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光过山梁
作者: 罗苑丹一
这回,他是真的死了。
他曾无数次地想死。跟乡亲们唠嗑活着没有意义,跟家人唠叨此生太苦要早死早投胎,跟我们更小的一辈说各种自寻死路的方法。我顺着话头跟他聊,说这种死法不好,那种死法也不好,算了,还是活着好些!想就此敷衍着结束谈话。他停顿一会儿,像是认可我的说法,没一会儿又接上了趟,无比认真地强调合适的时候还是要去死,像是在漫游中不经意被人牵着走了一段,走着走着忽然发现走错路又赶紧转回来。他像个老顽童,虽会被暂时迷惑,却根本不上当。
从我记事起,他就在为自己的死做准备,早年他上山砍了木头准备做棺材,紧接着家里建新房,木头拿去盖了房子,后来家里开小卖铺,给他买了村里人看来最好的棺材,他心愿达成,开始风风光光地等死。
这一等就是几十年。他嘴上挂着要死、该死,要去找死,却活了一年又一年。有次他甚至拿了根草绳往谷底菜园里去。邻居跑来报信,边说边模仿他的动作。脸扭朝一边,表情绝望,幽幽叹一口气:“唉,活不成了。”家人急坏了,想起他曾说菜园旁那棵柿子树,不仅隐蔽,还高矮合适,一家人急忙追去,到半路见他正原路返回,手里还拿着那条绳子。
其实家里人都知道,他根本不会真的去死,甚至越老越怕死。他那一身老毛病,随便一个风吹草动就开始无比着急,生怕说死就死了,见不到孩子们最后一面。七八十岁后,更是身体随便挪动一下都要长叹几声。有时,他拄着拐杖,拖着蜗牛似的步伐出门游走,经过别人家门口,侧着耳朵听里面的动静,确实没有任何声响,就继续走,遇到乡亲喊他,他就向人诉苦。脚疼、手疼、胸闷,无处不疼,无处不病。别人没时间跟他聊,随便说句:“打电话叫娃娃回来拉你去医院看看嘛!”于是他像是找到了依仗,回家开始给在外工作的孩子打电话。“看来你们在外面过得好啊,都不想管我了?我都快要死了……”
这就是我的爷爷,我始终没想过他会死,寻思着即便真有那么一天,也是在无数个日子之后。他是家乡的一部分,是老屋的一部分,在那个尘土飞扬的村庄,他会一直坐在厦坎上,等风,等雨,等我。
每次回老家,走进院子见到的情景都差不多,爷爷坐在厦坎上,双手往前拄一根拐杖,有时是一支烟锅。早些年,他会赶紧站起来,朝屋里大声喊:“你妈,你妈,快,喜梅回来了!”奶奶从屋里出来。他又吩咐:“快去把留给喜梅的东西拿来!”奶奶于是又转身进屋。他忙着去捉鸡,一个院子马上鸡飞狗跳,然后边杀鸡边问我的学习和工作。后些年,爷爷奶奶都坐在了厦坎上,各自双手向前拄一根拐杖,见我,激动得赶紧站起来。奶奶思维清晰表达准确:“喜梅你怎么回来了?你又长好看了呀!”爷爷嘿嘿笑着,问:“你从哪里来?”奶奶白他一眼:“不从县城来从哪里来?”爷爷依然嘿嘿地笑,说完后又坐下继续发愣。再后来,两人都不站起来了,就屁股在凳子上挪几下表示欢迎,然后接着呆坐。
有一次,我走进院子叫声爷爷,没有回应。我自顾把带回去的东西一样样掏出来给他看,他一言不发,好像看见了,又好像没看见。一会儿,爷爷说话了。“你是哪家的姑娘哇?”我莫名奇妙抬头看他。他转头向奶奶求证,“这个姑娘怕是村头老景家的呀,长成这么个大姑娘,看都看不出来了。”奶奶伸出拐杖在他腰上戳了戳。“是喜梅呀,你是老糊涂了。”“哦!”后面又是无尽的沉默。
我就是在那时候发现了时间的端倪,当时正值傍晚,我仿佛看到天空正以惊人的速度昏暗下去,原本鲜活的村庄笼上了老照片似的光影。爷爷进入他的世界里,眼中没有了大山,没有了天空,没有了风和云。时间静止不动,他静止不动,我仿佛看到他沿着时间的轨迹越走越远,就要走到尽头,一边走一边消散,渐渐散于天地,汇入洪荒。
