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力麻里
作者: 千忽兰1
也许那就是我和他最后一次在一起,珠江边上一片古树参天老建筑扎堆的绿地,沙面这个词语真是太奇怪了,我今天默念这个地名,嘴里像嚼了一把细细的沙子。
若说所有的突然分开都是蓄谋已久的,并不是猝不及防的戛然而止,那么那天我往沙面去,其实内心已经预感到我们就要完蛋了。飞机在长空上留下似云非云的长线,而飞机杳无踪影。或许从一开局,我们的爱的飞机就嗖地消失了吧,我们在剩下的长烟里玩爱情的游戏。
现在,海水涨潮了,把沙滩上我们堆的宫殿轻而易举冲得干干净净,他在月亮升起后不久悄悄转身走了,永不回头,而我不知何时睡着了,坐起来的时候,湿淋淋的,天地间除了月亮,我什么也没有。
就是这样的感觉,谈不上虚空,更不会歇斯底里满世界寻找。因为我是一个很大的人了。
有时候去描述一个具象的人,比如他递给我什么,收回什么,真是庸俗啊,所以当我回忆任何一个值得回忆的人,他或者她其实在我的心里是作为一个抽象的人存在的。一旦具象,人复归肉身,而我留恋的是这个人的精魂和心思。
但是在沙面,他确实递交给了我什么,我接住,内心欣喜。那是一块海底打捞明清瓷片,青花写的一个字,他的姓。当他把收藏多年的瓷片赠给我,我托在掌心,凝神看他的姓,也是我的名字,沙面那座一百年的老房子里的一间,没有窗户,深蓝色的墙,深红色的实木地板,深绿玻璃台灯,我们都预知了未来没有未来。
后来我赤脚喝一杯水,去花洒下面站立了很久,我信赖水,它托起我,护我清洁,给我新生,如果我一回头他已消失。
阿力麻里,你去吗?我月底要去。花洒停下来,我擦着头发隔着卫生间的玻璃推拉门问他。
月底我有事。他瓮声瓮气回答我。我们有半年多没有见面了,这次见到他,他右边耳朵上戴了银耳钉,方圆脸大了一圈,就连五官似乎都发生了变化,像一个温柔的牛魔王。我问他,怎么突然变得慈祥了?
他没有回答我慈祥这个问题。他告诉我当初我们相识时说的阿力麻里之旅他去不了,因为他有事。
他的这个回答终于定性了我们的交往事实,那就是涨潮的水一来,沙滩上的宫殿冲得干干净净。
他在没有窗户的小房间里侧卧着,整个人胖了一圈,像是人生突然松懈了下来,活着快乐,于是懒散随意滋生吧,脂肪啊眼角的狡黠啊嘴唇的游刃有余心里的杀伐果决什么的。就在这时他说他移民日本了,房子已经卖掉,上百个打包的物件即将运出港口。
他说,我的孙子上个月出生了,我一直喜欢日本的生活,现在我要去和他们团聚。
我当然不能说那么我呢?我也不能和戏精一样,瞳孔大睁愣在原地。我认真吹干头发。头发太长了,蓬松的自来卷,一直垂到腰下面。他曾经不止一次说我如果站在日本的大街上就是一个日本女人。他还说未来我们的家一定非常干净整齐,因为你就是一个标准的贤惠日本女人的样子。
现在他的这些话语都是嗖地溜走的风,我拿起桌上的瓷片看了起来,是一个小酒盅的底部,为什么要把马这个字写在酒杯内底呢?古时候有一个马姓大户?海水的浸泡总有八百年了吧,瓷片有了疏松骨质感,像白色的珊瑚。
你得去把它打磨成一个规矩的圆,然后镶一圈银。他起身,说,沙面水边有一家鸽子汤做得很好,我们去吃,约你来沙面,就是想请你看珠江。
我说,我从不吃鸽子。
我边收拾东西边心里想,连小天使都吃的人……那么我更不可以直面理论什么了……
我递给他一盒灵芝粉,他说你送给别人吧,晚上要和几个老友话别,带着不方便。我收起灵芝粉,就像收起我血淋淋的心脏。
后来我们去兰桂坊饭店吃海鲜饭和竹签烤虾。那种把虾活生生穿在竹签上,烤出的肉质木材一般的味道,我可真不喜欢,又残忍又乏味。如果我没有来沙面见他,他会于突然的某天在他的朋友圈里发一系列定居东京气定神闲的照片,那时我才知道他已经漂洋过海去了另一个国度。既然我来了沙面,作为闲聊,我知道了他上百个大包正在港口,他戴起崭新的银耳钉,预备起跳,起飞,他弹出了我的生命。
