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物回春
作者: 马南
1
一夜大雪没有打消骆玉回乡下的念头。按理不急这一天,公司年会呢,又是金牌销售TOP10成员之一,怎么都不能错过穿晚礼服走红毯的机会。可骆玉说什么也不想再捱,她算的是另一本时间账,——从知道消息到现在,整整快一个月了。
消息准确可靠。骆玉听说的当天就给父亲打过电话,又将父亲的话转述给一位医生朋友。可以确定的是,这种病多是积郁所致,也不排除基因遗传。往后,只会越来越严重。
骆玉不是急着回去见证“恶有恶报”。时隔多年,那团搁在心里的仇恨一点点松动、风化、脱落,到现在,还剩图钉盖那么大。没有人能明白骆玉回乡的仪式感,她想站在生病的黄秋英面前,同另一个自己和解,将这枚图钉连根拔起。
进村后雪停了,阳光拨开云层,洒下薄薄的金色。白皑皑的村庄显出尘埃落定后的沉静和安详。黄秋英站在雪地里絮絮叨叨,风拨开染过的黑,将里层的白色掏出来,在头上开出一朵朵肥胖的蒲公英。
此时,黄秋英正俯下身,眼睛贴住磨盘上的圆孔。出来儿子,出来,我晓得你在里面。她说话还是那样干脆,但气息微弱得有些颤抖。骆玉五味杂陈,也许,放下和原谅本不该等什么机会,如果说这是上天对黄秋英的惩罚,这个惩罚未免太重了些。
骆玉下了车,想把黄秋英拉回屋里。远远见母亲也朝这边走来。走走走,回家。母亲说,吃饭了。
黄秋英一“回家”就是四年。四年的时间让很多事都纷纷掉头,走向相反的方向。最要命的一件是,骆玉心里的那枚待拔的图钉越钉越紧,而母亲就快成为新的一枚。
骆玉自认为是理智的。她选择原谅,并非意味着要跟黄秋英建立起亲密关系,对她的现状负责。换句话说,那些情绪的消化需要在恰当的距离中进行,没有谁会蠢到把昔日的仇家放到眼皮底下,时刻去挑战人性的弱点。
母亲却这样做了。四年里,她像仆人一样伺候着黄秋英的吃喝拉撒,带她跑医院,为她梳洗、修剪指甲。只可惜黄秋英太不争气,病情一直走下坡,人也越来越糊涂。母亲也在劳累中落了个头发花白,瘦弱苍老。
损己不利人。这是骆玉给母亲的总结。她跟母亲谈过一次,毕竟,母亲向来办事谨慎,且黄秋英是个什么样的人,大家心知肚明。不料这一次,母亲固执而愚蠢,她说,一个孤老婆婆,我照顾一下是应该的。
是孤老吗?她明明还有个混账儿子。
不是失踪了吗?母亲反问。
失踪不是死。
都差不多。
骆玉张了张嘴,差一点就说出那个隐秘之痛。停顿的间隙,母亲看了她一眼,像是害怕她说,又做好了听下去的准备。
母亲再次抬头,这事不说了,我这么做肯定有我的道理。她坚定地看着骆玉,大有一副在黄秋英和女儿之间毅然保全前者的决裂。
2
那次谈话之后,骆玉选择了疏远。她每年只回去三趟,前两次替客户办事,若顺利,也就不在家落脚。第三趟是春节,算是尽女儿本分,——单纯地为父亲。一年又一年,骆玉意识到一个严重的问题,那团脱落掉的仇恨,正在从四面八方被召回,一点点附到原来的地方。
今年腊月,骆玉第二次回乡,带着葡萄。
