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的柏树林

作者: 尹传查

1

我父亲是个不安分的人。在和母亲结婚前,他有过许多次失败的相亲。至于具体有多少次,恐怕只有我祖母记得清楚。祖母每次去媒人家,都要捎上三尺涤卡布作礼物,回来后,就在卧室的泥墙上刻一条深深的线。

祖母是个不幸又要强的女人。父亲三岁时,祖父去村前的猪婆湖捕鱼。在柏树林一带,祖父是出了名的撒网高手。祖父把渔网蟒蛇一样盘在右手腕上,左手缠紧网绳,背转身,然后突然旋身扬手,蟒蛇吐着信子飞到空中,化着一朵花瓣朝下的白莲,“嗖”的一声罩进水里。祖父再慢慢收紧网绳,不一会儿,就有许多银白的鱼卡在网眼里,挣扎着被提出水面。那天,祖父把网撒出去后,像往常一样使劲收网绳,网好像被水里的什么东西挂住,无法动弹。祖父担心硬拉会把渔网撕破,便脱光衣服,钻进水里。几个小时后,祖母来河边寻找祖父,只看见几件散乱的衣服和翻倒在地的鱼篓。祖父被捞上来时,缠在零乱的渔网里,像一条酣睡的鱼。祖父死后,祖母没有再嫁,守着父亲,母子俩相依为命。在柏树林,一辈子守寡的祖母因此获得极好的名声。

在柏树林,男孩长到上十岁,都要学习撒网捕鱼,否则会被笑话。父亲长到十岁,祖母没有让他去碰渔网。不但不能碰渔网,连猪婆湖也不准靠近。祖母宁可被人笑话,也不让父亲去触碰那些在她眼里不祥的东西。父亲为此哭过闹过,夏天藏在湖岸的柳林里不肯回家,他甚至还绝过食。祖母并没有因此而妥协,她从柳林里找到父亲,拽住父亲的手,拔河一样把他从柳林里拖回家,剥光他的衣服,用柳枝狠命抽打。起先父亲咬紧牙不肯低头,当祖母手里的柳条快得如同一道道闪动的影子,父亲彻底认输,默从了祖母的规定。从那时起,父亲开始变得木讷、胆小。

母亲一直都没弄明白,就是这样一个胆小木讷、不会撒网捕鱼的男人,为什么有一天要执意离开,丢下我们全家,坐在自己建造的一条木船上,划进一望无际的猪婆湖,从此再也不肯回来。

在柏树林的男孩放学后都忙着学习游泳撒网时,我的祖母开始逼着父亲在煤油灯下读书写字。父亲的近视应该是从那时开始的。后来父亲不得不告别学校回到柏树林,成为农民,肤色苍白,戴着眼镜,屁股朝天,在格子本一样的水田里手忙脚乱地插秧。他的这个形象像一块引力十足的磁铁,牢牢吸住柏树林所有嘲笑的目光。就连那些白鹭鸶也特意落在父亲身边的水田里,忘记觅食,伸长脖子好奇地盯着父亲看。

后来在相亲时,父亲那副厚厚的近视眼镜多次成为女方嫌弃的理由。在柏树林,一个农民长得像根营养不良的瘦豆芽,如果这还可以将就的话,那么戴着厚厚的近视眼镜,是无论怎样都不能被容忍的事情。在柏树林人的意识里,只有公社和区里来的干部,还有印在报纸上的领导才有资格戴眼镜。人们无法想象,在猪婆湖边的田野上,一个双眼贴两块玻璃的男人如何能分得清稻秧和野稗。在父亲连续几次相亲失败后,祖母开始后悔当初不该逼着父亲读书,可惜为时已晚。

一生不识字的祖母,却笃信识字读书能够让父亲过上一种不同于柏树林其他孩子一样的人生。祖母娘家的远房侄子,当时在县里吃公家饭,他家也因此成为那一带让人羡慕尊敬的家庭。祖母希望自己的儿子也能够通过读书走出柏树林,这样她艰辛痛苦的守寡才能彰显出伟大的价值。但是,等父亲读到高中时,突然取消了高考,父亲的人生开始像一条倏然被切断的直线。

父亲背着一袋书回家,镜片后面的目光飘忽茫然。父亲的同龄人早就在田地上挣工分,他们的皮肤晒得黝黑光滑,像猪婆湖里的黑鱼。生产队一直缺劳力,此前队长也多次找祖母,要求父亲丢掉书本,加入到轰轰烈烈的生产队伍中,淬炼成一块建设共产主义社会的精钢。但是祖母咬紧牙关没有答应。现在,肤色苍白的父亲终于回来,成为柏树林一名另类的农民。