这样说不准确,他弹出了他自己的生命。
这样说也不准确,他已然开启了新的生活方式,那里面当然会不久就出现一个清新的女子,他的女人缘很好,也就是说他是一个向来很有光环于是很有魅力的单身男子,单身意味着无限可能性,他在爱情的开端对我说,一切皆有可能。现在我复述这个非誓言的誓言,它的意思是,一切亦皆有无的可能。
没有人会去阿力麻里,人们都去赛里木湖和喀纳斯湖。阿力麻里在元时代初期,被称为中央帝国——欧亚的商业中央,世界的商业中央。也被称为中亚乐园——亚洲中部的欢乐园,马可波罗的父亲和叔叔来过这里,著名的历史作家波斯人志费尼来过这里。古时候唯欧亚非人世活跃,而阿力麻里是欧亚的中央帝国,我终于说清楚了吧,关于阿力麻里这座城市的厉害。
我想着宫殿铺展、异国官员商人美人高人云集的阿力麻里,这真像我和他情感的起初,也是情绪充沛,华美坚固,义薄云天,试想过婚姻城堡和充实的晚年行旅。而现在的阿力麻里,元末已是断壁残垣,明初荡然无存,方圆二十五公里卫星探测的城墙遗址里只是新农村的农田果园土屋,新世代的尘埃覆盖其上。这真像我和他的现在——我们在沙面的白天鹅宾馆面对珠江并不清澈的水一人喝了一杯美式冰咖啡,赠送的点心是油腻的干薯条。我伸手取了一根,又放下。他坐在我对面,我们面面相觑时候,斜阳晚照回光返照般亮。我们决定说再见。
那天我穿了一件和森林深处苔藓一样绿的衬衫,白袜子橡皮粉色沙滩鞋,他穿的什么我不记得了,大约就是LULU圆领浅灰T恤之类吧,反正他所有的家当都已垒摞在港口,他轻松如一匹自由的白马,嘴角漾着赢家的微笑,惜字如金,说出的每一句话都掂量过,以防我越界,掉眼泪和悲伤的呼吸都是罪。
他似乎做出了礼节性的邀请,语义模糊而清晰,意思是我若来日本旅游他可以做导游。就像在沙面,嘴里嚼着细细的沙子,他带我从百年大树间走过印度人法国人俄国人的老房子,指着白天鹅宾馆告诉我上世纪八九十年代它多么耀眼,人们穿着华服走进来谈生意,他曾经是其中之一。后来我想,他究竟和我是什么关系呢?一个导游和美食共享者吧。他和蔼可亲,愿意请我吃饭,也会送我瓷片银镯这样的礼物,甚至为了爱情的逼真,还在手机屏幕上敲出梦呓一样的爱的誓言。
如今,风止于山,潮覆于海。
2
去阿力麻里我得先到达天山博格达峰所在的那座巨大体量的城市,如今它才是中亚的美食和美物乐园,地毯城里汇聚的不光是和田地毯,还有更著名的波斯地毯,也就是现代的伊朗地毯,巴基斯坦地毯也有,只有羊毛的手工的才是地道的中亚好地毯,而全世界自有人类以来最好的地毯在中亚,我这样算是把地毯的事情说明白了吧。
石榴汁尤其是在冬天,小山一样的石榴果,殷红的果汁很配豪奢的宫殿宴请,我肯定相信唐宋元时候阿力麻里城里的王宫常喝的就有石榴汁,伊犁正南进入库尔勒,再往南就是阿克苏叶尔羌喀什葛尔和田莎车,古时的东察合台汗国和后来的喀什葛尔,石榴来自这些城。
阿力麻里在唐时开始建立,是突厥葛逻禄部的都城,宋时臣服西辽,被称为菊尔汗的耶律大石来过。蒙古帝国时归顺成吉思汗,建立姻亲,后为察合台汗国。
我拉着银灰色拉杆箱出现在博格达峰下母亲新家所在社区的大门前。箱子是曾经的他给我买的,我当然没有因为他的消失而把箱子扔了。
我的母亲六十五岁那年决定买一套理想中的房子。肯定得大大的,而不是曾经在这座城里我那套五十平的小公寓。她在里面住了十年,如果面对面坐下来喝茶,悲愤的情绪一旦翻滚上来,她会说她住在狗窝里。显然,我的五十平的小公寓正是我青年时代理想的上佳好房,所以当她用狗窝这个小词语做公寓的形容,我当然愤怒了,你想想吧,老太太在悲愤,我则愤怒,这种久别重逢的茶歇自然令人心梗,但是我们分别后又要想念未来再一次热乎乎的聚首。
