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踪记
作者: 彭永锋序曲
事情的发展早已不受控制。
没有人意识到这一点。人们认为一切理所当然。
直到爷爷不再回来。是的,已经很多天没有回来。
“具体是几天?”林业警察追问。
奶奶皱起眉头,看了一眼挂在墙上的年历说:“太山的孙儿抓周,老头子去过,第二天进山,到现在没回来。”
正常情况下,爷爷进山巡查,三天回来,从未超过七天。
“太山的孙子抓周,天呐,那是在月初。”有个女人的声音传来。
“十多天没回来,你们这才想起报告?”做记录的警察抬起头,合上记录本。在他对面椅子上端坐的奶奶周身笼罩着淡淡的烟雾。
带队的警察正吐出一口烟。这口烟把做记录的警察拉回来。有那么一刹那,他想到了电视里的菩萨。
“我们马上组织力量进山搜寻。您放心,老覃是经验丰富的猎人,更是有经验的护林员,不会有事。我们一定尽快找回他。”
人们陆续从家中散去,林场领导、林业警察、村里的干部,还有亲戚,以及乡邻。
人们离开后,屋子有些空荡荡。奶奶移步坐到门槛上,身体右半侧倚着门框。远山起伏,一块黑蔓正从西山天空盖过来。公鸡领着三只母鸡从阶沿边缓慢踱过,走向鸡舍。它们一如往常,没有丝毫异样。
狼皮
晚风吹得有些异样,隐约中有狼嚎的声音传来。
墙上挂着的狼皮突然睁开眼,挣扎着,扭曲着身体,挣脱了扎着的绳索。它跳下墙,冲进房里,一口咬住爷爷的脖子。睡梦中的爷爷挣扎两下,不再动弹。狼两只前爪撑在床沿,仰起脖子长嚎一声,与风中传来的狼嚎混合在一起。
奶奶一个激灵,翻过身伸手摸向爷爷的喉咙。还好,还好。奶奶捂着胸口,长舒一口气。
爷爷嘀咕一句,鼾声再起。
昏暗中,狼眼放着绿光,死死地盯着奶奶。奶奶睁着眼睛一直到天亮。
“怎么会有狼呢,豺狗吧?”村民跟爷爷抱怨,狼叼走了一只羊,爷爷并不相信。村里有狼迹得追溯到很多年以前,爷爷的爷爷小的时候,深山老林中不光有狼,还有花豹,甚至出现过一只老虎。据说爷爷的太爷爷与那只老虎相遇,搏斗,头皮撕破,留下碗口大的疤痕。爷爷的爷爷曾经立誓要替父亲报仇雪恨,并苦练枪法,但自从猎人们虎口救下爷爷的太爷爷之后,人们再也没有发现老虎的踪迹。
爷爷查看了乡邻的羊圈,有一根小孩子手腕粗的木棍被兽牙咬断。爷爷拿起木棍反复嗅咬断处,确认之后,爷爷有些兴奋,如同猎狗发现猎物一般。跟随爷爷多年的阿黄早已寿终正寝,在那以后爷爷不再养猎狗。
最先发现的是一头毛色较深的狼,比豺狗大一圈。爷爷端起枪,瞄准这只狼。狼似乎觉察到爷爷,驻足,回望爷爷这边,眼中并没有狼的杀气,反而更像一条猎狗,温和,坚强。
爷爷缓慢放下枪。这头狼的眼神让爷爷想到了阿黄。爷爷也担心枪声引来狼群,自己无法脱身。
狼似乎并没有发现跟踪的爷爷。穿过峡谷,狼与另一头狼相遇,这头狼毛色淡一些,甚至像刺猬一样竖着,它的尾巴粗壮,眼神充满杀气。爷爷与它眼神对视一刹那,心中生出一丝敬畏。
它们应该是一对夫妻,毛色淡一些的是公狼。也许它们正准备繁育新的狼群。
过了峡谷再往西北,人迹罕至。爷爷在峡谷东南岸生火宿营。
爷爷想要警告它们,不能越过峡谷。爷爷显然低估了它们。凌晨快两点,篝火渐渐熄灭。一阵刺痛从脚踝传来,背靠大树打盹的爷爷本能地扣下怀中的猎枪。枪声震耳欲聋,枪口闪现的火花让爷爷发现在黑暗中闪着幽光的一对眼睛。爷爷顺手打开挂在身上的手电筒。公狼低头前爪伏地,脊毛竖立,母狼在公狼身后游走。
“回去,回到你们那边去。”爷爷挥舞着猎枪,站了起来。还好脚踝并没有多大问题,高帮皮靴帮了爷爷。
