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幸福吗

作者: 张映勤

你幸福吗0

天气热得厉害,时值盛夏三伏,还不到上午十点钟,太阳已经高高地挂在天上,炽烈的阳光照得人睁不开眼。天气这么热,街上的人却并不见少,开车的、骑车的、步行的,像漂在河上的草芥缓缓流动。这里是省城的中心,又临近大医院,街上车来人往,并不会因为天气的炎热而减少流量。

如今城市最热闹的地方莫过于医院,楼里院里挤得到处是人。丁艺山出了住院部,到存车处交了四块钱存车费,取好自行车准备回家。他在医院守了老伴一夜,存车过夜,费用加倍。他每天都为这几块钱的存车费心里纠结。现在到处是监控探头,到处有共享单车,丢车的几率大大降低,可他还是不放心。毕竟自行车要在街上放一夜,这些年他丢车丢怕了,前前后后丢了不下十辆,自行车存起来心里才踏实。可四块钱存车费让他多少有点心疼。他记得,小时候存一辆自行车才二分钱,如今涨了一百倍,好多东西都涨了一百倍,和过去的日子一比较,丁艺山花钱总是精打细算,缩手缩脚。一方面是因为收入低,他的退休费有三千多,老伴的还不到三千,两人加起来有六千块出头,这点钱,在省城过日子也绰绰有余。节俭成多年养成的习惯,和收入多少关系不大。另一方面是因为他最近遇到了难题,半年前老伴查出了重病,肺癌晚期,天天吃药,时不时地住院治疗,钞票像流水一样送到医院,势头似乎不可遏止。最近,老伴的肚子又肿得像身怀六甲的孕妇,必须要住院抽取积液。费尽周折,老伴终于住进了医院,丁艺山天天陪伴照料,家里、医院两边跑,忙得像只没头的苍蝇,年近七旬、本就消瘦的他如同风干的水果,累得人都变了形。

老伴身体一向很好,在丁艺山的印象中,结婚四十年从未看过病,平时有个头痛脑热的小毛病大多是吃点药扛过去。没想到这一次一得病就得了个大的,不仅是肺癌,而且一查出来就是晚期。独生女儿住得远,外孙子还在上幼儿园,负担也很重。丁艺山责无旁贷冲在一线,成了家庭主力。他心疼闺女,尽量让她少跑。平时老伴儿在家里还可以,丁艺山买菜做饭干家务,照顾病人,忙得不识闲,但是在家里毕竟能睡个安稳觉。住了院则不一样,白天跑各种手续,交费、检查、买药、打饭……晚上还要守夜盯着输液。不仅疲乏、劳顿、心烦,关键是睡不好觉。单间病房没有床位,就是有也住不起。丁艺山就租了个折叠床在病房将就着睡。女儿看着心里不忍,多次提出要请个护工,钱由她来出。丁艺山毫不犹豫地拒绝了。请个护工一天要二百大几,不是他们这种家庭能承受的。再说,他也不可能让女儿负担费用,女儿两口子收入都不高,要付房贷、要养孩子,日子过得拮据,平时连辆出租车都舍不得打。

早早起来,给老伴洗漱、打饭,等医生查完房,丁艺山陪着老伴到住院部对面的门诊楼做了检查。如今的医院,甲医院不承认乙医院的检查结果,住一次院,所有检查都要重做一遍,东院西院,楼上楼下要跑好几处地方,不仅重复花钱,而且折腾病人和家属。到了医院,“人为刀俎,我为鱼肉”,任凭医生的摆布。丁艺山每天惹一肚子气,强压怒火,无处发泄。一番检查过后,他又拿着医生写好的处方单子,买好了外购药,这才准备回家睡一觉,下午还要买菜做晚上的饭。

天热,烦燥,缺觉,疲惫。丁艺山感觉脑袋发木,到了十字路口,他心神不定,琢磨着这一天的时间安排,眼见前面的红灯,不知不觉自行车已经越过停车线三四米了,正待他要返身往回走的时候,前面的警察叫住了他。

“喂,大爷,说你呢,过来,过来。”然后警察用手一指,让他把车停在路边。

丁艺山想扭头就跑,可是已经来不及了,只好硬着头皮把车推了过去。

小警察挺有礼貌,向他敬了个礼:“大爷,请您出示身份证。”

身份证随身带着,在医院办各种手续离不了它。丁艺山小心翼翼地从裤子口袋掏出来,毕恭毕敬地递过去。

警察接过身份证,看了一眼,攥在手里。

“大爷,想什么呢?闯红灯了知道吗?”

