隐形的翅膀
作者: 骆晓玫1
周茹告诉警察:起因是我的女儿在一夜之间多长了两个脑袋两只手。
她说话的时候保持皱眉,仰着头在白炽灯下缓缓吐气。那一阵绵长而虚弱的气息在到达对面两个警察之前就慢慢上升,小蛇一样细细密密地缠绕在灯泡旁,等真的碰上了却立即蒸发消失不见。她顺势把目光落下来,桌子椅子或者地面,找了半天也没找到焦点,又觉得盯着人讲话很不礼貌——黄惊喜看到了要学坏的。
她紧张地搓手,好像要把手上已经干涸的血重新蹭到围裙上,发现徒劳无功后就默默停下,转而用修剪得很规整的指甲去抠,捻起来对着灯光看,指甲缝里是碎成千万段的暗红色颗粒。她看着看着身体就软下来,全身冒虚汗,分不清这血是黄惊喜的还是别人的,眼神也涣散起来,水牛一样吭哧吭哧地喘粗气。
警察没有打断她的叙述,他们彼此对视一眼,一个转身离开,另一个依旧板正地坐着。
铁门嘎吱作响的声音让周茹来了兴致,她目睹了门被打开又被虚掩的全过程,身体像是被雷劈了一道飞速过了电似的,说,想起来了,原来那天我没关门,让邻居看见了。
离开的警察又回来,端着两杯水,给了同事也给了她。周茹的心情因此好了很多,尽管还是很疲惫,甚至不自知地叹气,依然强撑着说谢谢,只愿给一墙之隔的黄惊喜做个好榜样。她猜黄惊喜现在正隔着玻璃窗看着自己,脸上木木的没什么表情,就像之前她反复说我不痛那样——她真的不痛吗?周茹觉得自己这个母亲做得很失败,总是不停地逼问,获得结果之后又忍不住怀疑,不敢直视那双平静无波的眼睛。
然后周茹一拳打散了脑海中黄惊喜跳动闪烁的眼睛,又把那扇冷漠的单面玻璃幕墙砸烂,想象着自己双拳滴着血,身体使劲往玻璃外伸,被身强体壮的两个警察死死摁住动弹不得。她把黄惊喜的脸安在对面男人的身体上,强迫自己鼓足勇气盯着他们,尽量保持情绪稳定,继续叙述。
2
是李老师最先发现的。
幼儿园每天的菜谱都固定,星期三是香干回锅肉、番茄炒蛋、清炒娃娃菜还有酱鸡腿。李老师带着黄惊喜来后厨找周茹的时候,她正忙着把筷子捅进番茄,再打开煤气举着筷子把熟透的番茄架在火上烤——院长特地嘱咐过,自己不爱吃皮,领班的厨师被他烦得没办法,大手一挥说行行行,我们每周三为您安排专员给西红柿扒皮。
于是领班的叫后勤班子依次站成一排,像李老师挑选艺术团一样,眯起眼睛杵着食指挨个扫过,最后命运的指针停在周茹面前,指甲盖离她的鼻尖只有几公分,周茹能清楚地看见对方留得过长且不符合卫生规范的小指甲。
领班的对周茹说,就你吧,手脚麻利一点。
周茹说好的好的,我办事您放心。
领班的大掌一拍,说好好干啊,早日转正。
周茹先点头再适当地表示不好意思,说哎呀,还不知道要到什么时候去了呢。
火舌跳动着去舔西红柿,红色的对红色的,周茹的脸在红色的映照下显得温暖而敦实,连额角渗出的汗水都熠熠。她毫不在意地用手背擦去快要滴到眼睛里的汗,顺势扶正厨师帽——她怕自己笨手笨脚烧着头发,找领班借来的,男性头围对她而言还是太大。
这就是李老师带着黄惊喜推门而入的时候所见的——机器人母亲木着脸挥舞手臂谋杀植物果实:插入,提起,旋转,剥皮,让西红柿落在不锈钢盆里,每装满一盆就踢一下脚边的垃圾桶,有人听见了就赶来,费力地端走去切。一切都能用流水线解释,在场的人都贯彻正确的模式,没人顾得上推门而入的一大一小。临近中午,食堂后厨所有能喘气的不能喘气的都在忙,肉和骨摞起来的机器无声运转,只能听见火苗闪烁和菜刀有节律的哒哒声。
李老师问,请问哪位是黄惊喜的妈妈?这句话好像打开了周茹的开关,虽然身体依旧维持标准化动作,眼睛却往这边瞟,目光先平行接触到老师,愣了几秒才向下看见黄惊喜,想着这个时间女儿为什么会抛掉艺术团的活动被老师领来找妈。
她的思维转瞬就跑了很远,忍不住担心黄惊喜是和人打架了、作业完成得太差还是家长忘记签考卷——伤人了老师该把受害者一起带来,被揍了也不见脸上身上有什么迹象,普通公办幼儿园这么关注小孩成绩吗,难道自己平日太忽略小孩教育,连考没考试也不记得?
