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越黑子

作者: 段吉雄

穿越黑子0

小吃店的老板打着哈欠,关上沉重的铁门,也把一天的喧嚣和热闹彻底掩埋。冯春把蜷缩的腿缓缓伸直,准备站起来,血液突然流畅后带来的酸胀和疼痛让他又跌坐到椅子上,仰起头,他竟然看到城市上空的几颗星星。

打开房门,一股冷气扑打在脸上。冯春打开灯,睡在沙发上的陈蕊突然坐起身来,直勾勾地看着他,之后一点一点地暗淡下来,最后消失在空洞的无视之中。她站起身来,穿过他的目光,消失在清脆的落锁声中。

冯春打开电磁炉,往锅里倒进一碗水,没有盖上锅盖,看着凉水一点一点晃动,从嗞嗞作响到热气四溢,直到锅里的水彻底沸腾。水溅出来了,迸到手背上,好半天,冯春才感觉到灼痛。他朝锅里丢下几根面条,面条又随着沸水翻腾起来。

白花花的面条放在桌子上,没有盐的支撑和油的润滑,一根根地疏离,像古井中冷清的水藻。冯春现在已经习惯吃这种饭。

夹起一筷子面条,透过扭摆的薄雾,餐厅墙壁上面的一张纸闯进冯春眼中。纸的最上面是四个黑体大字——寻人启事,下面是一张男孩的照片,穿着一身迷彩短装,手持一柄宝剑,摆出出招的姿势。在他的腰间,一条红色绸缎特别显眼。“冯靖安,6岁,于2018年6月5日在西江边走失。失踪时上穿黄色短袖衫,下穿黑色某品牌运动裤,脚穿黑色运动鞋。如有见到者,请拨打电话XXX……”后面是冯春和妻子的电话,当然还有110。

冯春把目光从对面墙上收回来,看着还挑在筷子上的面条一根一根滑进碗里,原本还有半碗面汤,现在只剩下臃肿的面条。没有胃口了,把碗推到一边,关了灯,看到对面楼上仅有的几户灯光一片一片消失。当他终于闭上眼的那一刻,阳光肆无忌惮地打在他脸上。

他忘了拉窗帘。

西江的水开始活泛起来了,河滩上的草,隔十来天露出芽尖儿,然后再用十来天的时间长成一块翠绿的草甸。冯春觉得它们见风就长的样子,像极了儿子,每一株都是。

他喜欢带着儿子来江边玩,看他站到草地上举起两只手,和小草们比高高,那时他发出咯咯咯的欢笑声,像草芽儿一样娇嫩,冯春内心充满感动,总觉得有泪要涌出来。草还是那样绵软,冯春躺上去,把两手直直地伸出去,两条腿也朝向天空半屈着,身上的肌肉绷得紧紧的,这四肢就像四根草,努力向上生长,又仿佛他们可以替代儿子生长。

今天是周五,是秦映春他们几个好哥们儿雷打不动请冯春喝酒的日子。没有特殊情况,每个周五下午,他都会从百余公里的乡下赶到城里,在下班前准时坐到他办公室。冬天一个热气腾腾的火锅,夏天两箱冰爽的啤酒,在地摊上,马路牙子上,他们陪他喝酒,陪他聊天。半夜的时候,几个大男人在空荡荡的街道上号啕大哭,他们沿着西江岸边来来回回找到天亮,最后一个个湿漉漉地瘫倒在急促的河风里。

今夜,冯春没有再沉醉在自己的麻木里,也没有让几个兄弟沉醉在他的迷失里。

回到家中,照例是一片漆黑,他已经习惯了黑夜。摁了一下手机开关键,借着屏幕的光换了拖鞋,他把公文包放在餐椅上。还没有挨到沙发,屏幕灯就熄灭了。客厅里又进入黑暗,伸手不见五指。

摸索着躺到沙发上,冯春闭上眼睛,他开始想陈蕊去了哪里,猜测她又在哪条无人的街道或者路边坐着发呆。伸手摸摸身边的手机,然后又收回来。没用,陈蕊不接他电话,也不回他短信。

“嗒——嗒——”一阵有气无力的声音传入耳朵,冯春抬起头,仔细听,那声音却又不响了。他又躺下,“嗒——嗒——”声音再次响起来,这次很清晰,就在耳边。冯春坐起身来,摸索着打开客厅里的灯,灯光划开黑幕,迅速占领了每一个角落,刺得眼睛都睁不开。闭上眼睛好一会儿,他才慢慢睁开。

