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日密语
作者: 兔草1
沿着墓园河畔的小径朝出口走,路越来越陡,前方有一片新竖起来的无名碑。人们交头接耳,说又涨价了,很快就死不起了。倪虹停在路中央,忽而想起自己的身后事。她还年轻,本不该屈服于幻觉,但关于未来的想象总是如洞穴内壁的陈旧彩绘,灯光一照,便露出狰狞面目。
距离停车的地方,尚有段距离,她打算抄小道走。所谓的小道,其实就是碑与碑之间的小路。过去,每每走在这样的路上,她总会停下来看看墓碑上写了什么,但现下,她没有心情再去探究这片土地下埋着的人姓甚名谁。行了约摸五分钟后,她看到一群人正围着一个绿色的大桶烧衣服。这样的场景,十二年前她也经历过,那时她刚大学毕业,正在北京工作,上班还不足半年,接到了外公的死讯。接着便是匆忙的操办丧事,她来到墓地,拿着外公生前穿过的衣服。母亲说,留着也没用,烧了吧。她遂将那些衣物一一扔进火堆之中。那火烤得她面上发烫。她一边做着程式化的动作,一边对着墓碑上外公的遗照发誓,她会出书的,等书出版之后,她会将那本书带到此处,一页一页烧给外公看。
回忆使人发笑,尽管后来她的确出版了印有自己笔名的小说集,但她并没有将书带到墓园中烧掉。太做作了,好像自己真有那么伟大似的。那本书里所记载的东西也多是童年回忆与家族旧闻,写作技法并不高明。当然,她也总是会幻想,外公扶着老花眼镜,借着天光,坐在那个忠诚如老仆的躺椅上,一页一页将书翻过。虽然最后的总结话语总是带有一些严厉的批判性,但外公的嘴角是上扬的,难掩喜色。
她知道老人最后是带着恨意与不甘走的。那时家里一团糟,父母正在闹离婚,外面也不太平,洪水、海啸、火山爆发……各种祸事随机降临在电视屏幕之中。外公总是对周遭的一切忧心忡忡。十多年后,她也继承了这种忧愁的性格,那额前的一缕白发便是证明。来的车上,舅舅同她开玩笑,问怎么年纪不大,头上就有了那么一大片的白毛?她下意识护住那片头发,想起外公还年轻时,也是在相同部位,有这么一大片的白发。于外公而言,那是一场特殊历史时期带给他的疤痕烙印,而对她而言,那片白发像是一种缔约,验证了她和外公之间的血脉联系。
再次回到车上,倪虹和表妹并排坐在后座。车里空间小,即使只坐了四个人,也觉得压抑。舅舅启动了车,随口问倪虹在哪里上班。倪虹摇了摇头,笑着说,没有上班,就在家里自己接点活儿做。
从北京回来后,倪虹和父母住在一栋建于九十年代末期的老宅中,尽管周边的房子都拆得差不多了,但这一片仍如顽固的膏药贴在大地上。“不会再拆了,或许一辈子都要住在这里。”一旦想起这些,倪虹便觉得没有什么盼头。但无论如何,这房子仍比她在北京花高额租金租的房子要好,起码内部装修是新的,起码她有一间独立的卧室。在外漂泊十多年,她仍未攒下买房钱,手头结余的存款也仅能维持一段时间的生活。为了节省开支,她只能和父母住在一起,而如此做的代价是,她必须牺牲一部分的自由。
回到家,洗了手,她很快躲进了自己的小房间。她从很早的时候就意识到有一个独立空间的重要性,但很多年从未实现。以前奶奶在世时,她得和老人分享同一个房间。后来老人过世了,她去了外地生活,手头拮据,开始同一个陌生女孩分享卧室和床。她的生命不断被侵扰,直到现在,人已到了中年,父母还是每日想着怎么把她嫁出去,好让她身边有个所谓的伴。可只有她自己知道,她只想一个人,一个人静静坐下来。
安静了没多久,砸墙的声音再度响起,她不知道是哪一层楼在搞装修,但这声音极为可怖,好像要把整栋楼都给锤垮。她仿佛躲在一个巨人的骨架之中,而这巨人正在承受着肉体上的惩罚。她戴上耳机,随机播放了一些古典音乐,希冀伴随着舒缓的钢琴声漫游到另一个世界。她闭上眼,想象自己装上潜水用的脚蹼,背着氧气罐,戴上面罩,朝地心深处不断下潜。只有水的声音流淌在四周,一切都安静了下来。但很快,一股巨大的力将耳机给拉开,她再度回到那个充满噪音的世界。客厅内传来人们的笑闹声,电视里每个台都在播放联欢晚会。她怔在那儿,想象着自己被海水淹没。母亲皱眉道,该吃饭了,你还在忙什么?她摇摇头,失魂落魄地走出了房间。
等待她的通常不是好消息,像是领受判决书一样,她又被“发配”了,这次是舅妈介绍的相亲对象,据说是一个脾气好的男人。男人和她同龄,没有工作,但人很听话,也不乱花钱,有一套婚房。好几次,倪虹欲言又止,想辩驳什么,但终于还是没有说出口。她逐渐发现,相亲也只是一种单纯的社交行为,好让她看起来不那么怪诞。她说服自己,也没什么,一来可以出门走走,二来也可以搜集一些写作素材。