我惊讶于他的衰老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而那些我想为他做的事却都还没做!我开始后悔,多年来甚至回去一趟都害怕,心惊那段盘山绕水、大坑小塘的路,总想着等路修好些再回去,一等就是多年。路修得差不多了,又想着坐乡村客车的体验真是差,等买了车,想啥时候回去都行,就这样拖了一年又一年。
接到家里报丧电话时,我正吃晚饭,一口饭咽下去一半,就那样哽在胸口。像所有已经发生或即将要发生的事一样,此事丝毫没有先兆,那些想做的事,终究没有做成。
二
我们迅速收拾东西往回赶,去见爷爷最后一面。
几十年了,县城到猫街集镇的路经过数次修补,又数次被碾压损坏,至今依然不平坦。车走得小心翼翼,又不得不急匆匆向前。
我在县城读初中时,每个学期往返一趟,次次刻骨铭心。那时从县城到猫街的客车一天一趟,每次坐车的情景都差不多。车子过道上站满人,发动机盖坐着人,驾驶员旁蹲着人,一路颠着簸着,像筛豆子,呼啦涌朝这边,呼啦又涌朝那边,车内温度高得要把人蒸成馒头。若是雨天,温度倒合适,车子却像个瘸腿的醉汉,深一脚浅一脚在泥塘里打颤,有时开窗透透气,正巧车轮崴进泥塘,啪的一声,一股泥水溅起来,喷人一身一脸。
万般辛苦回到家,我总会向爷爷抱怨那两个多小时的车程,晕得几乎要吐出苦胆,何况车到猫街集镇还要走那么远才到家。他吁出一口气。“有车坐能有多难,以前我可是靠一双脚走去的,好好读书就不用受这种罪。”
天越来越黑,车内一片寂静,家人们怀着各自的悲伤。我转头看窗外,路旁一团团黑影向身后退去。万物不过浮光一缕,留恋的,不留恋的,都终将远去。我安慰着自己。
“砰”,伴随着不大不小的撞击声,我们的身体猝不及防扑向前,又用尽全力倒向后,回过神来,原来是慌乱中追尾了前面的车。前车司机下来查看后大喊冤枉,喋喋不休,眼看我叔扯不清楚,我爸赶紧下车支援。我爸表情严肃,双目圆瞪,憋半天说出一句:“我爹都死了,还要吵!”这话说的,像是爷爷的死跟对方有关似的。我想着我爸还会说点别的话,可我爸的发言确实已经结束。不过那句没头没尾的话还是起了些作用,那司机没再坚持报警和联系保险公司,我们赔了钱,继续往回赶。
如今的路尚且如此,七八十年前这路又是什么样?爷爷曾从这里走过,途经此处走到县城,走到楚雄,走到双柏鄂嘉,那不可思议的长路,他是怎么走过来的?我曾有无数次机会问他,却又无数次地以为来日方长。
爷爷年少时曾成为村里第一位考进州府学校的学生,在对爷爷一生的回忆中,我总会从这里岔开一条道,如果他当年能够在楚雄一中顺利读完初中,那所全州最好的中学会不会把他领入另一条人生道路?
可人生没有如果。到楚雄读书要花不少钱,必须卖掉一些田地,而家里不多的田地仅够糊口,这让寡居多年的曾祖母左右为难,前思后想始终拿不定主意,眼看开学时间要到,只好请人先陪爷爷去报到。爷爷走了将近一百公里,读了一个多星期,曾祖母却做出要守着薄产安稳度日的决定,学费供给不上,爷爷只能退学。退学后,爷爷和奶奶结了婚,曾祖母反复掂量后又觉得不读书始终不妥,又让爷爷到县城插班读了两年初中。
似乎就是从初中毕业回村起,爷爷就进入了生命的寒冬,开始了更艰难的奔走。爷爷回村不久就进了监狱,被派往双柏鄂嘉。这一趟将近三百公里,长途跋涉的劳累、委屈和无奈,被虐待的痛苦与悲伤,漫漫长路和入云高山交织成无边绝望。哀牢山直入云天,毒虫瘴气,山近路远,满目疮痍,没有比那更绝望的跋涉了,或许那里就是他的埋骨之地,千辛万苦,一步步走向的,不过是死亡而已。回望故乡,水远山高,年轻的妻子,年幼的孩子,仿佛前尘往事。
鄂嘉是双柏县西部的一个乡镇,是偏远的彝族大山区,爷爷劳改的地方靠近景东,已经是鄂嘉的边缘。他的任务是打铁,后来我问他会不会打铁,他答不会,原因是别人看他有点文化,安排他参与做一些管理工作,由此躲过了不少苦难。一年八个月后,爷爷平反归来。