阳台上坐着一个人,木偶般地看着外面。是陈蕊。

“啥时候回来的?”冯春轻声问,朝阳台走去。

自然是没有回音。冯春停住脚步,看着妻子身边有一匹乌黑色的玩具马。当他正准备靠近的时候,那“嗒——嗒——”的声音又响起来,马儿朝前轻轻地滑了两步又停下,像是得了什么病。

这是儿子最喜欢的一件玩具,是他们在蒙古草原旅游时买的。

那时儿子才两岁,冯春带着妻子和儿子去体验“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的苍阔、辽远,看到那仰天长嘶和驰骋如飞的烈马,儿子竟然没有一点惧色,拉着他一直要去“骑马马”。

“你带着儿子去骑?”冯春对陈蕊说。

“我才不敢。”陈蕊身子直朝后退,“你带着儿子骑吧。”

坐到了马背上,冯春看到了陈蕊惧怕而渴望的眼神,于是他从马背上下来,先把陈蕊抱到马背上,又把儿子递给她。前面有人牵着,他在旁边护着。骑行到一半时,他轻轻拍打了一下马屁股,那马儿早都忍耐不住这八字步了,仰天长啸一声,正欲扬蹄奔走,被牵马的安全员及时给喝止了。陈蕊吓得花容失色,儿子却咯咯直笑。

从马背上下来,儿子哭着闹着还要骑,躺在草地上打滚。冯春和陈蕊无计可施,一扭头,看到旁边的商店里卖有文创产品,便挑了一个儿子最喜欢的“汗血宝马”。

儿子每次玩的时候都是把发条上得紧紧的,放到地上的时候声音“嗒嗒嗒嗒”像放鞭炮一样,尾巴上那条红色的丝带随儿子的笑声满屋子跑动。

“靖安,让马儿歇歇,我们吃饭好不?”陈蕊端着碗,招呼儿子吃饭。

“不嘛,我想再骑一会儿。”儿子抓着马儿不丢手。

“马儿要歇歇了,不然都累瘦了。靖安也要吃饭,吃饱了才有力气骑马马儿……”陈蕊连哄带骗,把儿子拉到餐桌旁,冯春趁机把马儿藏起来。

……

冯春伸手去抓马儿,准备把发条上紧。陈蕊的手猛然伸过来,身体和目光径直向前,影子似的穿过他的身体,再穿过客厅,走进儿子的卧室。门锁声后,“嗒——嗒——”的声音又有气无力地传出来。

陈伟已经很久不给他打电话了。他是冯春的朋友,一名警察。在最开始的几个月里,陈伟每天都会打电话来,有时间还会和他当面说话,但多数都是陈伟在说。冯春只有一句话,“有我儿子的消息了吗”。后来,陈伟就不跟他见面了,电话也越来越少。再后来,陈伟接到冯春打来的电话,匆忙两句就挂了,或者干脆不接。

自从儿子失踪后,冯春就开始喜欢看报纸了,特别是中缝,那里经常刊登一些寻人启事。他还喜欢看法制类节目,尤其是寻亲、找人的。那些亲人见面的场面每次都让他热泪盈眶,他按着报纸和节目上留下的电话拨打过去,希望节目组记者关注下,帮他寻找儿子。但当了解他的情况后,下文便遥遥无期了。

冯春便不停地打电话,对方一开始还耐心解释,到后来他再打过去,便没有人接听了。陈伟躲着冯春。陈蕊也躲着冯春。

西江的水突然浑浊起来。坐在江边,看着夹杂着树叶和泥沙的水流,冯春心里像刀割似的难受。水怎么成这个样子呢?是谁把这些树枝,垃圾丢进江里的,就不怕划伤水底里的鱼和其他的生物吗?

冯春从小在江边长大,觉得自己像一条鱼,离开水,皮肤就有饥渴感。他喜欢一个猛子扎进水里,摊开身子,慵懒,松弛,仿佛回到母亲的怀抱里。那时他会睁开眼观察水下面的世界,鱼儿,水草,河蟹,虾,水鸟,隔着水看它们,全都变了形,仿佛是另一个世界。也许那才是它们的真实样子。每次潜入水中时,冯春就开始对现实世界产生怀疑。

儿子长到三岁,冯春就带着他一起到江里,教他怎么伸腿,怎么在水里站立,怎么才能不呛水。再后来,他教儿子扎猛子,教他在水里睁眼。清亮的江水里,父子俩屏住呼吸,对着蹿过来的鱼儿突然挥手,吓得它们四处逃蹿。

那天下午,冯春又带着儿子在江里游泳。他一个猛子扎进水里,透过被阳光照得闪闪发光的水面,他看到儿子尽情地摆动双手和双脚,身子柔软,像一条鱼,一条人鱼。他一直往深水处游,像要回归大江。冯春吓坏了,赶紧游过去,把他拉出水面。回到岸上,冯春大口地喘气,儿子却一脸的不高兴,挣扎着还想朝水里去。

