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去来兮

作者: 卡卡

晚饭后,想起家里有一瓶红酒。

我想喝红酒!我叫嚷道,人呆呆地陷在沙发上。章明看了我一眼,一句话没说,从电视柜的抽屉里翻出启瓶器,帮我开了酒。我倒了浅浅的一些,喝掉了,似乎感觉好一点了,就像一个病人喝了药一般。

正对客厅沙发的墙壁上,是一幅卷轴水墨画。那是一幅月夜雪竹图,我很喜欢它:淡蓝微暗的底色,竹子是墨色的,竹叶上及竹间的雪团,据说是用了牙刷蘸白颜料抖上去的,还有一些扬扬洒洒的雪点——据章明说是他亲眼看到,那位老画家当场将白颜料含在嘴里,喷上去的。想来现如今,老画家早已作古,他的画还存留于世。

“这幅画很有品味。”我没话找话地说。

“那当初是哪个有品味的人买下它的呢?”他故意问道。

我又倒了一点红酒,又喝了下去,开始无声地笑了起来。醉生梦死的感觉似乎可以有。

他赶紧将红酒的木塞盖紧,将酒拿远了。

上午接到妈的电话,爸又住院了。当时,我站在花店的后院,右手扶着一截高高的朽木桩,春天的嫩芽正从旁边的一棵半人高的石楠树球上冒出来。后院四边形的天空灰白;它扣在我的头上,俯视着我。

我想,爸爸可能真的快要死了,感觉他挺不过这一次了。毕竟,五年多来胰腺癌这个癌症之王已来恫吓过无数次。这已是他今年第三次不明原因的出血了,解黑色的血便,听说已经禁水禁食了三四天,靠打脂肪乳维持,昨天还打了杜冷丁。

电话里,我听到“棺木”两个字。听妈说,爸要求土葬。

上午在花店我还跟老曾吵了架。他瘦高的个子微微前倾,顶着一头近六十岁的半花白偏长头发,一边挥舞着一个尺把长的小铁锹一边愤怒地反驳着。我并不担心他想拍死我,只是有点担心他心脏病发作——前段时间他房颤并住院,据说是心率过缓,老板也就是我的老公章明还送去了几百大元。男员工总是难以叫动做点什么,常常先让人头疼,最终让人心累。不过,那却是一场好架:我由接完母亲的电话后浑身无力的抑郁,变成气鼓鼓的愤怒,竟然变得又有了一点生机和力气。架吵到一半,我直接走掉了:没有耐心和心情吵完。

我不过是叫他去挖点铺面用的青苔。前几日下了场春雨,青苔长得绿意盎然、憨态可掬,我其实很喜欢挖青苔,只是今天有点乏力。这次的青苔需要量比较大,是外面的工程所需,为某个营地的一条人工小溪两边特意移植而备。不过主要是另一处的员工们来做这个事,我们这边也不过是帮忙挖几筐,挖着好玩而已。但因为这个,我还是跟老曾吵了架,他很不情愿去挖青苔的样子,让我今天完全失去了平时假装的好脾气。我忘记了老曾是个杠精,他平时比较喜欢捯饬盆景,不紧不慢,细细地审视、徐徐地布造,颇有大师的派头。但若叫他做些别的体力粗活儿,连老板开口前恐怕都要先考虑一下措辞。

店里平时有老板操心,我果然只是个假老板娘。结果这稍稍认真一点儿,比我自己动手做还费劲。

正值三月下旬,四月四日是清明节。花店前院的喷雪花,一蓬蓬缀满雪白小花的枝条,刺入了眼帘。白色!我仿佛才发觉它是象征死亡的白色。它一年又一年地开放,从前我只感觉到它蓬勃的春之气息。查了下手机上的铁路12306,明天和后天上午都没有二等票了,下午倒是有,于是订了后天下午的票,也就是还在家待两天,后天起程回老家。

晚上九点多,雨开始淅淅沥沥,天气预报说要下一晚和明天一整天。南方的春天,就是雨多。第二天上午,我去买了肉、香菇和小葱等包饺子的食材,那是给章明预备的冷冻干粮;下午洗了三件羽绒服,那是一直拖着没做的家务事;晚上开始准备出门的衣物,不知道带多长时间的衣物……几天?一周?一个月?两个月?何况,气温忽上忽下,于是春夏秋冬的衣服都带了。

