量身定做的。
鼠是个冷漠的机器人,不跟邻居相处,绷着一张阴郁的瘫痪的脸。他从战场上被抬下来时,大家都以为他死了,正要将他抛入熔炉,烧成铁板加固巴比伦铁塔。等候熔化时紧贴熔炉的半边身体被高温烘得变形,他突然醒来叫停了将要到来的死亡。
且慢,他说。挥动铁铲的机器人被吓了一跳,俯下身看一眼已经熔化了半边身体的鼠,确定是他在讲话。我还活着,鼠说。可惜一颗眼珠子和一条腿被烧毁变形,他依靠一条腿站了起来,依靠一只眼睛离开了熔炉。
搬到斜对面的鼠去寻找俱乐部机构,申请提供一只眼珠子和一条腿,他认为自己是在战争中负伤的,半边身体被熔炉烧毁,俱乐部理应为他提供全新的眼睛和腿,好让他继续为机器人事业做贡献。机器人产业早已破产,只有固定的作坊为俱乐部上层提供有限的铁部件,机器人鼠在U层周旋许久,终究没能如愿以偿。
根本没有多余的铁部件,鼠坐在U1912前自言自语,就算打了申请,也只能无止境地等下去。机器人失去了部件生产中心供应的铁部件,意味着身体出现损伤就得面临瘫痪,大面积损伤就得面临死亡。铁也是有寿命的,像鼠这样的机器人往后会越来越多。
战争刚结束那会儿,部长站在山头上发表演讲,那时候我们连一架飞行器都没有了,满地都是机器人的残骸。部长发号施令,要建立一座巴比伦铁塔,保留实力,蓄势待发。不知从什么地方运来一个巨大的熔炉,大火一烧,抛进熔炉里的铁很快就熔化了。铁塔的规模过大,收集起来的机器人残骸只够搭建铁塔底部,最顶端两层像个空架子。部长对残缺的铁塔感到不满,又下指令,每一个想要获得俱乐部保护的机器人都要贡献相应额度的铁。
在黄沙漫卷的天体上,机器人纷纷交出自己所拥有的铁,各种道具、残次的部件,达不到俱乐部要求额度的机器人献出了小腿或者手臂,还有机器人献出了自己的头颅。
有志者事竟成,铁塔终于建起来,大批机器人被赶往地下一层,部长按照战前阶级分配把地上四层安排给了条件更优越的机器人。鼠拖着残疾的身体寻求俱乐部帮助的时候,根本没有机器人搭理他,郁郁寡欢的鼠坚持等候俱乐部的安排,申请表格拿在手里快要烂掉了也无处投递,他的脸色越来越难看,绝望中带着仇恨。
鼠不知道斜对面有个机器人在暗中观察自己,观察他如何厚颜无耻走访富有的机器人,观察他如何鬼鬼祟祟叩响那些寂静的居所。我清楚他的企图,走访富有的机器人,是为了获得施舍,铁是贵重金属,再富有的机器人也不会将之赠送出去。于是鼠叩响了那些沉寂的居所,希望沉寂居所里的机器人已经死去,他可以趁机摘下该机器人的眼睛和大腿。
残疾的鼠没有邪念,他游荡时标记那些沉寂的居所,等候里面的机器人衰老死去,通过一次次的叩门确认自己的等待是否落空。鼠的等待没有获得回报,负责熔炉工作的机器人总是先他一步来到已故机器人的居所,把死者搬运走,安排其他机器人入住。鼠恳求运送死者的机器人给自己留下点什么,比如死者的眼珠子或者大腿。工作负责的机器人不敢给鼠钻任何空子。
鼠垂头丧气钻进U1912,很久都没有出来。我以为他会像那些瘫痪或者衰老的机器人那样死去,新来的机器人将占据他的居所。可鼠的意志超出了我的预料,再一次看见他时,他神情坚定,步伐决绝,行走的速度比以往更快,义无反顾朝着第四公路走去。