尽管眼睛看向别处,周茹还是能凭直觉处理好最后一个西红柿,拔出筷子打开水龙头细细冲洗,好像几米开外根本没人等待,女儿与老师都是一个女工在程式化工作以外的幻想与消遣。
她产生一种强烈的逃避心情,如果自己会功夫,周茹甚至会毫不犹豫地破窗逃走,或者凭借身法绕开这个挡路的老师,带着黄惊喜远走高飞。
可惜她只是幼儿园后勤系统的普通临时工,机械化地洗手洗厨具给西红柿上刑。直到避无可避,手头所有的事情都了结,周茹才不情不愿地对上堵在门口的李老师,脸上挂着牵强的笑容:怎么了,我是黄惊喜的妈妈,刚刚厨房太忙,顾不上您真是不好意思。
老师没怪罪,告诉我黄惊喜练舞的时候不小心摔了屁股,她怕出事上手摸着检查,尾椎那一块骨头啊肉啊都没事,结果顺着脊柱往上的时候,后脖颈上面、被头发盖住的地方,有一个肿块。
周茹听完之后脸上的笑容就消失了,回望了一眼后厨,这里依然井然有序,多一个人还是少一个人并不会有什么影响。于是她沉默地张开双臂,像老鹰捉小鸡游戏里那只疲惫的老母鸡,护着李老师和黄惊喜转到食堂就餐的地方去了。
李老师不急着坐,周茹没心思坐,黄惊喜没得到命令不敢坐。小女孩仰着脸抓着老师的手,乖顺地准备接受盘问。
先是李老师特地蹲下来问,你痛不痛。她摇头否定。
否定之后轮到周茹,问之前特地把手上的水在围裙上擦干净,也蹲下来,涨着一张热得通红的脸,捧着黄惊喜的脸:你痛不痛,痛就跟妈妈说——不要怕,要说实话。
在场的只有黄惊喜是站立得直挺的最高的,她以为这两人问自己倒地的时候痛不痛,于是倒带又倒带,站回舞蹈室那块大镜子旁边,发现自己确实是不痛的,就是猛一下坐到地上,脑子发蒙。于是摇头:我没撒谎,不痛。
李老师长舒一口气,说家长要不还是带去医院查一查,虽然小孩说没事,长在脑袋附近的肿包还是要警惕,惊喜年纪这么小,没事最好,可我们不是医生,这种问题谁说得准呢。她想尽可能地委婉一些,避免显得自己在赶人,急吼吼地说我已经给黄惊喜批假了,反正下午也是单独排练,少上几节课不碍事,要好好休息啊——俨然已经将黄惊喜圈养在有病的范畴里。
黄惊喜这才知道谈话的重点已经转移,从屁股到脖子,快到不给人反应的时间。痛不痛呢?需要修改答案吗?黄惊喜边想边坐下,挨到凳子的那一刻就决定:还是不改了,妈妈讨厌变来变去,现在改口只会让大家都尴尬。于是坐着一声不吭,至于那个肿包究竟痛不痛,黄惊喜只能说不知道。
周茹看见同事正从后门探出脑袋窥视,挥舞着锅铲远远地示意,知道留给自己的时间已经不多。自黄惊喜说不痛开始,她在潜意识里已经把女儿与安全健康划上了等号,毕竟疼痛在周茹的字典里是一把祖传的标尺,这头是健康,那头则是进医院马上死。万幸黄惊喜还没有奋不顾身地越界,自己正站在这头,牢牢拽着小女孩的手。
她深吸一口气,把思考憋回肚子里,谁也不告诉,又恢复了笑容,说自己要接着忙,谢谢老师提醒,麻烦让黄惊喜回教室把书包收拾好,一会儿自己回食堂来坐凳子上看书。言辞间狡猾地隐去了“带黄惊喜去医院检查身体”的承诺,李老师见她并不很在意,也领着小孩走了,毕竟教室里还有那么多孩子等她去教。
周茹进了后厨,一待就是两个多小时。等她炒菜打饭洗碗清理台面……所有工作都结束,在食堂看到一个穿着粉红色舞裙的背影侧睡在两张凳子拼起来的床上,竟有一种看见小时候的自己的错觉。
她轻手轻脚地走过去看正脸,确实是黄惊喜。
自黄惊喜要求分床睡之后,这还是周茹第一次这么仔细地端详她。母女间奇妙的纽带隔着桌子凳子,顺着食堂里规整的地砖缝隙缓慢地爬,不偏不倚地在正中点的地方相交,周茹想了一下觉得偏一些也好,自己这头多跑一点路,要不然小孩子太辛苦了。
黄惊喜。周茹轻声叫,叫完了才意识到小孩正在午睡,又把嘴捂住了,自己记性不好,竟然觉得这是每天早上叫女儿起床的情形,隐约间还听见了家中厨房里煮奶锅沸水烫鸡蛋时咕嘟咕嘟的声音。
她怀孕的时候也常吃鸡蛋,身上脸上全是浮肿,强撑着精神半坐起来去吃,吃了往往又爱吐,吐得昏天黑地还得瘸着腿收拾。后来好一些了,黄占今结束了某个工程还知道回家,好歹家务有了着落。但生育的痛男人总归是承担不了的,女人为生育所放弃的职业生涯和话语权也没人来裁决。周茹在产房痛到翻白眼但依然坚持用力的时候就暗下决心:哪怕丈夫靠不住,妈妈也一定会保护你——妈妈用光明前途换来的、生命中不可或缺的惊喜。
黄惊喜一睁开眼就看见妈妈搬了个凳子坐自己面前,也算是弥补了刚出生一出羊水时见的是白寡寡的医生护士而不是妈妈的遗憾。她仍处于睡梦般的混沌中,听到妈妈开口问:你是怎么摔的,是谁推的你?