闲下来盯着朋友圈,我却发不出一个字。任何语言都是无用的。救救我。但是,没有人能救我。而且,我还得看起来比谁都平静,我的直觉要求我这样做。救救我,救救我,救救我。我反复地打着这几个字,然后删掉。只能向虚空,发出无声的乞求。

没有用。没有用,就是对现状的唯一解释。所以,语言自然也是无用的,说什么都是无用的。也许,正因为语言的无用,我在这无能为力的现状下,做着这无用之事,倒也是说得过去的?虽然没什么用,我还是相信,自从我说我已订了票,父母就开始等着我回来。我回来,自然也是无用的。所有的人都是无用的,包括医生,于是无用似乎显示出了一种神圣,像一种肃穆的献祭。

我终于回来了。说不上来为什么一年又一年的,我总是不想回来,也许仅仅是懒,或者用大家一般都会挂在嘴边的字:忙啊,忙呗。

血似乎又一次止住了。爸一周没吃没喝,现在又可以吃一点粥、牛奶、软面之类的。白天我和妈一天一天地轮流陪护,晚上是唐峰来陪床。他是我的弟弟,但我们之间的关系程度,也仅仅是我称他为弟。他不在我的微信朋友名单里。

为了方便“交班”,我建了个“临时小群”,然后准备微信加上他。

怎么加不了你?唐峰问。他的脸上有着并非晒黑的晦暗,那是曾经吸过毒的人才有的脸色。病房里的其他病友常常以为我们是兄妹,其实他比我小一岁。

原来在很久以前,我把他拉到了黑名单。于是我不动声色地操作了一番,把他从黑名单删掉了。

唐峰伤透了爸妈的心,那些陈芝麻烂谷子就不说了。他跟父母的关系不算好,跟爸的关系尤其不好,但看在几天来他的陪护表现上,我加了他的微信。

室外雨下个不停,病房里吊针滴个不停,一般从早上九点钟一直滴到晚上七八点钟。时间于是变成了一滴、一滴的。

回老家有十天了。在这些时间里,这些守在医院的日子里,我能感觉到,就像绿芽从树干上冒出来,我自己也有所变化:至少,我变得沉默了,对其他事物无动于衷,比如朋友圈。作为一个病人家属,我像是半个病人一般。

偶尔不去医院的时候,我也依然呆坐于室内,哪儿都不想去。一颗心脏依然闷在身体里,干巴巴地跳动着。我写着一行行干巴巴的字句,就好像我写着这些全然没有营养的文字。这些小稀烂们,这些有的没的,也许叫人无语的日记,貌似在做着什么最重要的事情。在平板里,我翻看着电子书,那些关于医疗的一个个小故事或常识之类的书。这些白板黑字的朴素消遣,是我最好的朋友,无论处于什么情绪状态,都可以暂时让我平静和放松下来。

透过房间有些蒙尘的窗纱,可以看到,春天就在外面。

哪一年,春天不是在高调地炫着它的美它的生机,诱惑着人们去践踏它呢?我也想炫技,写一点不同寻常之句。不,我能想到的,却只有这一个“不”字。除了年轻时,在政府机关办公室写写公文、打打杂的几年,辞职后陪读的几年,和帮老公守守花店的几年,我如今是个边缘人了,所以任何时候,最好也依然边缘,无需像春天那么“高调”。

以往常去散步的蓄水池旁,别人家的围墙院内,有一排冬天冻死的竹子,它们到了春天仍然不能返绿,干巴巴的枯竹枝固执地伸向碧蓝的天空。偶尔,我从父母的菜地里,蹲下来掐把小青菜,站起身环视四周,发现整个世界都幻化为世外桃源。然而,那与我们无关。

春天,是不死的魔法师。但是,我们不是。我不是。

死亡的气息,让人想逃避。我想回到铜山市,回到章明的身边。他一米七的中等个子,比我高十厘米,我经常依偎着他胖乎乎的温暖身体,玩他中年男人所特有的肚腩。它白白嫩嫩的,与他常年户外做绿化时风吹日晒的糙皮黑脸形成鲜明的对比。有一次,我又轻拍着他的肚子,让它像块豆腐似的在我手掌下轻颤,“这里面装的是什么呀?”我问。

“知识。”他说。

“那这里呢?”我将手放到他的脑门上,又问。

“浆糊。”