葡萄是捡回来的,养了几年,变成亲生骨肉。也许真的被一只猫激发出了母爱,过完三十六生日,骆玉脑子里时常会浮现出一幅画面来,——她半蹲在草地上,张开双臂,看着一个小宝宝企鹅样朝自己走来。去年春天她开车回乡,柔风拂面,阳光和煦。黄牛拉着犁耙掀开湿润糯软的泥土,发出黏稠的撕裂声。空气中弥散着孕育新生的潮湿和兴奋。骆玉不禁腾出一只手按住小腹,想象里面有个拳头大的东西正“扑通扑通”跳着,与自己的血脉连为一体。她的心剧烈收缩了一下,又猛地张开,涌上一股想要深爱一切的冲动。骆玉一下释然了,给冷战已久的小王发了条微信说,要个孩子吧。
做试管就这样提上议程,葡萄也因此暂寄乡下。当然,送葡萄只是顺带,腊月回来最重要的事,是宰杀那几头VIP特供猪。
所谓特供,图的是喂养上的讲究,——只喂五谷杂粮而非饲料。说是VIP也不算夸张,客户在甲方上签上名字,提成够骆玉还一年的房贷。骆玉没理由不供着。
以前,特供猪由母亲帮忙喂养,骆玉给钱的时候,会在客户给的基础上再加一点。黄秋英生病后,母亲丢掉很多农事,远一点的旱田全送了人,三间猪圈也空下两间。这四年,骆玉不得不自己找卖家,猪崽前脚捉回来,骆玉后脚就到。拎着礼物,交下定金,恨不得认干妈干爹。费心是费心,但她宁愿这样。她不想跟母亲有太多牵扯。
黄秋英在沙发上打盹。嘴半张,鼻孔朝天,下半身罩在取暖器的桌布里。骆玉径直往餐厅走。这个家早在无形之中做着空间上的分割,——骆家的,黄秋英的。眼下,黄秋英已经霸占了客厅的一切,沙发、茶几、电视。在骆玉看来,那十多个平方处处积攒黄秋英的气味,连家具和墙壁都开始显现出她的模样。
炉子还没烧旺,寒流从墙面渗进来,椅子冰冻如铁。骆玉有些恼火,为父亲的节省,更为他平时也甘愿坐在那个取暖桌旁,与黄秋英膝盖顶膝盖,听她嘴里发出的那些莫名其妙的咕哝声。
父亲察觉到骆玉的脸色,拉开灶膛,又往里添了两块干柴。骆玉不好再说什么,跟他交代起葡萄。刚说一半,母亲从磨坊回来。她刚磨完面,全身罩一层薄雾。母亲问,男猫女猫?
女。
劁过没有?
没。骆玉为母亲无端的远忧感到可笑。
母亲还想说什么,骆玉出去了。与母亲之间,能不说就不说,必须要说绝对精简。但骆玉总有眉开眼笑的时候,——大多是接金主爸爸打来的签单电话。母亲总会在这个时候趁虚而入,问她最想知道的问题,小王呢?小王怎么没跟你一起回来。
忙。骆玉心想,等孩子生下来,两人离了婚,她就不会再小王大王的了。
即便没有黄秋英,骆玉跟母亲之间也横着沟壑,不过横在暗处罢了。记不清多少次回家,母亲蜷坐在门口忧心忡忡,似乎天马上就要塌下来。这让骆玉无比压抑。
母亲是什么时候变的,骆玉说不准确。好像没什么具体原因,她突然就不喜欢去人多的地方,后来发展到连上街买东西都让摩的师傅跑腿。五六块钱的东西,加上摩的费,豆腐都滚成了肉价。
可以前的母亲正好相反。骆玉早年的记忆里,母亲泼辣爽朗,能扛事,也从不唉声叹气。她的虎口、小腿和后颈都有深浅不一的疤痕,都是她为劝架挺身而出的后果。钝器交错中,母亲瘦小的身躯总能爆出惊人的力量,将其中一个人拦腰抱住。但钝器也从不长眼睛,被误伤虎口那年骆玉五岁,每个细节都记得清清楚楚。那根软趴趴的大拇指被母亲摊在手心,血顺着手背往下滴,母亲面不改色。
骆玉手机里存着几张母亲年轻时候的照片,是她从旧相册里翻拍下来的。母亲穿着黄色大摆裙,牵着她站在田埂上。风很大,裙摆朝一边扬起来,像船帆。那张照片以及那个相册,骆玉后来再没看见,她直觉是被母亲藏起来或毁掉了。为什么要这样呢?难道她痛恨当年的自己,甘愿以现在的样子活着?
