噬梦兽和我们的故事
作者: 李浩1
一个古老的故事,它是我爷爷的爷爷讲的,是我爷爷的爷爷听他爷爷说的。他们总是强调这是一个真实的故事,里面不含半点儿虚构或者寓言的成分。现在,这个故事要由我来讲述了,我想的是,尽可能地保持它的原貌,我爷爷的爷爷怎么讲的我就怎么讲出来——但出于胡思乱想和总想着把曲线拉直、把直线掰弯,以及试图不断建立逻辑和可信度的习惯,我也许会做一点点的增和删,但也不准备向里面添加半点儿寓言的成分。
在很久很久以前——我爷爷的爷爷就是这样说的,他说这是这个故事的开头,他的爷爷也是这样开始——在很久很久以前,有一个猎人,这一天他去山里打猎,在追逐一只漂亮的豹子的时候走入了一片被大雾笼罩的黑色山林。两天一夜。在这座山林里发生了什么没有人知道,猎人带着遍体的伤痕和几乎能把人的骨骼都会挤压出来的疲惫回到村子,不久,他就去世了,没能留下一句话。耗尽力气的猎人变成了哑巴,他本来应当和大家说些什么的,可是,他没有说。不久。真的是不久,村子里的人都在深夜里听到了巨大的脚步声,它甚至使整个村子都跟着它一起颤动——早上起来,村里的人试图去寻找那个脚步声来自何处又去了哪里,是一种怎样的庞然大物发出的,它会不会像“年”那样给村子带来灾难和恐惧:当他们打开门,立刻被眼前的所见惊呆了。他们看到的是一片黏稠的、灰白色的大雾,整个村子和所有的出路,都被这片大雾所笼罩,散发着一股混合了毛皮、发霉的草叶和血腥味的气息。一天,两天。五天,十天。大雾一直不散。
“不是年。”更老的老人们说。他们对年和年的气息还有记忆。
“年来的时候,也是咣,咣,咣。”有老人回味。一提到年,他的身体还禁不住颤了两下。
“年也没带来雾。有时有雪,有时有风。”
“我们找到了对付年的办法。可现在来的这个……我们还真不知道怎么办。”
“父亲,它是什么呢?”
“它是雾,孩子。”
“我问的是雾的后面……昨天的脚步声我也听见啦,那时我正在做梦,一下子就醒啦。”
“……我不知道。你没看到它,躲在雾的里面了吗。”
2
村子里几个大胆的人前往雾中搜寻,回来说,里面除了雾还是雾,浓浓淡淡,起起伏伏,眼前一直是模糊的一团,什么也没有找见。他们承认,他们这些人是结伴而行的,为了相互有个照应——他们害怕,要是一个人在大雾中迷失,很容易弄错方向再也回不到家的。但有一个人不信邪,他非要找出大雾笼罩的原因来不可,于是,在众人决定往回赶的时候他离开了队伍,一个人径自朝雾的更深处去了。“那个人是谁?”“还能是谁,一定是铁匠,只有他才能有拳头那么大的胆!你们说,是不是他?”“是的,就是他。”“在咱们村,除了死去的猎人,胆子最大的就是铁匠。你们一说,我就猜得出来。”“是的,就是他。”
铁匠走向了更远处。每个人,村子里的每个人,包括男人和女人,老人和孩子,都支着自己的耳朵朝外面听着,希望他能在回来的时候给大家带来好消息。大约五天,铁匠回来了,手里还紧紧握着打铁用的铁锤——“你,你看到了什么?是年吗,还是……”“你没受伤?是你没找到它还是它放过了你?你应当,打不过它吧?”
铁匠说,看到了,他看到了。村外不远处山崖上,蹲着一只像是棕熊、但长着一对猪耳朵的怪兽,它的眼睛则更为吓人,看向哪里,雾中立刻会闪过两道射向很远的寒光……铁匠说,他没敢惊动这只怪兽,它太庞大、太可怕了,再说,要是猎人都不能把它杀死,那他铁匠也一定不能。于是,他决定跑回来给大家报信。
“会离得那么近吗?就在村外?要知道,我们也是走了很久很久……”大胆的人们感觉有点儿委屈,“你不是欺骗我们吧,真是难以置信——我们,早就经过了村外的山崖,那是我们砍柴、伐木经常去的地方啊,我们怎么没有发现?”
“从山崖那到村子,一天一夜就足够了,可你走了那么长时间……”
小孩子们的兴致不是这些,“它会哼哼吗,它咬人吗?”“它有牙吗,它有舌头吗?”“它是不是这么这么跳,你看着我……是不是这样跳?”“你看到它的尾巴了吗,长不长,是像牛的尾巴那样、马的尾巴那样还是猴子的尾巴那样?”“怪兽没尾巴!它要尾巴干什么!”