没多久,U1912出现了一个陌生机器人。我坐在窗边猜测,鼠就这样失踪了吗?他去了什么地方?死在外面,然后被抬走送进熔炉了?我在U1912新来的机器人身上看到了一种熟悉感,他的行为举止跟鼠十分相似。细看才发现,这个比一般机器人强壮许多的机器人有两个脑袋,原来鼠和另外一个机器人经协商达成一致,合成为一个机器人了,两个脑袋共用一个身体。
遥遥看去,我不清楚以后该称呼U1912的主人为鼠还是二分之一鼠还是别的什么。我的邻居看起来是一个完整的机器人,同时又是一个变形的机器人。
U1880
小茉莉一家住在U1880。U1880在第一公路的尽头。
从东边走到西边再从西边走到东边需要一天时间,小茉莉每一次来回都要经过世界的中心——U111。小茉莉长得精致可爱,她失去了两条腿,取而代之的是一个铁轮子,她奔跑的时候需要两条手臂发力,扒拉着地面,铁轮滚动将她从东边带向西边再从西边带回东边。她从我的窗前缓缓而过,像划船逆流而上。
刚诞生就失去了两条腿,小茉莉的父亲不得不从U1880的铁门上锯出一个铁饼做成铁轮给她代步,让她能够离开居所在公路上穿梭。小茉莉是残疾机器人,这个小可怜患有各种各样的病,她的父亲和母亲在她身上花费了巨大的心思,让她好好活着。他们一家三口被安排在第一公路的尽头,东边墙壁背后就是塔外世界。
小茉莉问她的父亲,为何不在墙上锯一个洞给自己做轮子,而是在铁门上开洞。她的父亲耐心地给她讲,铁塔是俱乐部的产物,任何机器人都不能损毁铁塔的外墙,如果外墙被锯出一个洞,外界的妖魔鬼怪就会闯进铁塔,把机器人通通杀死。
没有见过外部世界的小茉莉对父亲口中的鬼怪展开了各种想象,她贴在墙上听外面的动静,呼啸的风声被她当成了妖魔鬼怪的咆哮。小茉莉是战后的新生,没有见过铁塔外面的世界,她的父母给她输入了很多知识,不断改造她的系统,她依旧无法理解那些事情,铁塔外墙是一道无法穿破的隔阂。在对任何事情的理解上,小茉莉比其他机器人都多一份想象,外部世界在她眼中是极具传奇性的。
可悲的是,小茉莉虽然没有接触过巴比伦铁塔之外的世界,她的生命却与外部世界息息相关。从出生那一刻起她就患上了一种奇怪的病——需要吸收足够的光,身体才不会硬化。她的母亲曾回忆说,小茉莉出生后,在居所里哭个不停,身体硬邦邦的,关节无法伸展。她和小茉莉的父亲一筹莫展,当一缕光从铁板的缝隙照射进来,小茉莉的身体才有所好转。小茉莉的父母跟随缝隙中溜进来的光移动,让小茉莉最大程度获得照耀。可小茉莉的两条腿无法行动,即便她长大了,也只能被父母背着在公路上追逐光照。铁轮替代了两条腿后,小茉莉才开始了她的奔跑。
追光少女小茉莉每天必须跟随光照从巴比伦铁塔的东边跑到西边,再从西边跑回东边,完成一个来回获得一天所需的能量。她像一只飞蛾,又像一根钟摆,她扑腾着左右摆动,让时间发生运转。我看着小茉莉靠近又远去,远去又靠近,来判断一天中的时间变化。飞蛾在东边还是西边,我睡醒时昏昏沉沉从窗口探出脑袋问隔壁的老巴里。老巴里有时候会提醒我飞蛾在东边,或者西边,有时候只是噘噘下巴,让我抓不着方向。
奔跑让铁轮磨得绽裂,沙石在上面留下一个个凹槽,铁轮掌控着小茉莉的生命,她会随着铁轮的磨损而耗尽时光。第一公路的机器人习惯了小茉莉的存在,不忍心看着这个摆钟似的机器人停止奔跑,纷纷拿出最好的铁给小茉莉打磨轮子。小茉莉感受到了愉悦和幸福,追光本是痛苦且被动的,身体得到改良后就变成了一趟温暖的旅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