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果

作者: 沈书枝

野果0

一月,在朋友写野果的文章的指引下,去读了梭罗的《野果》。在引言中,梭罗赞颂出产于本土的野果的意义,而对那些作为商品培育的水果不以为然。“对我们来说,本土所生所长的东西,不管是什么,都比别人那里生长的意义更重大。”“成为商品的水果不但不如野果那样能激活想象力,甚至能令想象力枯竭萎缩。硬要我做选择的话,十一月里冒着寒冷散步时,从褐色的泥土上拾到的一颗白橡树籽,放到嘴里嗑开后的滋味远胜于精心切成片的菠萝。”花了大把银子远航出海,贩回本土没有的外国水果,即使赚得盆钵满满,也“远不如孩子第一次去野外采浆果有意思。虽然后者带回家的不过是勉强盖得住筐底的越橘,却因此走到从未涉足的地方,体验到成长”。本土所生长的不起眼的野果,除颜色与滋味之外,其动人处更在于人们看到它们时油然而生的亲切和愉悦之情。那正是孩子们从小第一次到数不清次地去寻找、采摘、品尝的过程中所培养出的感情和对一方土地上的物产的了解与熟稔。

看梭罗长长地描绘五月向阳山坡上初熟的草莓和六月到八月间湿地上各种丛生的蓝莓,很难不为他的描述打动,而产生同样采摘的愿望的。那些干燥山坡上丛丛簇簇的野草莓,自顾自在初夏时钻出泥土生长,从未得到过人们的照料,结出的美丽果实却集甘甜和芳香于一身。梭罗引《北洋放舟》作者赫恩(Samuel Hearne)的说法,说,“印第安人叫草莓为‘心果’,因为草莓果实形状像一颗心”。看到这样的话,心里觉得很是震动,因为我也曾对着一盘草莓想过,草莓看起来是多么像一颗心脏啊。虽然我所面对的,正是梭罗所看不上的那种种在园子里、被精心包装过然后在市场出售的草莓,也忍不住对它们有了更深一层的感情。

那些采摘本地浆果和水果的文字,也很难不让人回忆起小时候采摘野果的经历。若举我记忆中的儿童时代野果的代表,自然是“梦菇子”。要到很多年后,我才会知道它的中文正式名是山莓,在江南地区很多地方,它和它所在的悬钩子属们许多甜美多汁的果子,又以各种各样“泡”(藨,pāo)之类的名称存在着。山莓在早春时节开花,恰是现在,春节过后,在丘陵地带低矮的山坡上,山莓花在带刺的灌枝丛中逐渐开放了。这个时候,除了使过路的儿童熟记它的位置,它们那五片细小的白色花瓣并不会引起任何多余的注意,但等到了五月,一切便大不相同了。先是硬硬的绿色果实逐渐结出、长大,而后慢慢转成淡黄、橙黄,最后成熟,变作明亮美丽的红色,就是小孩子们争相采摘的时候了。从前村子里的山莓有好几大丛(在那时小孩子的心里远不够多,但比如今要多上许多),都在小山坡的边缘,小孩子上学必经的地方,相对于下面土路显得有些高,凌乱的枝条披覆远扬,红红黄黄的果子就这样一颗一颗,或左或右,垂缀其上。

要怎样形容一颗山莓果的形状呢?如今我会说它正仿佛一颗小小的心脏——一颗微型草莓的模样。不同的是,它由一颗颗很小的核果组成,而非像草莓使用的是膨大的花托。或者我们也可借用鲁迅那个著名的比喻,“像小珊瑚珠攒成的小球”,有的山莓果形状也接近于球形,但鲁迅所用之形容的覆盆子,则应是悬钩子属其他植物。这小小的成熟果实,小灯般亮于枝头,惹得每一个经过它的小孩都禁不住去寻找,每一个在自己熟知的山莓丛附近经过的小孩,无论是一天中的第几次,都会再一次走到它的面前去探看。看看有没有遗漏或新熟的果子,可以在别的小孩发现之前吃掉,就好像采完一圈花粉的蜜蜂,又重新返回来检查有无采漏的花朵一样。

