泥镇奇人

作者: 王大春

泥镇奇人0

引子

泥镇这地方,原是汉水河道,年深月久,泥沙淤积,河道北拓,遂渐成沙洲。有人见这儿土地肥沃,来此种植、盖屋、居住,多年过去,俨然已是个杂居村落,人来车往,粜米为市,愈发繁荣。此地因系淤泥堆积而成,被人随口唤作泥庄,后因市成镇,得名泥镇。

泥镇临水,常有来往船只在此停靠、歇脚,便有劁猪的、砸生铁的、算命的、说书的、玩杂耍的等纷至沓来,泥镇因此声名远扬,煞是热闹。

马眼镜

泥镇人都说马眼镜是镇街上最有文化的人,没有之一。文化这东西,没法验证。都哈哈一笑,姑且信之。马眼镜鼻梁上架一对酒瓶底子似的眼镜片,他的名号就是由此而来,真名反倒被人忘记了。很多人第一次看见他,都替他担心:那么重的“瓶底子”压在鼻梁骨上,鼻孔里还能出气?有人这样悄悄问他,马眼镜眼珠一翻:世上本无事,庸人自扰之。噎得人无言以对。

马眼镜在东街有两间门面房,他爹活着的时候,从屋后搭起两间坡房,在里面推磨点浆磨豆腐卖,又逼马眼镜学会全套手艺,这才溘然长逝。没了依靠,马眼镜只好子承父业,继续开豆腐坊度日。每天凌晨,鸡叫三遍,马眼镜起床把头晚泡好的黄豆洗净起桶,开始推磨。黄豆一勺勺喂进磨眼,石磨一圈圈推来转去,豆浆一波波流将出来;再注入白纱包袱,一番慢摇轻荡,滤出豆浆,滤掉豆渣;待豆浆入锅烧开,又舀入白纱布围置的木屉,点石膏,拢纱布,兜紧盖圆,挤出水分,用个五十斤石块牢牢压住。三个小时后,一屉四方墩实、白嫩鲜香的豆腐便告出炉。这时候,街面上已是人声鼎沸。马眼镜把豆腐摆在门口案桌上,用纱罩罩好,自家捏本书,一会儿轻声吟咏,一会儿怒目圆睁,一惊一乍,让路过的人忧心不已,以为他犯了啥魔症。

有人来买豆腐,连喊三声,马眼镜才从半醒半梦中醒来,连忙丢下书本,不好意思地笑说,美不胜收哇!不知是说自家豆腐好还是说书里风景好。

马眼镜娶过一房老婆。女人性直,不太会说话。有一回,马眼镜捏本书独自陶醉,击节赞叹:有味,有味!女人以为自己点石膏时出错,弄坏了豆腐,赶紧走近提鼻子闻,豆香扑鼻。又捏一块喂嘴里尝,味道纯正,嫩滑爽口,怪好呀!还听马眼镜“有味”不已,才低头闻书,一股霉味刺鼻。女人早恼火他平时只顾看书,耽误许多生意,不由怒从心头起,夺过书本扔进灶坑。眼看一团火苗把书烧成灰烬,马眼镜气得伸手便打。如此三番五次,女人看日子过得恓惶,没个盼头,趁一个月黑风高之夜,卷几件换洗衣服,远走他乡。隔壁砸白铁皮的刘麻子劝马眼镜找回来,马眼镜不听,说女人如衣服,穿也穿得,脱也脱得,何况并不合身哩。从此,他成了个逍遥自在的孤家寡人。

这个迂夫子!刘麻子撇着嘴对街坊说,读书读迂了啊。

马眼镜听了,说,君子固穷,小人穷斯滥矣!

刘麻子听得半明不白,暗道,穷死你活该。

有一回,劁猪匠朱洪升故意问马眼镜,你天天读那几本破书,里面有啥好东西?

马眼镜说,书中自有颜如玉,书中自有黄金屋。圣人之乐,读书是也!

朱洪升不晓得啥叫颜如玉,“黄金屋”他是知道的,连忙说,你既然有黄金,咋不卖了拾掇房子呢?

马眼镜无语黯然。片刻后,他“哈哈哈”大笑道,清贫乐,乐清贫,贫屋自有乐处,我心可游天下,你哪里懂得我之乐啊!

朱洪升听马眼镜满嘴之乎者也,如堕云里雾中,想多说几句又接不上茬,灰溜溜跑回家喝小酒去了。

马眼镜懒。父母去世,老婆一去不返,他乐得一人吃饱,全家不饿,好在每天的两屉豆腐准时出锅,赚点钱勉强可以保住他的生活开销。刘麻子老婆看他经常饥一餐饱一餐,劝他要吃饱吃好,养好身体。

马眼镜眼白一翻,说,书中自有千钟粟,我何曾饿过呢?