爷爷再次鸣枪,子弹从公狼身体上空呼啸而过。这一次总算惊吓到它们,返身跑开。
黎明时分,公狼再次来到爷爷的营地。这次没有见到母狼。爷爷关掉猎枪保险,把猎枪顺到背后,抄起一根木棍,与公狼对峙。公狼冲过来一瞬间,爷爷挥动木棍,公狼跳开。几个回合之后,爷爷的木棍被撕咬撒手,和公狼扭打到一起。公狼咬住爷爷的左小臂,爷爷的右拳则不断挥击公狼的头颅、脖颈。公狼终于松口,尾巴夹在屁股下往后退。爷爷的左小臂刺痛钻心,衣袖上棉絮翻落出来。他的右拳也钻心地疼,拳头上不知道是自己的血还是狼血。
“滚回去,再过来,宰了你。”爷爷顺过猎枪,指着公狼骂。
峡谷另一边,母狼立在一块石头上,注视着一切。
爷爷回家之后,发高烧一整夜,又养了一个多星期,伤口才结痂。人们常说,一旦鲜血交融,生命便有了彼此。爷爷挥动斧头劈柴的时候,分明感受到公狼跳跃的力量。
“为什么不打死它们。”丢掉羊的村民指责爷爷的仁慈会害了大家。
“它们不会再来。”爷爷认为丛林里的生物都有灵性,它们受到了警告,知道过来有危险,不会越界。
但没过多久,当村民再次报告丢了羊时,爷爷迅速抓起猎枪,背上行头。
“天杀的。”爷爷骂了一句,作案现场并没有留下值得推理的证据,“也许不是狼。”
“但不是狼,又是什么呢?”村民对于爷爷的袒护有些不满,“我们可不会监守自盗,胡乱瞎说,那样会遭雷劈的。”
干净利索,没有留下一丝痕迹,谁能肯定不是人呢?但也不能排除狼。爷爷并没有把自己的想法说出来,那样会引起无谓的争执,毫无意义。
与其将时间浪费在毫无意义的争执上,爷爷更喜欢抓紧时间去查明真相。
它们似乎能感受到爷爷的追踪。整整冬春两季,爷爷没有发现它们留下的任何痕迹,如同空气消失在空气中。
穿过峡谷的小溪流,爷爷左臂肌肉开始抖动。这不是好兆头。
进入峡谷西北丛林越深,爷爷越发感受到左臂肌肉的跳动。
爷爷的担心终究变成了现实。公狼是被电死的。有人在林中布下电网,偷猎。幸好爷爷眼尖,不然也会如同野兽一样被电死。
爷爷找到电瓶,取下电线夹。电瓶很沉,有两个。爷爷没法将电瓶带回家。这些人真下功夫,这么重的东西怎么搬进山的?爷爷抱来一块石头,举过头顶砸向电瓶。石头从电瓶上溅落,差点砸到爷爷的脚。爷爷再次抱起石头砸,直到电瓶扭曲严重变形。
“应该是不能用了。”爷爷拍拍手,他突然感觉一阵紧张,似乎有一双眼睛在远处盯着自己。这是猎人的直觉。爷爷很熟悉,盯着自己的一定是捕猎者。捕猎者是母狼或者人不重要,重要的是爷爷成了猎物。爷爷弯腰跨步,背靠一棵大树,端枪,搜索附近林中可能的捕猎者。他背靠大树绕了一圈,半小时过去,端枪的手心已经有汗水。林中似乎没有异样,捕猎者或许并没有埋伏在附近。爷爷不敢大意。他像围脖子一般将狼扛起,一手抓着狼爪,一手端枪。
枪是林业派出所专门为护林员配发的,五连发猎枪。村里猎人的枪早已收走,私藏猎枪不光要罚款,还会被拘留十五天。红袖箍加猎枪,是爷爷身份的象征。爷爷能有此待遇,是因为他曾经是村里最优秀的猎人,即使年过半百,依然行动迅捷,体力充沛,枪法神准。说他是村里最优秀的猎人,其实有很多人不服气,比如太山,他曾经猎杀过一头三百斤的母野猪。这头母猪肚子里成形的猪崽就有十三头,太山为此吹嘘了好一阵子。爷爷十分反感这种断子绝孙的猎杀,但太山却更反感爷爷,说他做作,身为猎人,不应该怀有仁慈之心。他们瞧不起爷爷,还因为爷爷并没有拿得出手的猎物,他猎杀最多的是野兔和野鸡。即使如此,每次的数量也不多。