有几天,爸似乎好了点,没有便血了。我们正寄希望于过几天是不是可以出院,而我是不是可以暂时回铜山市了。结果,前天他又便血了,然后又禁食了,靠打营养针维持。此后,每况愈下。

关于土葬这件事,一直如同云山雾罩一般,我不敢相信,这么古老的事情,竟会在现代社会发生。

真的可以土葬吗?刚回来那几天,我问了好几次。

唉呀!可以的,没问题的。放一百二十个心。妈总是说。

这样到底行不行啊?我还是不相信。我觉得,妈作为一名城镇退休女干部,她有时候还没有我这个家庭主妇严谨。

雾县这边管得不严,偷偷地土葬,没人告发就冇得事啦。她被我问得有点烦了。

不火化是爸的意愿,这事儿似乎无可更改。一直以来,妈决定就按爸的意愿,不火化直接送到老家的祖坟山上土葬。而我不是一个爱操心和有执行力的人,将信将疑地也就放下了这个疑问。

大表姐来的那个上午,是在我回来十天后的三月底。正巧我和妈都在医院。我姑妈生了三个女儿,六十多岁的大表姐比我妈只小几岁。以前我听说,姑妈的前夫长得还很帅,但后来畏罪自杀了。姑妈那时在另一个乡村教书,于是将才几岁的三姐妹放在我家里养着,我爸也就是她们的舅舅,与她们而言大概是如父亲般的存在了吧。后来,姑妈又嫁了一个老红军,生了个女儿,这是后话。

大姐说,不火化可能不行……

我一般叫大表姐为大姐。她是个0型血的能言善断之人,白皙的肉嘟嘟的脸上有点内分泌失调般的黄褐斑,微烫的大波浪短发,单的上眼皮有点重似的压下来,略微发福的身材,衣料考究,有那种看得出来是养尊处优的气质。关键是,大姐跟我爸妈亲,不是普通舅舅舅妈的那种亲。她说,她总是记得,有一回,舅舅给她带回一个亮晶晶的红发卡,给二玲也就是我二表姐带回一双粉色的布娃娃,给三玲带回一盒绿豆糕……

终于有人跟我的想法一样。就是在那个时候,我决定违逆爸。也许,章明说得没错,我是个没有人性的人。还有一回,他抓着我的肩膀摇晃了一下说,你有一身反骨。我当时也抓住他的肩膀,但什么也没说。首先,他大多数时候说的话就让人无语,其次如果我真有反骨,像我这么人畜无害的动物,到底是怎么长出反骨来的呢?

那天中午,表弟小海也来了,他是我姨妈的儿子,四十出头已是心血管主任医生。中等个儿,人长得白白净净,眉清目秀,看起来前途无量。

他的大意是说,火化的事,我最好还是与我爸沟通一下,取得他本人的同意。

我们站在病房外的走廊上,盯着走廊尽头那空旷而干净的瓷砖地面,我只是恍惚地笑了一下。不,我不敢跟他沟通。我心说。

我知道爸是害怕,所以要求不火化。我知道,他不是一定要求不火化,他只是害怕,但他不愿意说他害怕。确实,谁不害怕呢?

我想,他们觉得土葬没什么,可能只是因为,他们还有周围的那些亲戚们,是一群法盲。

就在当天,我在医院的走廊给妈和唐峰都打了电话,我们这群法盲和愚孝愚忠者,终于达成了一致:火化。

我不知道,是不是心有灵犀。

那天上午,是唐峰“值班”,因为我和妈要一起去老街预定寿衣和骨灰盒。一般情况下,白天我和妈轮班,所以很难在白天碰头。

那天,爸首先问了我和妈到哪儿去了。

办点事儿去了。唐峰回答说。

是不是不能土葬?必须火化?过了一会儿,爸接着问道。听唐峰说,是爸突然主动问了他这个问题。

是不能土葬。唐峰说。

不能就算了。沉默了片刻,爸说。

然后,唐峰就把我刚发到我们那个临时小群的图片,翻给爸看。那是我和妈正在挑选的几个骨灰盒的图片,有木制的,有石头的。

我要石头的。爸说。

鬼杂种。妈骂道。当妈的,似乎都喜欢骂自己儿子杂种。不是鬼杂种,就是狗杂种,可能也确实如此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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