回家后不久,有一天收工,吃过晚饭,祖母坐在炉灶旁边烧水洗澡,父亲端起他带回来的书。那时,祖母那个在城里吃公家饭的远房侄子正在被抓起来批斗,脚手都被打折。祖母开始对书产生了深深的怀疑和恐惧。她招呼父亲不要再读书,老老实实生产劳动。父亲当时应该是太投入,并没有听清祖母的话。祖母生气了,她发疯般把父亲带回来的书找出来,全扔进火膛。父亲大惊失色,他像火中取栗的猴子,手忙脚乱地去火里抢救出几本。祖母更加生气,随手操起灶边的吹火筒挥向父亲,正中父亲的额头,当即血流如注。父亲一声不吭,摘下眼镜,擦掉镜片上的鲜血,重新架到鼻梁上,然后石头一样立在祖母面前。祖母大病一场,病好之后,祖母对父亲说,人都有自己的命,你去学撒网捕鱼吧。可是这时,父亲已经对撒网捕鱼没有了兴趣。

父亲额头最后留下一个月牙形的伤疤,原本木讷苍白的脸变得有些狰狞。那几本抢救出来的书,最后都被祖母剪成鞋样。母亲嫁过来后,祖母将那些还没有来得及做成布鞋的纸片都送给了母亲。

父亲在田地上淬炼三年后,祖母开始央求媒人为他张罗亲事。

没有谁看得上你父亲,只有我瞎了眼……父亲划着他的船离开柏树林后,母亲和我们唠叨起自己不幸的婚姻时,往往用这句话开头。

关于父母亲的婚姻,祖母活着时,在她嘴里,却是另一个版本。有一次祖母与母亲吵完架,悄悄地和我说起母亲。祖母说,你母亲当时病得快瘫痪了,你外公外婆到处央求媒人,想在你母亲完全瘫痪之前,赶紧将她嫁出去。可是,每次媒人把男人带到你母亲面前,那些男人没有一个不被你母亲皮包骨头的样子吓跑。你母亲最后碰到了你父亲这只野鸡。

祖母叹息着说,一只瞎了眼的野鸡。

2

和母亲结婚之前,父亲其实有两次相亲都差点成功。

在柏树林一带,相亲是有严格规矩的。媒人首先安排男女在田间地头或其他什么地方以某种不期而遇的方式擦肩而过,在这电光石火的一瞥间,如果双方没有意见,就进入第二个环节。在媒人的带领下,男方携上礼物去见女方的父母。如果女方父母同意,就会端出一大碗糖水,糖水里卧四个煮熟后剥了壳的鸡蛋。男子吃两个,剩两个由女子来吃,男女吃完鸡蛋后,意味着相亲的第二个环节圆满成功。

我父亲第一次差点成功的相亲就卡在了吃蛋这个环节。碗端上来,父亲一口气把四个蛋全吃光,并把碗里的糖水喝得一滴不剩。后来父亲向人解释自己当时为什么做出这样惊世骇俗的举动,是因为走了很远的路,又饥又渴。女方的父母当场大发雷霆,认为媒人带了一个脑袋不正常的人来侮辱他们一家。父亲铩羽而归。祖母一面心痛那份无法要回的礼物,一面责怪媒人进门前没有事先给父亲强调吃蛋的规矩。而媒人大喊冤屈,认为在柏树林,连三岁小孩都知道相亲时只能吃一半糖水蛋。最后,出于对祖母的敬重,媒人决定找机会去女方家要回礼物,以减少祖母的损失。考虑到父亲的相亲还要继续依靠媒人,祖母咬着牙狠心说,礼物就不必去讨了。

父亲显然并没有完全吸取上一次失败的教训,后来的一次相亲,他仍然栽在吃蛋这个环节上。这一次,父亲喝了一半糖水,然后把每个蛋都咬走一半。望着碗里剩下的四截齿印参差的鸡蛋,媒人和女方全家都目瞪口呆。父亲这两次相亲,构成一个曲折而圆合的笑话,给柏树林人贫困无聊的生活添加无穷无尽的快乐。柏树林人认为,如果第一次还可以用饥渴来解释的话,那么这一次的失误就只能用愚蠢来形容。父亲一定是读书读坏脑袋,读成了腐子。在柏树林,人们把傻子神经病之类的人统称为腐子。一生要强的祖母因此很长一段时间都不好意思出门,父亲的相亲因此也就中断了将近一年。等到我读小学时,班里许多同学在我面前一次又一次重复父亲吃蛋的笑话。起先我以为他们是在诋毁父亲,就哭着跑回家找祖母告状。祖母还没听完我的哭诉,脸色发黑,转身把一篮猪草恶狠狠地扔进食槽,两头饿得哼哼叫的猪立即停下来,吧唧吧唧嚼草。我只好擦干泪水,满脸悲伤,重新回到学校。从那时开始,我就讨厌鸡蛋并进而讨厌母鸡。

3

和父亲结婚两年后,母亲行将瘫痪的身体竟然神奇般康复。母亲因此认为和父亲的婚姻完全是天意,并在心里暗暗感激父亲。这时,父亲的运气也开始好转。柏树林的学校招民办老师,读过高中的父亲被选中。父亲并没有表现出多少兴奋,倒是祖母激动得跑到祖父的坟上哭了很久。