2
消息是在下午发出的,但真正加上对方是在深夜。男人一上来就问:“你是作家吗?”倪虹笑了笑,回复:“一个写稿子的罢了。”
多年来,她总要频繁跟人解释她写作没有赚到钱的原因,而别人总以为她出过书,或许已经走上了一条光明的道路。就像那些曾经红极一时但后来销声匿迹的演员一样,即使人生有过些许高光时刻,但最终,他们还是陷入了平庸之中。那些过气的歌手或演员仍可以凭旧作在三线城市走穴,从品牌商那儿捞一笔钱。而她呢?她至今都不知道那堆滞销书的命运。听说书在一段时间内卖不出去是会被化为纸浆的。她不敢去打听那些事,和编辑也失去了联系。好几次,她想跟对方说说话,但发现对方的社交网络几乎是一片空白。他或许已经换了工作吧?她或许也只是他的一段工作而已,一切都没有那么重要。
在菜市场的咖啡馆,她啜饮着冰拿铁,看人潮挤在菜场的中央,排着队。她不知道他们在买什么,这种热闹的场景使她害怕。坐了一会儿,一个戴棒球帽、穿黑色外套的男人走了过来。她注意到棒球帽上写着一行英文字——“THE SUN ALSO RISES,1926。”是海明威的《太阳照常升起》。她猜想这只是一种巧合,菜市场门口有一个杂货店,里头卖很多从批发市场进来的衣服、鞋、帽等,男人或许就是在那儿买的。
倪虹翻开笔记本,任由那些字迹带她重回现场。在持续长达半年左右的相亲中,她见过形形色色的人,让她印象最深的是一位皮肤黝黑的大货车司机。那个男人是初中学历,很年轻时便开始了在高速公路上的长途运输工作。男人健谈,爱喝盐味汽水。她仍记得那日的场景,咖啡馆里的空调坏了,只剩下一个破吊扇在两人脑袋上慢悠悠晃着。男人不停流汗,不停擦汗,滔滔不绝讲述自己的职业生涯。从男人发黄的牙齿里,她看到了烟草留下的痕迹。她跟随对方的话语,进入了一些冗长的黑夜中 —— 一辆巨大的货车,天上没有星光,月色隐在云层之中,道路奇长无比,不知通向何方。男人打开音响,播放躁动的音乐。他独自驾驶着车,仿佛闯入一个空寂无人的舞池。再下一秒,有什么轰然坠落,他闪避不及时,一头撞了上去。等防护栏将一切拦截下来,他才知道那是一头该死的牛。牛卡在了两辆车的中央,车的前窗玻璃也毁坏了。但好在,人没有事。他被那突如其来的牛给弄醒了。沉默的夜里,只有动物发出的腥膻味道和草丛的气息。他看向旁边的路,是悬崖,如果再下去一点儿,恐怕就要车毁人亡。
“你这个工作,有点危险。”
“习惯了。”
男人笑起来时,有土地的味道,他说自己生长于农村,不爱念书,也没什么本事,开大货车几乎是最好的谋生方式。虽然很危险,但起码能赚到钱。不过憋尿是痛苦的,憋着憋着,肾都坏了。
男人一边说,倪虹一边在本子上草草记录着。男人问她在写什么,她摇摇头说,没什么,只是随便瞎涂瞎画。男人不信,将本子夺过去,但翻来覆去看了半天,也不知道上面写了什么。倪虹爱写草书,她编辑了一套“密码”文字,这些字,只有她自己认识,外人是看不出究竟的。
“我总是不懂你们这些文化人在想什么。”男人将本子还给倪虹,倪虹接过来,吹了吹本子上浮着的烟灰,笑了笑说:“不重要。”
这些年来,总有人问倪虹想找一个什么样的男人。一开始,她还郑重其事地回答着,说想找个聊得来的,后来,她觉得这个标准过于宽泛,遂改口为“能听得懂她说话”的。这个年代,人们厌倦了倾听,总是喜欢自说自话,她不喜欢那些滔滔不绝的男人,好像一见面就要把自己的前半生尽数倒出来一样。
戴棒球帽的男人拉开椅子,坐到了倪虹的旁边。男人摘下帽子,笑了笑,没有说话。倪虹惊讶地发现,对方竟是她的小学同桌叶臻 —— 那个喜欢吞蓝色墨水的怪物。不知是几年级的事了,他们于书中读到一个刻苦用功的少年,说少年饿的时候,会用馒头蘸着墨水吃。那节语文课后,倪虹发现同桌消失了,再出现时,对方露出笑容,牙齿染墨,似在做一场疯狂的实验。
他们并排坐在咖啡馆靠窗的位置,窗外窗内全是人,人们在热情议论着什么,但倪虹完全听不清,她只是感觉再度回到了学生年代,她们还坐在教室里,所有人都在背课文,同学们相继举手,到了老师面前,将内容一丝不苟诵出,而她和叶臻,仿佛被什么吸去了脑髓,无论如何也背不出课本中写了什么,只能静静看黑夜漫下来。她的脸颊绯红,像是憋了气,而教室里的钟还在兢兢业业走着。下一个瞬间,倪虹抬头看向教室,所有人都走光了,只有叶臻和她还在位置上坐着。叶臻对她笑了笑,开始吃书,他一边吃,一边笑,把一整本书全部吃光了。
“你知道是我?”