起先,爷爷扛回狼并没有想过如何处理,也许只是出于本能反应,不想让它落入偷猎者手中。
挖好坑,爷爷竟然在坑边打了个盹。爷爷梦到自己变成一头狼,领着一群小狼穿梭在林间。醒来后,爷爷抚摸公狼,叹息一声,将狼又扛回家。
留下狼皮,爷爷将狼身体埋下。狼皮吊干后,爷爷花了一个月的时间打磨,加工,制成一件皮袄。
那双眼睛一直在附近游荡,似乎在寻找机会靠近。爷爷能感觉到这双眼睛的存在。
母狼
林场传来的消息是爷爷目前还没消息。
一个人消失在茫茫丛林里,如同一只狼消失于自然。1905年,最后一只小型灰狼日本狼被杀死;1911年,纽芬兰白狼成为美洲灰狼许多亚种中第一个灭绝的亚种;1951年,灰狼最大的亚种肯内艾狼灭绝。天知道还有多少地方的狼已经消失,没有统计的远比统计的数据要大,人们都知道这一点。
唯一令人欣慰的是,人们发现了爷爷的枪和子弹袋,已经没有了子弹。但现场没有战斗的痕迹,人们分析应该是爷爷主动丢弃的枪,也就是说,爷爷丢下猎枪时,是安全的。在猎枪周围方圆五公里的范围内,人们仔细搜索,没有发现其它有价值的线索。
可以判定,爷爷还活着。林场带来的口信是这样说的。
它站在峻峭的崖头张望爷爷。
它的眼神更加温和,更加坚定。
爷爷向它走去,它转身没入丛林。
鸟在林中歌唱,阳光从枝叶间打进来,透露着温暖的信息。
一阵骚动,一群猴子惊恐地叽叽呀呀叫唤。爷爷端好枪,快步跑过去,抬头搜寻。繁茂的枝桠间,一只幼猴吊在中间,它的一条腿被固定在树枝上的兽夹夹住。
“天杀的。”爷爷把枪顺在身后,爬上树桠。
爷爷伸出手靠近幼猴,枝叶间突然蹿出一只母猴,对着爷爷龇牙咧嘴,吓得爷爷差点松手掉下树桠。
“走开,你不走开,我怎么救你的娃。”爷爷对着母猴挥手。
其它猴子在附近的树上摇着树枝乱叫唤。
吊着的小猴子已经没有多少气力,血顺着毛流到头顶,滴落在林间地上,它的一双大眼充满着惊恐。
爷爷十分费力地将小猴子从兽夹中松开,他将小猴子搂在怀里,一只手取出砍刀,砸向兽夹。
在他砍下兽夹一瞬间,母猴再次冲爷爷袭来。它要抢回爷爷怀里的幼猴。
爷爷受到惊扰,用力的过程令身体失去平衡,他从两米多高的树桠间摔了下来。林地厚厚的落叶,像一层被絮,躺在上面安逸舒适,令人想要睡上一觉。母猴从树上蹿下,扯过爷爷怀里的小猴子,一只爪子挠挠爷爷的胳膊,像是在试探爷爷是否还活着。
“小心些,天知道树上有多少这样的夹子。”爷爷挥挥手,让母猴离开。
爷爷并无大碍,只是先落地受力的左脚踝骨折,无法站立行走。这让爷爷充满危险。爷爷已经穿过峡谷一天时间,正常情况下折返回去,需要两天,现在跛一只脚,至少需要三天,体力不济,干粮也不足以支撑。
更加糟糕的是,明明已经感受到母狼的气息,但始终没有亲眼见到。爷爷不甘心这样回去,越过峡谷,往西北丛林进入得越深入,爷爷想要见到母狼的愿望越强烈。
有一种力量在指引爷爷。
这种力量令爷爷在回与不回之间纠结。
但,有人帮助爷爷做出了决定。一觉醒来,爷爷手脚麻木,脖颈酸疼。他被绑在一棵树干上了。
“天杀的。”爷爷骂自己疏忽大意。他不知道,任他再怎么警觉,黑暗中的那股力量,他们的麻醉枪一枪足以让一头老虎睡上几小时。爷爷在篝火旁打盹,正好成为他们的活靶子。
他们把猎枪放在爷爷眼前,还有挎包、干粮、砍刀。爷爷一睁眼就能看到,但也只能看到。
阳光洒进林中。爷爷虽然没有放弃生还的希望,但他已经放弃挣扎。无谓的挣扎只会消耗体力,于事无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