好心的女人又劝道,你要勤洗澡勤换衣裳,把头脸收拾干净,不然惹一身腌臜,谁个买你豆腐哩。

马眼镜说,我每天都在熏香沐浴,何曾腌臜过?

刘麻子女人看马眼镜明明蓬头垢面,却说自家天天熏香沐浴,眼看说不清白,长长叹口气,不再搭理他。

马眼镜人迂腐,心眼却善良。有人站门口乞讨,他锅里无饭无菜,干净得像猫舌舔过,咋办?他随手切块豆腐,递给乞者。乞者连声道谢,赶紧就热气,几口咽下肚。有时候,他也端两块豆腐去刘麻子家搭伙,两人凑一块喝几盅。酒至微醺,他便摇头晃脑,口中念念有词:“天下者,人民者!我们不者,谁个者。”满脸的幸福感。“者”是泥镇方言,有高兴、欢喜和炫耀的意思。他用后两个“者”,来表达自己的喜悦、炫耀之情。只是不知道他“者”从何来。

有知识有文化,却也怪诞怪僻!这是泥镇人对马眼镜的评价。他的名声便越传越玄乎,很多人就是冲着他的怪诞,大老远跑来看他,顺手买几块豆腐回去。这使得他的生意一直兴旺。

当然,马眼镜也有失策的时候。有一回,街东头的拴保来买豆腐,五块钱找零三块。马眼镜回头拿这五块钱去买酒时,被告之是假钱。马眼镜找到拴保门上,拴保死活不承认,还说马眼镜读书人也学会了使诈。马眼镜辩不过拴保,灰溜溜回来,对刘麻子说:君子坦荡荡,小人贼兮兮。此小人也!

每年进了腊月半,马眼镜便停掉豆腐生意,拆两块门板,搭成桌案,又摆好笔墨,免费给人写春联。此时的马眼镜,神清气爽,气宇轩昂,一扫往日的灰头土脸,眉目间隐隐散发出潇潇英气。这也是他最为高兴的时候。这当儿,你只管拿来红纸,他裁好了,折成方块,满脸肃穆地凝视来人片刻,一挥而就。

他给刘麻子写的是:砸白铁妙手生金,带徒弟福泽后人!那时候,刘麻子带了徒弟闹四,生意红火,财源广进。

他给劁猪匠朱洪升写的是:一刀割断生死路,一枚女儿值万金!朱洪升看女儿七巧生得漂亮,为择个女婿挑来选去,马眼镜对此极为不屑。

他给卖面条朱四娘写的是:一碗面条沸腾事业,半壶黄酒陶醉人生。黄酒是泥镇特产,取上好糯米泡制三天,入锅蒸熟后,拌入酒曲,待发酵后滗出汁液,其色嫩黄,浓香可口,糯而不醉,是泥镇人吃面条时的最爱。

没几人懂得对仗是否工整,只听马眼镜读得顺口,还与自家生意联系上,仔细端详一番,喜滋滋卷好,说,好,好!我这就拿回去贴!

马眼镜赶忙制止:大过年的,怎么是贴呢!他要人忌口。

对方改口说:行行,我回去就褙好!

他又制止:一年更比一年顺,哪有什么背呢!

弄得人家不知咋说,迟疑道:我,我回去糊上……

他气得扔下毛笔,挥舞着墨黑的双手道:你就不会说个粘字,粘,赚也,到底懂也不懂。

啊!对方这才恍然大悟,连说,嗯,赚,真是赚了。回去高高兴兴“赚”好,全家人上下左右打量,果然,龙飞凤舞,气势不凡,平添许多喜气。

遇到星期天,泥镇上那群半糙娃子都喜欢来马眼镜家听他讲古。马眼镜说,诸葛亮你们晓得撒?个个点头。泥镇东南方向不到五里地,是诸葛亮隐居躬耕之地隆中,都跑去玩过无数回,哪个会不晓得。马眼镜又问,诸葛亮能掐会算,会呼风唤雨,你们晓得撒?诸葛亮的故事,个个听大人讲过三百回了,又一起点头。马眼镜说,但诸葛亮有件事,你们肯定不晓得。这群被吊足胃口的娃子齐声问:啥事?马眼镜说,远在天边,近在眼前。娃子们骨碌碌转动眼珠四处睃巡,有个聪明的娃子举手道:我晓得啥事。马眼镜说,啥事?那娃子说,诸葛亮不戴眼镜。马眼镜伸手在那娃子脑门弹一记,说,还不戴眼镜,你咋不说他不会推磨呢?众人齐声问,到底是啥子撒?马眼镜端起茶杯,慢悠悠吹口气,舌尖在杯沿荡个来回,喝半口,翻着眼白再吐口长气,这才慢条斯理地说,诸葛亮从来不吃豆腐。娃子们异口同声问:为啥子?马眼镜说,你们别看诸葛亮能前算五百年,后算五百年,可他唯独算不明白,三斤黄豆,磨成豆浆,打成五斤豆腐后,还能出两斤豆渣,是咋来的。他算来算去死活算不明白,所以就不吃豆腐。之前被弹脑门的娃子追问,马叔你咋知道他不吃豆腐哩?马眼镜眨巴着眼珠子说,我卖豆腐的,当然知道了。惹得一屋人爆笑,差点掀翻屋瓦。

