添酒回灯重开宴
作者: 潘向黎
我是一个文艺类出版社编辑,因为工作关系,我认识不少有名的作家。在一次文学活动中坐大巴的移动过程,我和其中的一位坐在一起,那天大概是车程比较长,能聊的都聊了,居然聊起了平时不太会聊的一个话题:面对前任的态度。我问他:“你碰到前妻、前女友,是觉得比路人甲乙丙丁还不如呢,还是觉得终究比一般人亲?”这位作家想了想,以一种显然区别于面对媒体记者的诚恳态度,说:“那要看是怎么散的了。如果是又撕又打的,那可能真就是完全不能见了;要是还算和平分手的,那见了心里还是和路人不一样,怎么的也觉得比一般人亲。”然后这位作家反问我:“你们女人呢?”我不知道怎么回答,然后我发现了一个区别,笑了起来。他还没来得及追问,或者根本不打算追问,车子到了目的地,我们下车了。
那个区别是,我问的是“你”,这位男作家问的是“你们”。
作为女性,我本能地知道,人和人各不相同。男子和男子不一样,女子和女子自然也各不相同,对和自己有过感情关系的男性的态度自然也不同。我自己,属于感情上的无能之辈,感情经历非常贫乏。当然有一个原因是我从小就长相平凡。有一个阶段,流行一个词叫“第二眼美女”,我大概属于第三眼美女——而大多数人看我一眼之后,都不会再看第二眼。还有一个原因是我运气不好,初恋就是一个不适合谈恋爱但适合结婚的人,耗时三年,然后我还是想有一次让人心跳、鼻酸、迎风落泪、对月长吁的恋爱,就和他分了手;然后发现那样的恋爱在哪家超市里都无货,再然后发现找一个不能好好谈恋爱、但适合结个婚的人居然也不容易。有过几次动心,都是我单方面被吸引而对方浑然不觉,于是,一直处于空窗的状态。后来,有一天突然顿悟了,那些对我的好感浑然不觉的男人,根本就是假装浑然不觉。男性是那样一种动物,如果他们喜欢一个人,肯定会各种明示、暗示,遇到对方也有兴趣,根本就是一拍即合,怎么会对女性的好感浑然不觉?那就是最友善或者说最高明的拒绝。那一天,我顿时感觉自己一下子被七八个男人拒绝了,那种感觉排山倒海,把我淹没,以至于等我浑身冰凉地爬出来以后,再也无法像过去那样对男人产生兴趣。谈恋爱,太麻烦了,太辛苦了。女人何苦为难女人?首先是不要为难自己。这样一来,我进入了一个无爱一身轻的状态,不觉一晃就这么多年过去了。
后来看到日本有个女明星叫天海佑希,曾经在宝冢歌剧团扮演男角的,后来演电视剧再次走红,是演艺界常青树,她就是始终单身,而且公开宣称:我不结婚。不为什么,就是不想结。一个节目里有人问她:“看到影视剧里的美好爱情,会心动吗?”她回答:“会觉得那样真好啊,但不会自己也想去做这件事。”原来女人可以自己决定这件事,而且显得这样自我、明快、强硬、不可动摇。于是我安心了,单身这件事情就成了一个可以安然处之的常态,而不是一个需要设法终结的临时状态。
我仅有一个前任,而且和我失去联系很多年了,所以“见到前任是什么感觉”这个问题,我现实中没有选择,心理上也没有什么发言权。
根据观察,女性有两大倾向:一种是既然无缘,何必多事,更不想添堵,所以坚决老死不相往来。另一种,毕竟是爱过的人,总有几分温情在,做不成非血缘的亲戚,至少也得是朋友。这两种倾向的人数是如此的势均力敌,以至于不能说哪一种是主流。
有时候,甚至在一个人的心里面,这两种反方向的倾向也奇迹般地并存,连她自己都说不清这两种心理的占比。
比如我的大学同学柳叶渡。
当初柳叶渡和她的男朋友夏新凉,其实是挺般配的一对。柳叶渡在一个时尚杂志社上班,夏新凉是给她们代理广告的广告公司的人,经常来接洽业务,就那样认识的。柳叶渡虽然不是那家时尚杂志社里最好看的,但是蛮舒服,可塑性很强。有一个工作关系的电影导演告诉过我,其实有一种女人的美,美在像白纸,初一看什么都没有,但是随便画什么颜色上去,都很搭,而且出彩。后来有个时装设计师也对我说:他喜欢的时装模特儿,不要通俗意义上的魔鬼身材,什么S形,什么C罩杯,什么前凸后翘的,就要平平的板型身材,淡得可有可无的五官,那样才能穿出衣服的效果。