现在,冯春坐在沙滩上,想起那个下午发生的事,总觉得儿子是为水而生的,也许他真的遁水而去了。抬起眼,他看到远处江面上出现了一个黄色的东西,在一堆渣滓的簇拥下,随波浪颠簸着,时隐时现。冯春心里叫一声“靖安”,血直往头上涌,瞬间有种头晕目眩的感觉。儿子失踪时穿的那件黄色短袖衫,已经幻化成一片明黄的色彩,每时每刻都黏在冯春的眼皮上,以致每看到黄色的东西,他心里都会迸出儿子的名字。

冯春站起身来,紧跑几步,一个鱼跃扎进水里,迎着浪头游过去。江水很凉,在和皮肤接触的一瞬间像针扎似的,那些疾驰而过的树枝已经在他身上留下了记号。此刻,他的注意力都在那块黄色的东西上面,火辣辣的疼也无法让他有一丝的转移。

近了,近了,迎着那黄色的东西,冯春一下子扑了上去——不是儿子,是一块巨大的喷绘布浸在水中。冯春的身体松软下来,瑟瑟发抖,他不知道为什么自己潜意识里,总觉得儿子已溺在水里。那黄色的东西不是儿子,冯春又高兴了一些。

转过身,看到江面上那些肆无忌惮的渣滓,冯春愤怒起来。他在水中稳了稳脚,顺着水流使劲扯动着布,发现还有一个渍迹斑斑的油桶,尽管在水里,仍然有一股巨大的刺鼻气味冲过来。他把那块喷绘布缠在胳膊上,开始往回游,水流挟裹着渣滓形成的冲击力让他每动一下都很吃力,但此刻冯春被极度的愤怒冲击着,他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就是把那个油桶拉回岸上,还有那条屎一样的喷绘布。

岸上驻足观看的人越来越多,有人手里正好有一架摄影机,就对着冯春和观众拍起来,人们齐刷刷兴奋起来,大声喊着“加油”,摩拳擦掌地组成一条“人链”,他们都被冯春奋不顾身和劈波斩浪的样子感动着。一个女人尖声地对儿子说:“要向这位叔叔学习,做环保小卫士。”

冯春被拉上来,瘫倒在草地上,油桶和黄色的布被人们丢在岸边。一个戴着遮阳帽,嘴角里叼着烟的粗圆汉子从人群外面挤了进来,一把拉住冯春疲软无力的胳膊,使劲摇着:“太感谢你了,我那桶油被布扯进江里,其实没有必要冒这么大的风险……”

看着眼前这张挤满了笑容的黑脸,冯春眼睛里的火星在太阳的照耀下一点点开始蔓延,终于燃成了火。他突然站起来,攥紧拳头,朝着汉子粗圆的脸上狠狠砸过去。汉子没有丝毫防备,被打倒在地上,睁着眼睛一脸无辜地看着呆若木鸡的群众。

冯春拨开人群,赤着身子朝远处跑去。在没有人的地方,他双腿一瘫,跪在沙滩上,让泪水流了一脸。他使劲捶打自己的脑袋。他多么渴望儿子有一个结果,而不是渺无音讯,让他在希望和失望间反复折腾。

冯春缩着脖子躲避着寒风,侧着身子摸出钥匙开门。

陈蕊不在家,沙发上依旧是往日的凌乱,水杯、电线、一支笔、几袋用来打发一日三餐的零食、大袋子的衣物、搁在玄关上的帽子,仿佛有人刚刚搬进家里来住,又仿佛随时要走人。

手机振动了一下,是骚扰信息,儿子失踪后,陈蕊就不给他发短信了。冯春开始收拾屋子,很久没有拖地了,能感觉到灰尘在他腿上翻腾,在这细微的包裹之中,冯春仔细打扫着每一个地方,就连那些角落处他都没有放过。

他从沙发下面找出一个魔方,那是儿子丢失的东西,那时候他刚开始学会拼,兴趣正浓,为寻找这个东西还哭了一场,后来冒着大雨出去重新买了一个,才把他哄住。他还找到一本《大头儿子和小头爸爸》,书的页数还翻在第49页。冯春蹲在地上翻看,这些内容太熟悉了,里面的有些话他都能背得滚瓜烂熟。儿子喜欢看这本书,也喜欢模仿,每次都拉着他和陈蕊按照书上的内容一遍一遍地演,遇上感兴趣的情节还多次重复。冯春把这些从旮旯里找到的东西小心擦洗干净,像在抚摸儿子那光滑的脸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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