岁月尘烟里,我仿佛看见祖屋半掩着门,爷爷从巷道下来,转进院子,疲惫的脸上闪着相逢的喜悦。他喊一声阿嫫(村里人对妈的称呼)!屋里窸窣一会儿,半掩的门里探出曾祖母半个身子,哭声夺门而出:“儿呀!阿嫫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曾祖母一双小脚如风中飘絮,颤抖着飘过厦坎,终于摸到爷爷的脸。
爷爷回家想做的第一件事,一定是扑进曾祖母怀里痛哭一场吧!万千委屈,悲苦,恐惧,迷茫,唯有一哭方可化解。他要告诉曾祖母,在那灰暗的日子里,他经受了什么。可是,万般辛苦归来,千言万语还没来得及说,家中竟是满目疮痍。六百多天时间,同父异母的大哥死了,在爷爷离家半年后,这位大哥被人捆起来,跪在开满刺白花的荆棘条上,一枪结束了生命。
妹妹呢!在失去大哥的悲伤中缓过神来,他发现一母同胞的妹妹竟然没有出来迎接自己。看着曾祖母悲痛的模样,不好的预感再次袭来,他发疯似的跑遍每一个房间,喊叫着妹妹的名字。“不在了,不在了,死了!”曾祖母颤抖着跟在他身后,揉着再也流不出泪水的眼睛。
曾祖母十六岁时嫁给四十岁的曾祖父成为第四任妻子,三寸小脚,注定她最多从一个村庄走向另一个村庄。儿子三岁、女儿三个月时曾祖父离世,从此,她守寡,独自养儿育女。想着儿女大了,终于可以松口气,怎料世事变幻。她始终只想救自己的女儿!丈夫视为命根的大儿子说死就死了,自己的儿子进了监狱只怕凶多吉少,难道还要让女儿在家里等死吗?于是曾祖母颠着小脚走过五六十里山路回娘家求救,希望为女儿找一户人家,远远地离了这个村庄,嫁到无人熟知的地方,家里越穷越好。谁知道又错了呢,这个仓皇出嫁的女儿因出身问题在婆家受尽凌辱,生命永远停在了二十岁。
“要是我死在外面回不来,谁为你养老送终!”村子对面站立了几百年活成神树的大香树,可能会记得爷爷的那次嘶吼。
三
车子过了猫街集镇,顺老牟元公路,到长箐河,往新田村方向,驶上了回大力石村的乡村道路。
刚过新田坝埂,大姑妈就开始啜泣,大姑妈指着身旁浮光而过的新田坝,“这个坝就是当年阿爹来修的!”大姑妈是爷爷最大的孩子,亲历了爷爷大部分的苦难,感触自然更多。
我还知道,进村这七八公里的路,大弯小拐,千惊万险,也是爷爷等人挖的,高山峻岭,靠着锄头凿子,用血和汗,凭人力挖凿出一条连接外界的通道。
小时候我常抱怨出山的路太难走,往往走到无奈才能到新田村——我外婆家。“路是难走,你要知足,当年挖这条路,那个苦啊!要是没这条路,你得从那个山爬过去。”爷爷指着村子背后似乎就要插入云天的大山。“你要是书读得好,走出去就不用回来。”
当我逐渐长大,当我从大力石村出发,沿着通往猫街集镇的路一直走,途径一些村庄:新田村,水箐村,长箐河。在客车稀缺,只有走到猫街集镇才能坐车到县城的年代,当我风尘仆仆、双腿打颤地走过这些村庄,我总是无比期待能来一辆拖拉机。总是盼着,身后风吹过林木的声音似乎就有了拖拉机爬坡过坎的喘息声,我频频回顾,看见身后被拉得越来越长的路上浮土飞扬,拖拉机终究没有来,回身继续往前,前方的路沿山绕几个曲折来回后,隐入了山背后。当我终于走到猫街集镇,坐上客车,身心得到前所未有的放松时,我惊讶地发现,原来所有的坚持都不会白费,所有的苦痛都必须亲历,所有的收获都在意料之中!
爷爷虽说平反归来,但成分不好是他逃不掉的魔障。挖路、挑土、打坝、建造,哪里有苦活哪里去,哪里有需要哪里去。无休止的活计,无休止的日子,周边村子甚至整个猫街的小坝塘、进村路,他一个接一个地去啃着“硬骨头”。
有时晚上也不得安宁,一天夜里刚睡下,门就被拍得啪啪响,来人大呼小叫:“走了,走了,出工了。”开门问去哪里,去干什么。来人权当没听到。爷爷只得跟着走,身后一家人急成一团,瞎忙一晚上,第二天一早收到爷爷带回来的信,知道去了猫街挖路,才放下心来。
大姑妈东一句西一句讲爷爷生前往事,又讲到自己的婚事。关于大姑妈那一波三折的婚事,我听过多次,以往都当成笑话,这时听来,竟是悲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