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那边没有商场
作者: 王小忠
1
洛罗扎西和左亚琴来到海螺大商场的时候天已暗了下来。太阳转到了哪个方位,具体也不知道。不能和草原比,城市里永远没有草原那么明亮的天地界线。
洛罗扎西看了看手机,嘟哝了一句,天都快黑了,山那边可没有商场。但在左亚琴听来,天都快黑了,短短五个字分外刺耳,也包含着无尽的抱怨。她尽量克制自己,怨气到了喉头,却又被生生咽了回去。走过那么多批发市场,不是没有看上眼的衣服,她只是想多转几个地方,作个对比,免得后悔。洛罗扎西不但不领情,还多了抱怨,左亚琴想不通。
左亚琴甩开洛罗扎西的手,径直去了海螺大商场。洛罗扎西愣了一下,又说,山那边真没有商场。说完之后叹了一声,默默跟在左亚琴后面。他知道,她又生气了。像小孩子一样,天天哄,总有烦的一天。左亚琴啥都好,就是小孩子脾气重,这一点和草原上的姑娘差别很大。不过她既然认定了来草原,就由她吧。
海螺商场是这个城市最大的商场,但在左亚琴眼里,海螺商场和她老家小镇子上的批发商店没有区别。但她还是很惊奇,因为她看到了各种各样的银质首饰,也看到了雪白的羊羔皮翻毛皮袄,还有从未见过且不知用途的铁制品。
她精心挑选了一件薄如翅翼的连衣裙,当然还需要一件与裙子相得益彰的打底裤,一双鲜艳别致的高跟鞋。马上就成草原上的天使了。这么一想,一望无垠的草原就似乎铺展在她眼前——鲜花盛开,牛羊成群,蜂蝶纷飞,蓝天空远,云朵伸手可摘……
三年前,学校预备党员宣誓会上她认识了洛罗扎西。那天参加宣誓仪式的同学很多,洛罗扎西也发了言,他提到了草原的美丽,也说到了家乡易地搬迁时遇到的种种情况。素日里的洛罗扎西有点矜持,像个大姑娘,全班四十几个同学,入学一年多来她和洛罗扎西压根就没有说过几句话。可那天会议上的洛罗扎西令她刮目相看了,他口若悬河滔滔不绝,讲到动情处,双拳都紧握了起来。或许是性格所致,洛罗扎西很少和同学们交往,可他有天使一样的歌喉,同学们都很喜欢他。当然仅仅凭好嗓音是打动不了她的,让她心动的却是草原,是辽阔无垠的碧水蓝天。
左亚琴和洛罗扎西是大学三年级才相好的,源于洛罗扎西组织的一次义捐活动。洛罗扎西说他们村子有了新学校,但缺少图书。想让同学们捐书一事洛罗扎西最先告诉了她,于是她发起了倡议,和同学们一起帮他完成了心愿。一个多月后,学院收到村委会及学校的感谢信。那时候他们都害怕受到批评,因为义捐之事没有征求学院意见。然而后来的事情却令她大吃一惊,他们不但没有受到批评,学院还授予洛罗扎西先锋模范的表彰。此后他们之间就渐渐亲密了起来,同甘共苦,你追我赶,度过了快乐而紧张的一年时光。洛罗扎西承诺过要带她来草原,总算是要实现了。左亚琴一边试衣服,一边禁不住偷偷露出笑容。
洛罗扎西坐在那家服装店门口的一个皮墩上,认真玩手机,他已经很疲惫了。陪左亚琴逛商场、买东西已经不是第一次,每次回去总要争吵半天。
左亚琴像走台的模特儿一样,在镜前走来走去,似乎忘记了刚进商场时的怨怒。
扎西,过来看看。左亚琴喜欢叫洛罗扎西为扎西,她只知道草原上的男人都叫扎西,女人都叫卓玛。
洛罗扎西装作没听见,继续玩手机。
听见了没?左亚琴轻轻推了洛罗扎西一把。
洛罗扎西险些从皮墩上翻下来,他站起身,扫了一眼左亚琴,似乎有所恼怒,继而随口便说,特好的。