叶臻点了点头,没有说话。倪虹还想问点什么,但又不便开口,她记得叶臻不光行为怪异,还说话打结,一句话别人学一遍就清清楚楚,但他总是像走在泥洼小路上,怎么都无法平顺地说出一个句子。
过去,倪虹很少遇到这类手足无措的情况。在那些无聊的相亲场合,她总是像一个眸光犀利的女记者一样,带着腹稿一窥他人内心世界。而现在,她感觉自己置身于一场必输的牌局之上,对方手里的牌,她一张也看不清,而她自己的牌,则一一暴露在了日光灯下。
“我买过你的书。”叶臻笑了笑,“但看不懂。”
倪虹恨不得当场挖一个洞钻进去,她最害怕的事情就是这个——这些知晓她来历的人于某个瞬间拿到了那些记载她真实想法的文字,他们凭借自己对作者的了解,寻到了蛛丝马迹。这无疑于脱下衣服,露出了自己的裸体。尽管室内温度适宜,但倪虹仍觉得浑身发烫。叶臻倒是会打圆场,他继续提到,看不懂的原因主要是由于无法分清那些故事哪些是真,哪些为假。
“不重要,都是虚构的。”
倪虹拿出手机,频繁搜寻附近的信息,她得找个办法赶紧把这一页翻过去。她不想再听认识的人讨论她的书了,这使她感到尴尬与羞愧。很快,倪虹发现附近的老洋房被翻新,里面正在举办一个名为“声音博物馆”的展览,她把讯息推送给了叶臻,问对方有没有兴趣去看。叶臻点了点头,说,没问题,刚好可以打发时间。
一踏出咖啡馆,便是菜市场,路上十分热闹,到处浸满了青菜、水果与肉类的味道。年少时,倪虹不喜欢这种地方,觉得世俗,无聊,而现在,随着年龄的增长,她开始喜欢这种所谓的人间烟火味。她是人,有肉体,哪怕仅仅是躯壳,也需一日三餐喂饱。她有时疑心,对于这份安稳感的追求会否是她向生活投降的某种证明。尽管嘴上说着不在乎男人是什么样,也没有理想对象的标准,其实她自己心里清楚,她想认识个会做饭的人(不是厨师)。想到这里,她自顾自地笑了出来,叶臻问她在想什么。她说只是联想到了昨日夜里看的一部喜剧片。叶臻又问喜剧片里讲了什么,倪虹脑中一片雾,知道自己在扯谎,只能想个办法圆场。她其实不爱看喜剧的,什么样的演员都逗笑不了她。她有时会笑,仅仅是出于一种自嘲。她和叶臻说,有空的话,可以看看伍迪艾伦的《开罗紫玫瑰》。叶臻问,这个片子,好笑的点在哪里?倪虹说,因为女主角喜欢做白日梦。倪虹清楚,自己一直在发白日梦,一场觉,从学生时代开始,绵延至今。别人都醒了,穿上衣服,迈入大人行列,可她还把自己裹在过去的衣裳里。
说是声音博物馆,那地方却静得出奇,一条狭窄的通道,两边都是上了年纪的建筑物,她抬头,仰视天空,窥到翻新的楼宇上标着1906。老房子总是如此,在初建时便标注了身份、代号,不像现在的楼栋,建得快,老化也快,很多房子的使用寿命都极短。窄巷内有风穿过,倪虹想起1906年的事,那时她尚未出现在这个世界上,她的父母也不在,外公外婆也不在。当初走在这条路上的人,此刻大概率也不存在了,她想起一些很宏大的事件,比方抬头望天时,会有炸弹坠落,人们四散奔逃,躲进防空洞中。小的时候,外婆将她抱在怀中,说过一个故事,大概说的是,一个人,每天都置身于轰炸之中,后来他逐渐就聋了,什么声音都听不见,当其余的人因恐惧而躲在一起瑟瑟发抖时,那个聋人就大摇大摆地上了街,脸上还露出极欣喜的颜色。“后来呢?”她向外婆打听那聋人的下落。外婆一边给她梳着麻花辫,一边说:“听说那个人走了很远很远的路,然后就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