不知道为什么,村里的人并不信铁匠的话,除了那些刚长到板凳和条桌高度的孩子们。他们无法相信,那只所谓的怪兽已经距离他们这么近,而那些胆大的人们竟然连这么近的距离也没能走到。有人猜度,铁匠看到的,是一只能够制造幻觉的怪兽,它利用幻觉让铁匠相信他自己看到的山崖和自己其实都不是真的,也许,这只怪兽其实并没那么大,那么可怕,也许就是一只……刺猬或者山鸡。“刺猬!”“山鸡!”
不过是刺猬和山鸡的说法沸沸扬扬,让和铁匠一起出去但提前回来的几个壮年很没面子,于是,他们经历了第二次的协商,然后再次上路。这一次,他们背足了干粮和水,瓦匠还带上了爷爷的爷爷留下来的罗盘。三天,五天。村里人蜡烛一样慢慢短下去的耐心就要被耗尽得只剩下最后的烛芯的时候,他们拖着疲惫和惊恐回到了村子。没有。这一次,他们是一直朝着一个方向走的,然后又沿着原有的记号返回的——他们既没看赋予大雾的尽头也没看到什么怪兽,太安静了,鸡不叫狗不咬,树上跳下来的鸟、路上窜过去的鹿和草丛里爬进去的蛇,都是一副呆呆的样子……他们越走越怕。这些大胆子的人在携带的干粮吃完到过半之后迅速地往回赶,再也不敢多走一步。不过,没有怪兽,没有铁匠所描述的怪兽。他们似乎经过了山崖,但谁也没有见到有什么异常,没有。
——轮到铁匠要自己解释了……可他的赌咒发誓都起不到作用,除非他能把全村的老老少少都拉到山崖那边一起看见,或者他把那只怪兽捆好了丢到大家面前:就是它!我说的就是它!都是它搞得鬼、捣得乱!然而这是做不到的。外面的雾那么大,一出去好几天,除了几个兴致勃勃的小孩子之外再无响应,而这些小孩子哪来的自主,拉着胳膊打一顿也就不再闹了;把怪兽抓来捆好——哪有那么容易啊,想都不用去想,村子里功夫最高的是猎人,他都不行,别人自然就更不是对手了,铁匠的胆子是大,但他也不至于胆大到一个人去和怪兽拼命。“爱信不信!我就是看到啦!你们爱信不信!”铁匠怒气冲冲,他把全部的力气都用在了铁器上面。要不是他老婆盯着,四溅的火花说不定就把房子给点着了。
那一夜,村子里又听见了脚步声。噔噔,噔,噔噔,噔噔。
“别说话!”当母亲的捂住孩子的嘴,“别让它听见!所有的怪兽,都喜欢对小孩子下手,千万别把它招来!”
已经很长时间了,雾还没有散去,人们已经习惯了这样的生活,尽管它也确实带来了种种不适。相对于不可知的危险,村子里的人更愿意小心些,更小心些,宁可只围绕着村子摸索着来来回回——事实上,他们走出院子,走出村子,包括走过村口的那个小石桥,都没遇到过任何的危险也没有任何阻拦,除了雾还是雾,它严重影响着视觉,让人对略略的远处便看不清楚。“我们可不可以……走得更远一些?”“也许,来的这只散布了灰雾的怪兽,是一只好的怪兽——它什么也不想做?”“怪兽怪兽,能来和我玩吗?”
3
“铁匠说的,应当是对的!他真的看到了怪兽!”
村里的教书先生显然兴奋异常,这个鼻孔朝上的人,第一次,几乎是挨家挨户,坐在人家的板凳上向人家念叨他从一本名为《山海别经》的书中看到的内容:铁匠说的那个怪兽是存在的,古人早已见过并且在书中写了下来。那个怪兽,名叫“噬梦兽”,它出现在哪里大雾就跟到哪里,只有它离开了当地才会恢复正常——它以食一种名叫“瞿如”的鸟和一种名叫“阴蝼”的虫为生,一般而言是不出深山的,除非……“除非有人招惹了它!逞什么能!好像天下就他是第一似的!”听到这里,男主人和女主人往往截住话头,一副忿忿的样子,他们的孩子也跟着表现出忿忿的样子,虽然他们未必清楚父母愤恨的究竟是谁。
教书先生说,噬梦兽之所以叫噬梦兽,是因为它只要把大雾带到什么地方,那里的人就不会再做梦,所有的梦都会被它吞噬下去,存在腹部下面。教书先生还说,噬梦兽本来是“豹身”,就是像豹子那样,只有梦吞得多了才会显得像是熊身,甚至会是猪身——一旦它成了猪身,就会变得更懒,就会住下来不走了,那么,大雾笼罩的村子也就将永远地、永远地被大雾笼罩下去。
“可恶!都是他招来的!现在好啦,它都不准备走啦!”村里的人继续他们的忿忿,若不是猎人早已死掉,还不知道会发生什么呢——要知道村子里胆子大的人很多,他们能干出很多的事儿来。
“噬梦兽——对了,它是不是真的会吞掉我们的梦呢?”