就知道敷衍,就不能好好看看吗?左亚琴双目怒睁。这样的表情和话语在他们购物时经常出现,洛罗扎西早已习惯了。
洛罗扎西忍住性子,认真打量了一番穿着裙子的她,笑着说,山那边可没有商场,你穿这样会冻死的。
大夏天还会冻死人?不好看就直说,还拐弯抹角。左亚琴很不高兴地说。
衣服是给自己穿的,合身就好。洛罗扎西说,没必要让别人也喜欢。
左亚琴不知该说什么好。原本如此,可哪个女孩不希望自己喜欢的人多夸赞几句呢?她突然后悔和他一同来商场。每次买衣服的时候,洛罗扎西不再是她心中的宝贝,而是个不懂浪漫、甚至是没有心肝的木头棒槌。
左亚琴气愤愤进了试衣间,从试衣间出来后又气愤愤走了。洛罗扎西很无奈,只好跟在她屁股后头。
试衣服,试鞋,照镜子,扭动身段,从东端到西头,从一楼到三楼,最后走出海螺商场,手里还是空空的。对面就是这座草原小城最繁华的桑曲东路,华灯初上,流光溢彩,俨然有城市的样子,只是可惜行人太少。左亚琴走在前面,洛罗扎西跟在后头,根本看不出他们是一对情侣。
2
冈拉梅朵火锅店里人很多,而且都在包厢里,左亚琴觉得很奇怪。对这座高原的小城市来说,火锅店无疑是受众最广的地方。等了很久,还是没有空出位置来。洛罗扎西原想让左亚琴在进入草原前先吃一顿火锅,尝尝真正的草原牦牛肉,看来这个想法今晚是无法实现了。
桑曲东路上人更少了,天气微凉,虽然没有风,但左亚琴还是禁不住打了个冷战,之后便靠近洛罗扎西,挽住了他手臂。
洛罗扎西看了看左亚琴,笑了下,说,冷了吧?
心里冷。左亚琴说,一点都不心疼我,就知道说大话。
洛罗扎西知道左亚琴还在生气,便笑着说,火锅没吃成,就吃烤肉吧。
肉吃了会胖,那样你就更不爱我了。左亚琴说。
胖成皮球也爱你呀。洛罗扎西笑着说,只是……
只是什么?左亚琴心底的不快渐渐散了,她摇着洛罗扎西的胳膊,非要让他说出那个只是的结果来。
我们赶紧去吃烤肉吧。洛罗扎西怕她又生气,还是不惹的好。
快说。左亚琴不走了,非得要他说出来。
只是——你生气了我很害怕。洛罗扎西脑子一转,便将那个只是后面的话偷换了过来。
左亚琴说,真有那么怕?
怕。洛罗扎西呵呵笑了起来。
河沿路上太寂静了,格河里偶尔有一坑停留的雨水,它们在两面灯光的透射下依然很美丽。烤肉的都搬走了,据说是影响城市空气质量的检测。但一个城市不能没有地方小吃,于是烤肉的、炒杂碎的、卖擀面皮的都集中在通往班玛草原的路口——祖曲路,那可是一片开阔的平地。
还好,河沿路上有许多树木,当然都是高原耐寒之树。那些树木高大挺拔,臂膀直插苍穹,夜空里更加显得威武勇猛。
左亚琴紧紧挽着洛罗扎西,轻轻问他,这也算城市?
洛罗扎西说,是这片草原上最大最繁华的城市。又说,草原比这里还安静、冷清,可草原的夜晚比这里美多了。
左亚琴说,现在走吧?她似乎要立马得到允许,将自己融入茫茫草原的神秘夜色之中。
不行。洛罗扎西说出后又觉得不对劲,连忙又说,这么好的高原城市不住一晚会遗憾的,明天早早就到班玛草原了,任你玩,任你喊。
左亚琴没有来得及生气,就被洛罗扎西带到草原上去了。奇花异草,牛羊漫步,惠风和畅,云卷云舒,天堂也不过如此吧。左亚琴摇着洛罗扎西的胳膊,深情而渴求地望着他。洛罗扎西非常清楚她的想法,可是天已经黑了,再说深夜的草原根本没有想象中那么美丽——除了风,除了冷,只剩黑茫茫一片。然而在一个外乡人眼里,草原永远是心灵中不可替代的净土,甚至是一生都在向往的永久家园。他不觉得对左亚琴有所欺骗,但他依然担心,到草原后左亚琴会不会长久留下来!