身体康复后,母亲以三年一个的速度迅速生下姐姐哥哥和我。母亲是个能干又有毅力的女人,从前因为病痛遭受了各种轻视和耻笑,现在,她要把这一切都补偿回来。在柏树林,一个普通人的幸福和骄傲,往往是在与比自己更不幸的人相比较后获得的。母亲现在要去证明她不再是不幸者。首先是祖母对家庭的掌控权受到了母亲的挑战,她们因此经常爆发言语的战争。懦弱沉默的父亲,夹在两个强大的女人之间,两边的子弹最终都射进他瘦弱的身体。

父亲更加沉默木讷,他可以一天不吐一个字。更多时候,父亲都愿意待在学校,有时星期六放假也不回家。父亲对教书这件事似乎很上心,但是天生口讷又让他像茶壶里煮饺子——有货倒不出。柏树林听过父亲讲课的人形容他说话时“嘴巴里含着一颗萝卜”。

我六岁时,父亲终于被解聘。父亲对此并没有表现出多少委屈和痛苦,只是默默地从学校里带回一叠画满铅笔画的纸和一张黑白世界地图。父亲把那袋纸锁进母亲嫁过来的红漆木箱里,再用四枚铁钉钉住地图的四个角,将它挂在床头的墙上。

父亲丢掉教书的工作,母亲为此大发雷霆,认为父亲的不长进最终导致这一切。趁父亲出门,母亲用捣衣杵把红漆木箱的黄铜锁砸开,将那叠纸全扔进火炉。父亲回家后,对着被砸坏的铜锁目瞪口呆。那天晚上,我和父亲睡觉,父亲将脑袋靠在地图上,一脸悲伤,像挂在十字架上的受难者。他痛苦地说,那堆被烧掉的纸有他发明的打谷机设计图。那时我对打谷机一点都不感兴趣,只盯着他脑袋后面的地图。我指着地图问父亲,那是什么?父亲将脑袋从地图上移开,说,世界地图。父亲回答完接着痛苦地说,你母亲烧了我的设计图。我问,什么是世界地图?父亲有点不高兴,但是仍然回答道,就是全世界的地图。全世界有柏树林大吗?我继续追问。父亲翻了一下白眼,不再说话,闭上眼睛躺了下去。

在柏树林,稻谷成熟后,人们把稻子割倒,再借助一种最原始的工具来脱粒。这种工具是一个正方形的大木桶,四个角都装上木耳朵,方便人们在稻田里拖着进退。人们双手抱紧一把稻秆,高举过头顶,再狠狠地砸向木桶的内侧,利用这种撞击使穗上的谷粒脱落。父亲成为民办老师不久,田地开始承包到户。父亲大多数时间都躲在学校,疏远了土地,打谷这样劳累的事情基本上交给母亲。但是从设计打谷机这件事来看,父亲并没有真的对家里的农活甩手不管,他在试图以另外一种方式来关心母亲乃至整个柏树林。

打谷机设计图被烧后,父亲痛苦得两天没有吃饭。母亲暗暗担心父亲会继续绝食,就悄悄地对哥哥姐姐说,你爸如果再不吃饭,你们姐弟俩就要想办法劝他。哥哥和姐姐噘起嘴巴不说话。自打懂事起,父亲流传在柏树林的种种笑话让他们感到无比羞耻,他们因此很少搭理父亲,如果必须和父亲说话,他们往往也是以“嘿”来开头。母亲没办法,只好对我说,老幺你会劝吗?我点点头。

让母亲意外的是,第三天父亲结束绝食,开始狼吞虎咽地吃饭。吃完饭后,父亲找来铅笔、旧练习本,还有母亲针线篮里的一把竹尺。他决定重新画打谷机的设计图。

大概花了半个月,设计图终于画好。父亲决定把练习本上的设计图变成真实的机器。那年剩下的时间,父亲绞尽脑汁添置了一整套工具——斧头、锯子、凿子、钻子、刨子、扳手、螺丝刀……第二年谷雨过后,工具已经准备得差不多。移栽完水稻秧苗,父亲就正式开始制造他的打谷机。父亲将楼上母亲存下来准备盖新房的干杉木放下好几根,扛进堂屋旁边的耳房里。父亲闩上房门,在里面发疯般又锯又刨。母亲没有阻止,他以为父亲还沉陷在被解聘的痛苦和耻辱里。

你们不要阻止你父亲,他过一段时间会好的。母亲悄悄地叮嘱哥哥姐姐。

4

祖母却认为父亲被解聘完全是村支书在搞鬼。祖母的猜测可能是真的,因为父亲被解聘后的第二年,正当父亲热火朝天地建造他的打谷机时,村支书家新过门的儿媳妇填了父亲走后留下的缺。祖母显然无法承受这种打击,她气愤不已但又无可奈何,只好整天愁眉不展唉声叹气。有一天早晨,祖母去池塘洗衣服。她蹲在池塘边,挥舞着手中的棒槌,在青石板上狠命地捣衣服。每捣一下,她就在心里骂一声支书。捣了一阵后,祖母把缩成一团的衣服抖开,铺到池塘的水面上。祖母望着水里慢慢舒展开的衣服,全身突然颤抖不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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