每一种颜色的山莓果子,我们都曾在喜出望外或百无聊赖的心情下摘过,因此很清楚它们的味道。绿色的离成熟还早,吃起来硬硬的,没有汁水,没有味道。当一颗山莓果刚刚染上黄色,就已经被小孩子纳入可摘的范围,尽管这时候它们吃起来还是很酸,也硬,汁水很少。有时候小孩子也会留着它们不摘,希望它们能够变得甜软一些,并在变成橙色之前没有被别的小孩摘掉。等到果子变得橙黄,就已经很可口,酸甜多汁,不折不扣,应该迅速下手。而最成熟的红色果子,它们鲜甜,柔软,汁水丰富,没有一丝酸味,是最好吃的。这样的果子可遇不可求,往往只能靠运气撞到一丛,或是偶尔,在灌木丛深处,有几颗果子被乌绿的叶片遮住,因此被所有小孩锐利的眼神遗漏,幸运地长到了最大最红的时候,而于此时被一个幸运的小孩发现。没有熟透烂掉、变瘪,也没有被虫子啃过,还在枝上很好地结着,饱满通红。对于这个孩子来说,真是那一天最幸运的一件事,不怕茎干上的钩刺,立刻将手向暗影深处伸去。

大部分时候,摘到的都是橙黄或微黄的果子。橙黄的立刻吃掉,而微黄的,若是中午上学路上心有不甘地摘下来的,则往往会扔进那时怀里抱着的玻璃酒瓶装的一瓶水里,泡着等下午上课的时候吃。酒瓶是大人喝酒剩下的,留了这一只没有卖,把它在水塘里洗了很多遍,里面还是有一些淡淡的酒气,直到用过一阵子,里面的酒气才会完全消失。小孩子就用这样的瓶子来装水,在逐渐晒热的天气里,带着到学校度过半日。常常是临走才从开水瓶里倒的水,或是急急忙忙在碗里凉了一会,吃完饭再灌到瓶子里,这时候也还是温热,黄黄的山莓果在这样的热水里泡了一会,并不会变得好吃起来,甚至可以说因此多了一点奇怪的味道,但上课的时候举起瓶子来喝一下,还是可以聊作变化的游戏,装了大半瓶水的酒瓶一在嘴边举起来,水面漂浮的果子便随水位向后退去,要将一颗果子咬进嘴里,有时要费好几口水的工夫。最后终于捉到一颗,咂摸着在嘴里咬开了,还是酸,硬,但可以光明正大地在老师面前做这点不一样的事,感觉还是好玩,因此令人不能忘记。

除山莓外,那时我们乡下另一种常见的悬钩子属植物是茅莓,地方称为“野梦菇子”(“野”读作“yǎ”)。这名称只是用以示其类似而又有别于梦菇子,实际并不是说山莓不是野生,茅莓是山莓的野生品种。茅莓花开得很晚,大约总已是初夏时候,果熟则在七八月份,天气已非常热了。不同于山莓花的白色,茅莓花是玫红,虽然也只是小小的一点,但因为这点在那时生活里不太常见的玫红,便显得很不同似的,容易被儿童的眼睛注意到,觉得那细小的花也很漂亮。它的植株很矮,不同于山莓是有些高大的直立灌木,而常匍匐在大路旁的田埂上,或山坡下的荒地中。我们放学路上,或放牛至某个荒地的途中,偶尔碰见一蓬茅莓,爱那粉紫色的花,也爱那暑热中渐渐成熟的果子。茅莓果是非常漂亮的圆形,攒成整个果实的单颗籽粒比山莓的要大得多,成熟后一粒粒饱满、圆润,透出如红宝石般颜色,更当得起“小珊瑚珠”的比喻,看起来非常诱人。但实际上,茅莓的果子即便红透了也还是比较酸,远没有山莓熟透了的味道好吃,因此小孩子们虽然也爱茅莓的果子,却绝不至于像对山莓果子那样魂系梦牵,初夏时节每天上学放学的路上都要去寻找。茅莓果子不到红艳艳晶晶发亮,就不会有小孩去摘来吃,如果把它摘下来,会发现它的底部是有点空心的,不像山莓是完整的实心。