大家都开始回想。是,似乎是。谭豆腐说,怪兽来的那天晚上,他做了一个晒豆子的梦,那些金灿灿的豆子个个颗粒饱满,别提多诱人了。在梦里,谭豆腐将豆子放在苇席上晒,突然间它们就哗啦哗啦地跳起来,越跳越快也越跳越高,然后变成了一只只黄色的小鸟——梦在那时候醒了,他听到了脚步声,感觉到自己的炕在颤。之后……他真的就没再做过梦。田家嫂子说,她也做梦来着,在此之前她总是做梦,可自从那天开始,她也一个梦也没做着……有天半夜突然醒来也不是从梦里惊醒的,而是一只老鼠掉到了枕头上。木匠说,听到脚步声的那天他也在做梦,他梦见自己打开院门,竟然在南偏房的草垛边上发现了一只硕大无比的獾(两年前,他的确在自己家南偏房的草垛边上发现过一只獾。这只獾也被他捉到了,猎人还帮助他扒掉了獾皮,为他的女儿做了一件皮坎肩——从那之后,木匠总是隔三差五地梦到同样的梦,他又又又在南房的草偏垛边上见到了一只獾),与以往在梦境里出现的獾不同,这只明显更大,脾气也暴躁了不少,在木匠拿起叉来朝它靠近的时候它竟然发起火来,咚咚咚地跺着地……这在那时梦就没了,木匠睁开眼,耳边响起了巨大的脚步声。“我也做了个梦!我梦见一大堆的萤火虫!”木匠的儿子从人缝里钻出来,“然后……后来……就没啦!一点儿也没啦!”
教书先生叫大家仔细地想:在那晚之后,是不是所有人的梦都没了?如果是,那就说明铁匠看见的怪兽是真的,它是一只噬梦兽。
大家拼命地回想:是,是这样。没有再做过梦。没有。从那天开始,梦真的没了。
大家再想想……再想也是。所有人都扬着脸回忆:没,昨天没有,前天没有,大前天,大大前天……没有,都是没有。你要不说,大家就完全没注意到,可你这么一说……嗯,还真是,没再做过梦。一个也没有。
上了年纪的、晚上睡觉总是盗汗的二奶奶没有再做过,原来,无论是谁进她家门,她都能给人讲一串晚上做的梦。她都能记得一清二楚。现在,她一清二楚的是,她最近,真的不做梦了。虽然身上的汗还是那么多。
总是梦见被鬼压床、一晚上不知道多少次从可怕的梦中尖叫着醒来的瓦匠媳妇,也已经很长时间没做过梦了。自从大雾笼罩之后,梦里的鬼和床都已不知去向。
“对了,那个上山采药的赵散,他不是总爱做噩梦吗,他不是总是梦见他弟弟赵汇来向他索命吗?我们问问他,最近还做梦不做了!”“对对对,问他!”
村里几个好事的人走到赵散的门口,却被赵散的妻子挡在门外:别,你们别进了,赵散正在睡觉呢!你们要把他闹醒了——他那脾气,你们可别说我没提醒过!“不是……他还在晚上做噩梦?还是天天做?”赵散的妻子说,那倒不是,晚上不做噩梦了,可是他因为不做噩梦才更不敢睡——他总觉得,噩梦就在墙角的哪个地方埋伏好了等着他,他一睡,噩梦会以比之前厉害一百倍的恐怖扑到他身上。熬不住了,他就在白天睡,反正大雾天也不好出门。“找到……你们找到赵汇没有?”上哪儿去找,赵散的妻子摇摇头,从山崖上掉下去,肯定骨头都摔成末了。他们兄弟情深,要不然,赵汇也不能缠着他哥哥不放。
对对对。村里人点着头,散开了。铁匠说的是对的,教书先生说的是对的,猎人引来的是噬梦兽,是它制造了大雾,同时把村里人的梦也给吞了。
4
一个村子的人都不再做梦,他们的梦,被一个叫“噬梦兽”的怪物给吞了去——几乎是过了一个月的时间,村子里的人经教书先生的提醒才意识到:噢。有这样一个损失。当然说是损失也不确切,因为对于像瓦匠媳妇、采药人赵散和寡居的二奶奶来说,没有了梦反而是件好事儿,求之不得的好事儿,尤其是赵散,在得知他的噩梦也被噬梦兽给吞掉了以后再也不用担心噩梦连连之后,他开始睡得极其安稳,鼾声雷动,倒是他的妻子患上了失眠症,一时不见好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