柳叶渡大致就是这种好看法。加上她会打扮。正好她毕业后第一个工作就是时尚杂志,她说自己很辛苦:白天东奔西走赶秀场看展览,晚上要么露肩要么露背(上海女子一般坚决不露胸)要么礼帽上粘根羽毛去参加派对,我却一直说她花了一半工资和好多时间刻苦钻研苦心孤诣地打扮,很快变成一个可甜可辣可攻可守的一线都市佳人。夏新凉遇见这样的柳叶渡,很快就展开追求,柳叶渡看见夏新凉有款有型,谈吐也有意思,很快就有了感觉,大概有一年多时间,柳叶渡和夏新凉泡在一起,渡过了大部分业余时间。有时候柳叶渡会拉着我一起吃饭,我也去当过两次电灯泡,觉得他们看上去让我莫名放心——我后来才明白是为什么放心,况且夏新凉一看就是功名利禄全喜欢、半雅半俗、对情怀和欲望都保持合理需求、现实感很强的有为青年,没有什么需要我这个闺蜜客串私家侦探的,所以我很快就打着哈欠撤了。然后,我愉快地继续着我的单身生涯,他们愉快地享受恋爱。这么多年我一直单着,别人以为我很焦虑很煎熬,其实并没有,反而觉得一个人更自由自在。但是柳叶渡和我不一样,她是需要人陪的,所以她应该认真谈恋爱,认真结婚。再然后,就在大家认为他们差不多要结婚的时候,两个人散了。
人类有一个习惯心理,就是未能导致结婚的恋爱会被归于失败的恋爱。其实呢,每一次恋爱都是平等的,只不过其中导致婚姻的那些恋爱,因为婚姻的存在而被反复提起,显得更有存在感和权威性而已。其实,恋爱就是恋爱,不能用是否结婚来裁定成败,甚至未必说得清成功和失败。比如,在我看来,柳叶渡就是和夏新凉谈了一场旗鼓相当的恋爱,然后因为双方的某些想法未能达成一致,以及一些神秘的来自宇宙或者祖先的运势因素,于是和平分了手。这场恋爱对双方的成长应该都有帮助,分手时也算表现了符合自己教育程度的风度,事后说起和这个人谈过恋爱也不会觉得丢脸和后悔——其实这已经是一场成功的恋爱了。当然,那都是十年前的事情了,当时我们都25岁。柳叶渡27岁结了婚,夫妻两个相处得不错,柳叶渡真的安定了下来,目前已经过了七年之痒,依然平安稳当的样子。这大概和职业有关,她的丈夫在教育局上班,是那种工作忙碌、生活规律的社会栋梁,她自己,也已经从名利场味十足、矜贵而浮夸的时尚杂志出来,到一家生活类出版社当编辑了。如今她打扮的风格不再那么小众化、艺术化,但依旧保持了好品位和经验。差不多的预算,她总能挑出比一般人好穿的衣裙、好用的包包,搭配起来也比一般人好看。
每逢换季,她会到我家来一趟——反正我家就我一个人住,她提前十几分钟一个电话或一条微信通知就可以过来,帮我扔掉一些衣服,她一边审批一边提出指导意见,比如:“这种裙子,叫伞裙,虽然它撑起来,能遮肉,但是不适合我们这个年纪了,你这件还是飞鸟格的,太花哨了,不要穿了。”“这件黑色针织衫质地好,要里面配一件白色圆领棉T恤,下面配这条米色修身七分裤,文雅,利落,还有一点点女人味——女人味多了你也不适合。”“所有桃红色都扔掉,桃红色不允许在身上出现,除非在鞋底出现,走路的时候惊鸿一瞥。”“别管什么本季流行色,男人黑白灰,女人黑白米,不会错。除了长羊绒大衣可以穿驼色,其他的,你就统统黑白米,全部单色,全部经典款,就闭着眼睛都不会错!”
我这个人懒,才不会去研究什么本季流行,她说的原则非常简单,所以我一直听她的。而且我发现,她说的很有道理,因为我这样黑白米+基本款地穿了几年之后,单位里的几个小姑娘竟然在背后说我“有眼光”“酷”“衣品好”。我由此发现,如果一个人坚持“没有个性”好几年,丝毫不为时尚潮流所动,那么这也会成为一种“个性”的。
柳叶渡当然也长期对我进行各种时尚扫盲。虽然我经常听过就忘,但仅仅留下的一小部分也足够我避免日常中的一些非常常见的小笑话,比如——南京西路陕西路口那家时装店ZARA,我听见无数人站在门口读“杂拉”,但其实,柳叶渡告诉我,那个牌子不读“杂拉”,而是“飒拉”,因为那不是英文,而是西班牙文,Z要发近乎S的音;比如——法国化妆品Lancome,也不读“兰坎姆”,而是“龙贡”,那同样不是英语,而是法语……我有一次笑她是职业病,谁知道柳叶渡正色说:咱们既然受过教育,又生在上海,就不要背对时尚。这句话,是她说过的让我印象最深的话。她还教给我一些“冷知识”,足够在一些无法深谈又不能冷场的场合作谈资,比如——你们知道吗?今天流行的“美瞳”,中世纪欧洲已经有了雏型,那时候的女性会将颠茄液滴入眼中,原理是颠茄中含有能放大瞳孔的阿托品。比如——有些人拥有很多件几乎一模一样的衣服,换了就和没换一样,不知道的还以为他天天穿同一身衣服,像乔布斯,曾经拥有很多件黑色长袖高领衫,很多条李维斯石磨水洗501牛仔裤和很多双纽百伦991号灰色鞋。这究竟是极简的风格、独特的品位还是优雅和时尚的对立面,您怎么看?