丁艺山连忙解释:“对不起,对不起。家里有人住院,心里着急,一走神,没注意。”

警察低下头,一边说一边拿出小本撕下一张小票。

“有急事也不能闯红灯呀,出了事多危险!”说着,将小票递给他。

“按规定,罚款五十元,以后多注意吧。”

丁艺山一个劲地作揖,不停地检讨赔不是。

“保证以后再也不犯了,饶了我这一次。出门急,我身上没带这么多钱……”

“没关系,手机支付也行,或者回家去取钱,到时候来换身份证。”警察转过身开始指挥交通。

丁艺山急得身上的T恤都湿透了,他不想拿这五十块钱。软磨硬泡,好话说尽,连连哀求,可是小警察不为所动,毫无通融的余地。

“罚单都开了,大爷,难道让我替您交钱吗?别耽误我工作。交了钱您就可以走。”

丁艺山强压怒火,还不敢发作。自己违规在先,说什么也没有用。耽搁了半个多小时,最后只好交了钱愤愤离去。

回到家,家里乱哄哄的。丁艺山脱了衣服,打开窗户换气,然后把空调打开。

冰箱里有昨天晚上的剩菜,丁艺山放在微波炉里热好。花生米受了潮气,有些绵软,将就着吃。为了能睡个好觉,解解乏,他倒了一杯白酒。酒不是什么好酒,最低档的二锅头,一瓶不到十块钱。这种酒,价低,度数高,味道独特。丁艺山酒量不大,却喜欢喝两口,借着酒劲他能昏昏沉沉美美地睡一觉,这就是一种难得的享受。

这几个月,丁艺山觉得,过的简直就不是人的日子。两口子退休多年,平时磕磕绊绊,争吵不断。有时候他甚至想让老婆出门旅游,或到亲戚家住两天才好,自己可以无拘无束、自由自在地过两天舒服日子。这一次,老伴毫无征兆地得了绝症,他每天疲于奔命,劳顿之极。可一旦闲下来,却感到异常寂寞。看来家里离了老伴还真不行。平时,洗衣服做饭、采买购物、收拾家务,从来都是老伴的活。自打退休以后,他始终是当甩手掌柜的,现在,不得不面对生活中的许多问题。就拿洗衣服来说,这么多年,他甚至连洗衣机都不会用。

心里烦,身体累,觉没睡好,他自斟自饮,一口一口地喝着闷酒。他在想,本来,这日子普普通通、平平安安,比上不足,比下有余,老两口六千多块钱的退休金,不买房、不买车,吃饭穿衣,日常开支,毫无问题。谁想到,身体始终不错的老伴竟然得了癌症,虽然医保负担一部分费用,但个人开销总要十几二十万吧,光是进口的靶向药一项,每个月就要上万元。

几杯酒下肚,丁艺山感到身上发热,光着的背上汗津津的。想着下午要做的几件事,不能睡过头,他将手机调好了闹钟,然后借着酒劲倒头就睡。

也许是年岁大了,虽然很累,但是很难入睡,他经常是处于半睡半醒的状态。尤其是最近小区对面在盖楼打地基,每天“咚咚咚”的施工噪音吵得人睡不好觉。丁艺山夜里在医院陪床守护,白天回家补觉,这种噪音对他的影响很大。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人家白天施工,夜里不扰民,完全符合规定。谁让你黑白颠倒白天睡觉呢。好在天气热,关上门窗,打开空调,噪音会小一些。

丁艺山躺在床上,昏昏欲睡。脑子里想起刚才被罚的五十块钱,心里愤愤不平,难以释怀。

“太他妈的冤了,五十块钱,买点什么不好,就因为多走了几步路,白白交了罚款。违反交规,应该以教育为主,我认了错不就得了。干吗非要罚钱?”越想,越觉得委屈,越觉得不公。心乱如麻,疲惫不堪,脑袋发木,却怎么也睡不着。

外面传来有节奏的“咚咚咚”的声响,音量不大,却有拍有节,如同催眠的音乐隐隐作响。这些天,丁艺山已经习惯了这种声音,反正是大伏天,不开空调根本睡不着觉,没有这种夯地的声音,屋里反倒显得太寂静。