我至今也热爱我那套小公寓,一间会客厅兼餐厅,一间小卧室,而阳台又长又宽,窗台上摆满了花,拼白纱的海蓝色麻窗帘在正午悠闲地垂下来,窗外有一棵比较大的树,因为是朝东,阳光很好,又不过分。卫生间虽然迷你,但丝毫不影响放进去马桶电热水器花洒,洗手台则砌在一进门的一个小空间里,紧邻卫生间,任何时候都是干爽的。这是一套多么美妙的房子,远离公路,阳台窗户和纱门的风对流,客厅一块大大的羊毛和丝麻编织的巴基斯坦地毯,闪耀着金色蓝色咖啡色红色的低奢光彩,我躺在上面,翻看一本书或者午睡,我的衣物则安心地待在整面墙的壁柜里,洗手台墙上的小薄柜里安好地搁着我的不贵也不便宜的防晒霜、香水和口红。一进门的一侧墙上则挂着我的包和围巾,我弯腰取过来一双合季节的鞋,然后轻巧地下楼去。
但是我的母亲认为她养育的三个女儿应该带给她荣华富贵的生活,比如为她置办一套大大的房子。这个想法并不过分。然而那时我正在京城某间地下室一张红砖和木板搭的床上小憩。如果我一直漂泊,那么我遇见的每一张床(我并不是睡在上面),每一个夜晚,都是一次短暂的小憩。我无比地想念我在家乡的五十平米公寓,但是我回不去,如果我回去了,我会爱惜地擦拭七天,换新窗帘,摆上红色香云纱靠枕,我赤脚坐下来,一盘小白杏或者小红杏,半个西瓜或者半个蜜瓜,我总是在水果铺天盖地上市的季节回来。
那时住在我公寓里的母亲用了狗窝这个小词语形容她的生活,我则用民工这个词语形容我的生活。我说,作为一个民工,能够一年难得地回来在小公寓里睡七晚,哪怕每次都是睡在客厅的沙发或者地毯上,我都无比心满意足。我的母亲说,谁谁家的女儿或儿子给他们的父母买了豪宅或者别墅,而你们,却让你们的母亲住在狗窝里。她的眼睛里蓄起泪水,同时指责我漂泊的一生。显然,我是要漂泊一生的,所以我也就不客气地不说半生了。
曾经我一个人住在这里的时候,我的书架和书桌在阳台的一侧,另一侧是一个橡木橱柜和灶台。我所有的餐具和厨具都在那个大大的棕红色的橡木橱柜里,夜里我合上窗帘在书桌前坐下,并无烟火气搅扰我。那一长排花盆里养的花儿令我觉得人间温暖安定。虽然我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心灵并不安稳。
怎么说呢?其实我们的母亲是一个小小的富豪。她在这座城市有属于自己的房子,她和大多数妇女一样喜欢做包租婆。当我出门闯荡去了,她索性住进了我的狗窝,然后做起了包租婆。她喜欢记账。她的账户里有很多的钱,我仿佛看见金币小山在她的胸腔里,走路必然沙沙响,她的退休工资几乎全部存起来,她痛心疾首我多年来依然没有成长为小小富豪。
也就是说,我的母亲既然厌弃狗窝,她就必然会在某天住进豪宅。而我从来只是想念和啧啧赞叹我的小公寓,也就意味着我这一生耽于狗窝?
母亲把她的房子卖了,从金币堆里取出来一笔钱,妹妹赠送一部分,我赠送一部分,母亲的豪宅梦实现了。她的房子在三楼,窗外就是树的最茂盛处,如果在院子里散步,举头望见峰顶白雪皑皑的博格达峰。我无需描述一套大房子有多宽阔,因为我只对小公寓有爱的感觉。这一点儿我和母亲真是态度的两极。物质的刚刚好,那么我不会被物质反作用力吞噬。或者我根本无法驾驭大体量生活,而我的母亲显然是能的。
他送我的银灰色箱子安静地待在母亲新家的小卧室里,我在小卧室的床上。黄昏时听见母亲在给姐姐打电话,她说,从中午进门到现在,一直在睡,我进去看了三次,睡姿一动不动。
她们知道我要去阿力麻里。她们不知道的是,其实我被抛弃了。我的心城的荒芜和今日的阿力麻里一模一样。
夜里我和母亲面对面喝茶,曾经我的小公寓里的家当全部搬了过来,那间小公寓我卖了,到手的钱被我用来在后来工作的城市买了一间五十平米的小公寓,也就是说,我的生活在一种执念下重复着,延续着,我必然地再次啧啧赞叹我新的公寓、新的躺在地毯上看书和午睡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