曾在我们的生活里忽然出现,一度变得相当日常和熟悉,而后却匆匆消逝的野果,那时候有桑葚。有几年时间——大约在我们念小学三四到初中一年级——九三年到九六年之间,地方上忽然流行起养蚕这件事来。如今回想起来,这正是那时风靡全国的蚕桑热在乡村的波流,其流行与破灭时间稍稍滞后于城市,而命运则与之休戚相关。蚕茧能够卖大价钱的传言流播到乡下以后,人们把大路两边原本种水稻的田全都改种了桑树,各家各户纷纷养起蚕来。那几年春天,天气还有一点寒冷时,大人们就拿出从街上买回来的蚕籽(从前我总以为是“蚕纸”)准备孵化,黑黑蚕卵细如夏日傍晚飞笼整个田野的蠓蠓子,盛在一个两面蒙着薄薄白纸的小木框子里,晃一晃,有沙沙的声音。春日清早,小孩子们挎着篮子去田里摘桑叶,回来用干净抹布把桑叶上的露水擦掉,洒到大小竹匾里已经变成一条条小肉虫的蚕身上,给它们吃。房间里一股森森的气味,蚕们都吃得非常努力,我们有时喜欢在那里站着,看它们用硕大的头部下的颚齿沿着桑叶边缘飞快地从上到下啃食,灵活得像一台小型切割机,很快把一片桑叶啃出一大块空缺。有时竹匾未及清理,底下洒满黑黑一层大人称作“蚕沙”的东西,是它们的排泄物。等到蚕要蜕皮或要“上山”做茧,它们就停止吃东西,趴在桑叶上,把头高高地昂起来,像瞭望着什么似的,一动也不动,我们说,蚕睡着了。

桑葚是在什么时候成熟呢,如今我记不确切,只记得大约是春末,桑田里桑树一行一行,绿枝丰茂,我们钻到里面散开去找红熟的桑果子时,就很难看到远一点地方其他人的身影,只能听到彼此的声音。摘人家桑田里的桑果子不会被骂——的确没有一个大人为此呵斥过我们,但我们曾受过太多大人的斥骂,因此还是有一点紧张,害怕,觉得看不见是一件好事情。桑果子条虫也似结在树上,我们挑紫红的来吃,没有紫红,水红的也可以,但不会有如今我们在城市里看到的放在黑色的塑料小筐里卖的那样乌黑的桑果子,也没有那么大,那么肥,吃起来容易使人联想到毛虫。也许是后来这些作商品卖的桑葚品种不同,又或是我们从没有那个等待桑果子熟成紫黑的耐心。一块桑田里成熟的桑果子不多,但对于其时几乎没有零食的我们来说,已经很是奢侈,乐意花费半天的时间去其中寻找游嬉。但也不敢过于开心,即便是在那时候,我们也已经隐约知道,这并不是什么能赚到钱的事情。大人们在养蚕和卖茧时节相互间的言语,透露出希望的渺茫,最终蚕茧卖不到钱的现实——不止是蚕茧价格的下跌,还包括在这本不是蚕桑之地的乡下,乍始养蚕的农民,养出来的蚕茧去卖时总是会被挑剔不够白,又或是蚕还没“上山”前,出了什么问题,死掉了很多,诸如此类的挫折与损失——又使得他们进一步变得失落和暴躁,一个在桑田里玩得太开心的小孩,可能会因此被训斥。