君子固穷的马眼镜,守着他的豆腐坊优哉游哉,不亦快哉,快活度日。谁料,忽然一天,竟来件天大的好事。这天,一辆锃光瓦亮的轿车突然停在马眼镜门口,一个腰身如孕妇的胖子从车上挪下来,径直走进马眼镜家。大半个小时后,马眼镜被拉拽进小轿车,一溜烟跑了。看得刘麻子惊诧不已,没听说马眼镜有这样的亲戚呀!

马眼镜走后就杳无音讯。

慢慢地,街上有人零散捎带些消息回来。有的说,马眼镜读书时救过个同学的命,现在这同学在省城开个大公司,特地把马眼镜接去享福报恩了;有的说,市里有个大老板看中了马眼镜的满肚子才气,请他去做策划、顾问啥的,每月给的钱比镇长工资还要高几倍……

但这都是传言,都是道听途说。

可以确证的是,马眼镜确实从泥镇消失了。

眨眼三年过去,马眼镜始终没有回来。他那两间没人居住的豆腐坊,眼看着是摇摇欲倒,刚巧,这时候,刘麻子的儿子红根准备结婚,女方提出要盖好新房才肯进门。刘麻子见马眼镜三年不露面,心想,这人八成死外面了。得了,无主之房,我扒了正好给自己扩大点面积。他心一横,扒掉豆腐坊,和自家两间房合在一处,盖起栋四间两层的小洋楼。

哪成想,房子刚建起,红根的媳妇还没娶进门,马眼镜回来了。他像戴着望远镜在远处看得清清楚楚,只等刘麻子盖好房回来住。刘麻子这下是庙里长草——慌了神。他赶紧把马眼镜请进屋,摆了满桌子好菜好酒招待,说了一箩筐好话,大意是:以为马眼镜在外面发达了,不要这破屋烂房了,就自作主张,和自家宅地基合并盖了新屋;又说请看在多年的情分上,他愿意出点钱,给马眼镜另外寻个地基盖屋。

马眼镜这时候确实发达了。他的脸上油光泛亮,头发梳得溜光水滑,眼镜换成了金丝架子,镜片薄得像是蝴蝶翅膀;上身穿件翻领深红西装,脖子上扎根紫中带花的领带,下身穿条印花牛仔裤,脚上穿双走路咔咔响的牛皮鞋,气昂昂,雄赳赳,比泥镇镇长还要气派。面对刘麻子的请求,他不点头也不摇头,直到对方说得口干舌燥,没了言语,他才慢悠悠吐出一句:老刘,宅地妻子不让人,这话你总听过吧?啥也别说,腾房。

刘麻子傻眼了。这马眼镜出去三年,咋变个人了呢?没有了之乎者也,没有了书本笔墨,说话时低声细语,却让人听得后背冷飕飕冒凉气。刘麻子两口面面相觑,不知咋办才好。

思来想去,他请了朱洪升、朱四娘几个老熟人说情。住在宾馆的马眼镜丝毫不给老邻居面子,他拍着桌子说:刘麻子拆我祖屋,占我宅地,他狗日的欺人太甚。

朱洪升说,亲不亲,家乡人,咱打个商量……

马眼镜说,老朱你莫当和事佬。他眼白一翻,你回去告诉刘麻子,只有一条路:拆屋腾地。

朱四娘赔笑说,要不,我让他赔点钱可行?

马眼镜取下眼镜,用两根指头捏着眼角,说:你看我是差钱的人吗?咱不差钱,这也不是钱的事。

朱洪升说:那你说这事咋办呢?

马眼镜二郎腿一荡一荡,乜着眼说:刘麻子不是心窟眼多嘛,光是想占别人便宜,这回我要他连骨头带肉都吐出来。

朱洪升和朱四娘碰了一鼻子灰,回来说给刘麻子听,刘麻子后悔得直扇自己嘴巴子,任凭他心窍窟眼多过脸上的麻子坑,此时他也毫无主张。只怪自己做事没考虑周全,拆了别人房子占了别人宅基地,官司打到天边,也是输。刘麻子和老婆在家里说起马眼镜卖豆腐时的酸腐,再看看现在,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是世道变了,还是人心变了。狗日的刘麻子!他在心里恶狠狠地骂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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