每个人都可能需要在不同场合担任“气氛组”,我当然也是。每当我用这些引起话题,效果总是不错。懂的人马上侃侃而谈,不懂的人也可以发表自己的见解,大部分人都会有兴趣,谈论既不艰深也不掉价,于是气氛就好起来了。而且又不容易引起争执,于是丝毫不会妨碍气氛一直好到散场。我把这些告诉了柳叶渡,并且对她的一人一方、对症下药,表示了真心实意的感谢。她笑了,“这么多年,你当我的心理顾问,我当你的时尚顾问,我们不就是这样的吗?”我也笑了。
柳叶渡和我在星巴克臻选上海烘焙工坊喝咖啡。柳叶渡对这些当红的时尚打卡点依然敏感,而我无可无不可,所以早就对她说:我死也不排队,只要是去了就有座位的地方,我就可以和她一起去。这个星巴克烘焙工坊真是气派。我本来以为这是全国最大的,柳叶渡告诉我:这是全球最大的星巴克。这么大的地方,投资惊人,单单是店租一项就极可观,完全靠表面花样唬人是不可能的。这里确实大,还有二楼。装潢考究,整个感觉有点像混合了咖啡厂和歌剧院色彩的一家咖啡博物馆,可以参观,可以买买周边,然后坐下来喝一杯专业咖啡。是上班日的中午,人不多,我们在二楼一个靠窗的位置坐下了。柳叶渡替我点了一杯烟熏司考奇拿铁,自己点了一杯威士忌桶酿冷萃咖啡,甜点是一块意式布朗尼和一块栗子挞,我选了栗子挞,柳叶渡就把意式布朗尼从托盘上拿下来,放到自己面前。
上海的女孩子都受母亲影响大,我们大学刚毕业的时候,经常会一起到凯司令喝咖啡吃蛋糕,我们都喜欢那里的栗子蛋糕,是实实在在的栗子蓉外面裱着厚厚的鲜奶——而这,是我们的母亲从小带我们喝咖啡吃蛋糕培养出来的口味。是不是上海原住民,其实仅仅考察一个人在日常生活里的穿衣打扮住房车子并不容易看出来,就是听说话口音也不一定能听出来,因为现在的上海人,四十岁以下的,也不太说上海话、甚至上海话都说不地道,反而说起普通话来得心应手,就像他们吃起辣来一样,常常让对上海人有固化想象的外地人吃惊。但是,总有蛛丝马迹,会显示出不同。当然会。而且越是无心的,越说明问题,越是蛛丝马迹,说明问题的程度越深。比如,会到老大昌、凯司令、红宝石这种老派地方吃蛋糕,比如,会到国际饭店买蝴蝶酥,或者夏天会到南京西路的王家沙吃葱油开洋冷面外加大玻璃杯装的绿豆冰沙,到美新点心店则是夏吃冷馄饨冷面冬吃黑洋酥汤圆,知道光明邨的鲜肉月饼最好吃、但也一年四季需要排队……有这样的亲身体验或者童年记忆,百分之九十九是上海土著了。当然这几年我们都到更有情调的地方了,柳叶渡知道上海无数的咖啡馆、茶室,知道哪家餐厅是米其林、黑珍珠,哪家餐厅性价比高、味道好,哪家是要减肥的时候去吃情调。
“夏新凉突然冒出来,说要和我见面。”柳叶渡说。
“你们这些年一直没有联系吗?”我说。
“不要明知故问。我总觉得分手了、各自结婚了,就没必要再来往了,所以除了在别人的婚礼上见过一次,平时没有联系。当然,我们全套联系方式都在,谁也没有拉黑谁。”
“那他找你做什么?”
柳叶渡说:“不知道。”
“他和太太关系怎么样?”
“我怎么知道?再说,他们的夫妻关系,和我有什么关系?”柳叶渡有点气急败坏。
“按照常规思路,常见的是两种可能:要么,他过得很好,功成名就,夫妻恩爱,最近正好也有空,突然想找你这个旧爱一起叙个旧,顺便炫耀一下;要么,他和太太不睦,来看看有没有可能得到红颜知己的安慰甚至重续旧情。”我事不关己 ,说得非常实事求是,还不忘喝了一大口咖啡,这款咖啡三四口之后开始觉得好喝,果然吃喝打扮这些事情都听柳叶渡的,不会错的。像柳叶渡这样的女子,最应该生活在上海,或者说,幸亏上海有一大批像她这样的活得讲究、过得精细、丝丝入扣体会上海这座城市好处的女子,不然上海的日常生活,纵使功架不倒也总有点明珠暗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