两三年后,当人们终于在反复的犹豫和观望中确信,养蚕不但不能使他们发财,甚至还必须得接受这几年养蚕所带来的额外损失时,那股子种桑养蚕的风气,才又同它席卷而来时那样,彻底猛烈地刮走了。人们砍掉桑树,挖出桑蔸,重新将桑田恢复为水田,挖出的桑树根堆在各家门前,在其后那个冬天成为本地烧饭的主力柴禾。而我爸爸,因为天性中的喜欢冒险和抚养过多的子女而产生的经济压力,以及随之而来的挣钱的渴望,对于这股风气中的不祥意味似乎比别人又更视而不见一些——就在村人即将纷纷砍桑的那一年,他还承包了离家几里路远的一块山坡,雄心勃勃要在这块坡上种满桑树。记不清是什么时节,我们姐妹五个连同妈妈在山坡上忧心忡忡地种着桑树——即便是我们,那时也已经清楚地知道蚕茧卖不出价钱了——担心着这附近没有水塘,山上太干,回头要到哪里挑水来给桑树浇水——诸如此类的事情。这块山坡上的桑树并没有等到来年春天出产桑叶,大概就在那个冬天,就纷纷被挖掉了,其结果是桑树根堆在门前,做了很久很久的柴禾。而我们在这次无助于乃至加剧家庭贫穷的忧患得以结束之后微微的如释重负之外,又曾隐隐感到的寂寞是什么呢,那便是在那之后,我们就再也没有过在桑田里寻找桑果子的春日了。

虎杖在山边抽出一截一截高高的肉质管状主茎,其上再生发出细枝和卵圆的叶子,我们称之为“酸管子”,因为这管子一样的主茎嫩时可以吃,富含汁液,吃起来有酸酸的味道。有一年春日,我和妹妹去三姑姑家玩(那里离我们不太远,我们常常会去玩),在她家旁边裸露出红土的坡崖上发现一大丛高高的酸管子。同行的男孩子是住在这个村的同班同学,那时迫不及待地冲过去,把茎秆掰断下来,后面的人也跟着去掰,到后每个人手上都有了一根,把叶子和皮撕掉,然后大嚼特嚼起来。这是我记忆中最后一次吃酸管子的情形,那时我们大概已读初中,在其后的多年,我不曾再见到过酸管子,没有它的照片,也无从向人请教,只得在心里默默记住。直到有一天,我在网上忽然看见虎杖的照片,才一霎时又惊又喜,“原来是你啊,酸管子!”那拔地而出的管子一样的主茎,绿色外皮上布满了红色的斑斑点点,不正是它吗?是不是正是因为那红色斑点看起来有点像老虎身上的花纹,所以又被命名为“虎杖”呢?那时我无论如何想象不到它是蓼科的植物,大概过去只关注到它能吃的部分,甚至连它还会开出细小的花都从未注意过吧。

同样可以吃到一些酸味的东西是“酸叶子”,植物志里称其为杠板归,也是蓼科的植物。“酸叶子”的名字揭示了它能吃的部分和味道,正是它犁铧般三角形的叶子,吃起来酸咪咪的。酸叶子寻常随处可见,攀援在路边草丛中,树枝上,细藤上布满微刺,但只是轻微剌手,不到让人十分顾忌的程度。它的叶子主脉背部也有小刺,但那刺也很细小、软弱,吃的时候只要稍微用叶子遮一下,或将叶片背面朝上放入口中,又或是将两片叶子背面贴在一起吃,就不会感觉到。酸叶子在夏季结果,底下一小片圆荷样叶子承着,那是它的托叶鞘,仿佛托盘般,擎出几颗到一二十颗攒聚成穗的圆绿果子。渐渐果子转红,转为明亮的深蓝、蓝紫,一串上各色都有,望去十分美丽。这蓝紫色果子的外皮吃起来也是酸酸的,但没有汁水,中心包裹的只是一颗黑色的球形种子,所以我们平常不吃。没有东西可吃而又感觉很寂寞的时候,我们就去找酸叶子的叶子,摘几片完好的来吃,它的叶子薄薄的,老了也不怎么硬,即使是秋天也可以吃下去。但也说不清为什么,到了秋天,即使是我们,也就不大去吃酸叶子的叶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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