妈妈把手盖在女儿的脸颊上,手指头差一点就戳上眼睛,好像一只成鸟,费九牛二虎之力把幼崽覆在自己羽翼之下。
幼鸟还没完全清醒,迷迷糊糊回了一句不记得了。
周茹听到之后腾地站起,还想问点什么,但最终只丢下一句:走,妈带你找老师问清楚。
虚构的肿包在黄惊喜真实的受欺负面前显得不值一提,周茹终于找到了瞄准镜下的敌人—— 一个,甚至一群年轻的女孩,她们在教室里争先恐后地骑在黄惊喜瘦小的身体上,拽她黑亮的辫子,把她的头扯得后仰,用沾满臭汗的衣服堵住女儿要高呼救命的嘴,盛大的霸凌发生在她所不能见的每时每刻。
周茹越想越觉得恐怖,实在不敢想象黄惊喜在脱离自己视线的地方究竟遭遇了什么,她为了产后回归社会随便找个班上的行为是彻头彻尾的错误,她简直一刻也等不了,抓着黄惊喜的手,受着由恐惧燃起的怒火,一言不发地杀进教室。
像一种奇妙的偿还,几小时前老师冲来找家长,经过短暂的大脑宕机再重启之后家长又突袭老师。李老师读懂了对方的脸色,明白此事不能善了,便安排一个年纪稍大的女孩组织大家练习,转身跟着周茹出门。
她揣着明白装糊涂,说:怎么了黄妈妈?去医院了吗?
周茹说:这事不急,我还是想找到那个推惊喜的小孩。黄惊喜很乖,胆子也不大,不可能主动和人起冲突,就算真有什么事她也捂着不说,我是当妈的,凡事都要查清楚。她说这话的时候一点也不避讳黄惊喜——就算听到了又能怎么样,长大了就懂得妈妈的心思了。
李老师深吸一口气,心想今天这场对峙是怎么也躲不过了,遂先发制人,领着周茹和黄惊喜直奔保卫处调监控。
看完监控就轮到周茹脸色变换,她怎么也没料到那些爱欺负人的坏女孩根本不存在,对母亲而言庞大得近乎遮云蔽日的事件实际上只是再寻常不过的氢气球,轻轻一戳就在空中爆炸开花,自己则沦落为滑稽的猎人,洋洋自得地朝无人烟的旷原打空枪。
李老师换上难为情的表情开口浇油报仇:小孩子跳舞排练磕磕绊绊在所难免,监控视频也很清楚……要是没什么别的事我就先回去了,方便的话去医院检查的事情还是趁早打算吧。
周茹是请假来的医院,抓着黄惊喜的手打报告的时候不敢抬头看领班表情,害怕因为不经意的抬头一瞥就导致自己与转正越行越远。
她因此对黄惊喜有一些埋怨,这小小的女孩竟有这么大的能量,偷走了自己几年前的销售冠军梦不算,连转正这样小而浅的愿望也要残忍剥夺。母与女的对抗在去往医院的公交车上悄然布局,在座的每个乘客都亲眼看见周茹摸着黄惊喜的小手,亲耳听见周茹说:家里经济状况不太好,你爸工地拖欠工资,你妈还在试用期,你上幼儿园已经花费不少,那老师还把你往医院赶,真是的……你这么点大的小孩能出什么问题呢?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壮得能上山打死老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