洛罗扎西说,饿坏了,赶紧走,否则就没有力气了。
左亚琴低声说,要力气干吗?又说,今晚不许靠近我。
洛罗扎西哦了一声,说,没力气怎么走路?
左亚琴说,以为又要欺负我。
洛罗扎西笑着说,你不欺负我就好了。
他们不说话了,很显然,双方言外之意并没有在同一条线。事实上,他们从大学四年级就有了性生活。洛罗扎西从小在班玛草原长大,男女之事上想法迟缓,甚至略带羞赧。相对而言,左亚琴在城里长大,接受那方面的信息显然比他丰富得多。左亚琴一心想到草原来,草原毫无质疑会接纳她,她也许很快会适应草原,他最担心的是她的父母、亲戚和朋友们,也曾考虑过他阿爸的意见。他阿爸是牧民,很多想法已经和他不能达成一致了。毕业前夕,洛罗扎西打过电话,说过左亚琴的事情。他阿爸在电话里没有明显反对,只说南方大城市的姑娘,过来玩几天,见个新鲜很正常。他阿爸还告诫他,不要把一切都当真,也不要欺骗人家。可是他们已经有了性生活。洛罗扎西想,自己做过的事情,一定要承担起来,不然会有报应的。
快到河沿路尽头的时候,左亚琴突然问洛罗扎西,都是啥树呀?这么高。
洛罗扎西笑着说,这边是白杨,那边是松树。
左亚琴又问,没有其它的吗?
洛罗扎西说,这些就够了,多了会打架。
左亚琴说,树又不是人,怎么会打架?
洛罗扎西说,树和人一样,也会打架的。
左亚琴说,你就骗我。
洛罗扎西说,树会结果子,人因为果子而争斗,久而久之,树就会争风吃醋。
左亚琴咯咯笑起来,说,白杨和松树还会结果子?
洛罗扎西说,松树的果子叫松塔,松塔的儿子叫松子,都是值钱货。
左亚琴说,松子我知道,好吃。那白杨呢?
洛罗扎西想了一下,说,白杨结辣椒。
左亚琴真生气了,她甩开洛罗扎西的胳膊,说,辣椒总该见过吧?
洛罗扎西说,是高原辣椒,专门挡风御寒的,和你见过的不一样。
左亚琴没说啥,她知道洛罗扎西这么说都是让她高兴,可这样的诱哄不但没有幽默感,反而令人生厌。
他们又不说话了。
河沿路走到头了,绚丽的灯影也随之消失,左亚琴不得不再次抓紧洛罗扎西的胳膊。洛罗扎西会意地笑了下,可惜这样的欢笑左亚琴是看不见的。
夜市从河沿路搬走后,就集体落户祖曲路,那可是一片开阔的平地。
小帐篷下人头攒动,摊位四处烟熏火燎,叫卖声和着斧子劈羊头的坚硬巨响,让祖曲路一下充满了人间烟火。
左亚琴兴奋了起来,她从一边走到另一边,又从另一边返回到起点处,最后在大胡子烤肉串前精心挑选起来。豆腐、豆角、蘑菇、年糕等整整一盘子。洛罗扎西要了五十串羊肉,外加一个饼子,饼子里又夹了肉。他们坐在外面的桌子上静静等候。小帐篷里很吵闹,喝啤酒的更是高喉咙大嗓子,污言秽语能掀倒小帐篷。
左亚琴皱了皱眉,裹了裹单薄的衣衫,小嘴巴又翘了起来。
洛罗扎西说,这里没有高大的辣椒树,是有点凉。
左亚琴没有说话,她将翘起的小嘴巴朝小帐篷里努了下。
洛罗扎西慌忙给她递眼色,左亚琴便欲言又止。
一盘素食,一盘肉食。左亚琴吃了几口,就不吃了。洛罗扎西吃完肉串和饼子,又捎带了剩余的素食。左亚琴看着洛罗扎西,突然笑了起来。
来到宾馆已经很晚了,宾馆倒是干净。洗漱卸妆,这是左亚琴每天必不可少的功课。这门功课她做得细致入微,不容马虎。完毕之后,还要洗脚冲澡。当左亚琴从洗手间出来时,洛罗扎西早就进入梦乡了。
吃那么多,一来就睡。左亚琴嘀咕着。
洛罗扎西的鼾声渐渐大了起来,左亚琴失眠了。她立身捣了几下洛罗扎西,鼾声消失了,但他并没有醒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