三头猪定在一天集中宰杀,上午两头,下午一头。骆玉早早醒来,起身掀开窗帘一角,几株千年矮在雨点中颤颤巍巍。每次宰猪都没碰上过好天气,今年又不例外。以前觉得没什么,最近两年,骆玉想得很多。昨晚没怎么睡踏实,迷迷糊糊中,裹着泥浆的猪在嗷叫中被摁上木板,一刀进去,鲜血汩汩。屋后的山坡上,小猪崽们聚集在一起,冷冷看着骆玉。骆玉被无形的对峙吓醒了,她在黑暗中睁大眼睛,胸口怦怦直跳。这些年,数不清的猪在她面前开膛剖腹、拆肢解体,她怀疑是不是那些亡命的幽灵在对自己发出警告。
再过一阵就是屠宰高峰,整个村子会弥漫着热腾腾的腥味。残留的猪毛和血迹裹在泥浆里,又被说不清的鞋底和车轮带到各个地方。好在,雪会一场接一场地下,大雪厚厚地铺下来,仿佛要拥抱那些逝去的生命,并替所有人赎罪。
骆玉出门的时候,雨小了一些,天空黑压压的,像是在提前酝酿第一场雪。父亲说。我跟你一去吧?骆玉答非所问,炉子从今天起别停了。
母亲蹲在西边的杂屋捡土豆,套着肥大的罩衣。刚下过雨,她想抢着地里的墒把土豆种下去。杂屋正对着院子的风口处,每扒拉一会儿,母亲就得把手放进腋窝里暖一暖。骆玉也是无意间发现母亲那么怕冷。有年冬天,她追剧到半夜,鬼使神差想洗头发。去房间找电吹风时,见母亲穿着毛衣,戴了顶帽子蜷在被窝里。被子上搭着衣服,丘陵一般,母亲压在丘陵之下,像走到绝望尽头,对一切举手投降。
骆玉泛上来一股酸楚,父亲患癌症后不能受累,母亲每天像陀螺一样停不下来。想想她,真不划算。二十出头嫁人,眨眼就身形佝偻。时间从未丰富过她、蜕变过她,反倒像支针管,抽走她皮下的脂肪,脊背的笔直,头发的黑色以及眼里的生动。骆玉不是不体谅她,可能怪谁呢?明明到了该享福的年纪,偏要死死拽住一个黄秋英,往原本就泡在苦缸里的日子再倒进一缸苦汁。
没手套吗?骆玉没好气地喊。
不灵便,太慢。中午炖排骨吧?难得骆玉主动开口,母亲见缝插针,多问了一句。
不吃,减肥。
3
从牢里出来后,黄秋英靠打零工把房子翻修了一下。在骆玉眼里,不管墙上刷得多白,地上铺得多亮,她都能清晰地回想起那天的一切。
那是间土房,房里有好几种气味。地面的泥腥,被潮湿浸出的霉臭,棕垫的腻子味以及木箱上的松脂气。大概,黄秋英翻修的初衷也是想盖住那些不堪,可盖得住吗?点点滴滴都像是印在岩石上的生物遗体,哪怕扔进时间的洪流中也不会消失磨灭。
骆玉闭上眼睛。房间没有窗户,只有瓦缝里投下来的一缕光,细细的,将那个人的身体切成两段。同样被切成两段的,还有他的上唇。打从黄秋英肚子里出来,他的上唇就裂成两半,一半朝下,一半朝上卷起与鼻孔连为一体。村里人叫他豁嘴,还经常在喝酒的时候学他翻起上唇,露出两颗大门牙。
那天,豁嘴给骆玉看了一样东西。他让她闻里面浓浓的芝麻香,给她看包装纸上渗出的油印。这世上怎么能有这么好的东西呢?骆玉这么想着,跟着香味和油印进了那间屋子。
这叫——海棠糕。豁嘴说话很费力,搁到舌尖的话,老喜欢从那道裂缝里跑掉。但骆玉这次听清楚了。她喉咙里漫上一股唾液,咽下去又会重新漫上来。
想不想吃?豁嘴问。
骆玉点头。
摸一下我。豁嘴狡黠地笑,摸了就给你。
骆玉不敢往那里看,又不舍得掉头走。她咬咬牙说,就一下,你说话算数。
算数。豁嘴往床沿挪了挪。
门推开,亮光刺眼。骆玉瞥见床头的画,女明星的脸在坑坑洼洼的墙上严重变形。黄秋英站在女明星对面,面目凶狠。骆玉打了个冷战,往门外走。
去哪儿?黄秋英把她拉到手里使劲摇搡,他们欺负他,整他,你也来勾引他。小狗日的,你才多大,啊?嫩婊子,让老娘看你长全了没有。黄秋英疯了一样薅住骆玉的头发,拽下她的裤子。骆玉吓傻了,一口咬住嘴边的胳膊。也不知道是怎么跑出来的,她只是拼命往前冲,不敢停下来。四周一片枯黄,满眼的枯黄。风追着骆玉,像无限长的刺条。
豁嘴后来去了哪里,没人能说清楚。他辍学后无所事事,打别人,也被人打。地质队的人来村里后,他帮他们扛仪器进山,做过一年多小工。因此最多的说法是,黄秋英没治好儿子的嘴,又知道自己要出事,早早将他托付给地质队的人,去大地方谋生去了。
骆玉家门口有片延伸出去的菜地,站在菜地尽头,能看见地质队落脚的四合院。不工作的时候,那些人会把桌子搬到院子里吃饭喝酒,放音乐。骆玉经常听见豁嘴兴奋的叫喊,叫喊声像蛇一样贴着草坡爬上来,在她耳边挑衅。从豁嘴家跑出来之后,骆玉连地质队的人一起恨,恨他们送了豁嘴海棠糕,还送了他磁带、明星画、香烟,豁嘴就是被这些东西带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