老伴查出癌症,医生最初诊断说是活不过半年。丁艺山虽然经济条件有限,但是能想的办法都想了,该治的都治了,没有因为心疼钱放弃每一个环节。两人结婚四十年,自己也算是尽心尽力,剩下的只能听天由命了。想着想着,困意袭来,有些要入睡的感觉。

正在他将睡未睡的当口,就听屋里“隆隆隆”的一阵巨响。丁艺山立时被惊醒了,听得出来,这是开动电锤的声音,还不时夹杂着电锯的“嗡嗡”声,楼里不知谁家在装修施工,声音很大,震耳欲聋,时断时续,他感觉这声源不会隔得太远,就在左邻右舍或楼上楼下。

丁艺山住的是一座老旧的小区,房龄至少在三十年以上。街里街坊,没有他不熟悉的,人们都亲切地叫他丁大爷。在单位工作了近四十年,他一直勤勤恳恳,当过劳模,当过标兵,始终生活在最底层,连个小组长都没当过,没想到,退休以后却发挥余热,被邻居们推举为楼长。谁家有个大事小情都爱找他帮忙。老伴没生病那几年,丁艺山几乎天天戴着红袖标和几位大娘在小区里巡视,尽职尽责,一丝不苟,热心服务,赢得了人们普遍的尊敬。

他被这巨大的声响扰得心神不宁,坐立不安,又不好出面干涉,谁家装修不弄出点响动,况且又是在白天,属于正常的合理施工范围。就算是知道了具体的门牌号,你好意思找上门?好意思让人家停下来?丁艺山尽管烦躁,尽管气恼,可是无能为力,只能在心里强忍着。

电锤、电锯的声音丝毫没有停歇的迹象,“隆隆隆”“嗡嗡嗡”,此起彼伏,接连不断,噪音吵得他感觉心脏都要被震碎了,恨不能拿个炸药包冲到施工现场,一声巨响,然后一切归于寂静。他急得在屋里来回转,找到两团棉花塞住了耳朵,隔音效果不明显。躺在床上,翻来覆去,辗转反侧,却怎么也睡不着。平时,他就有失眠的毛病,每天靠吃安眠药才能入睡,剂量不大,一天一片。成了习惯,成了依赖。自打老伴得病以后,安眠药似乎作用不大,有时服用两三片也不见效。夜里睡不好,白天就无精打采,经常丢东落西,耽误事情。女儿特意给他买了一瓶进口的“速立倒”,这种药,吃下去,十分钟之内患者就能入睡,药效比舒乐安定强出不少,可是这种药贵得很,不在医保,平时他舍不得吃。遇到实在是难以入睡的情况,丁艺山才吃一片“速立倒”应急。这时,他想起了这种药,马上起身吃了一片。

果然名不虚传,没几分钟,在轰隆隆的声音伴奏下,丁艺山昏昏欲睡,进入了梦乡。

傍晚时分,夜幕四合。村里黑呼呼的看不到什么光亮,丁艺山在村边的小路上探头探脑地走着,口渴得要命,他想喝水,想随便找一户人家讨碗水喝。在不知谁家的柴门外,一条黑狗冲着他狂叫。黑狗融在夜色中,只有两只眼睛泛着光。他站定,畏惧地向后退两步,却发现柴门慢慢地打开,黑狗一步从里面蹿出来。吓得他撒腿就跑。丁艺山在前面拼命地跑,大黑狗在后面不停地追。村里的泥路坑坑洼洼,丝毫不影响他奔跑的速度。不知不觉,他终于甩开了黑狗的追赶,累得上气不接下气,来到一所小土坯房跟前。房子很熟悉,像是他小时候住过的,破旧矮小。丁艺山走了进去,墙边两条木凳搭就的小床,铺着被褥。他摸过去,躺在床上,感觉又累又困,想睡一会儿。被褥散发出一股淡淡的潮湿霉变的特殊味道。那是久没闻到的他早已习惯了的味道。他将被子盖好,眼睛逐渐适应了屋里的黑暗。他发现这小屋似乎又不像他小时候睡过的房子。令人奇怪的是,长方形的四面墙,各有一扇门,从哪个门别人都可以进到房间里。丁艺山突然感到有点害怕,生怕外人进到屋子里,他蹑手蹑脚地下地,拉拉门,四扇门从里面都已经反锁。他惴惴不安地回到床上重新躺下,却发现总有一道门被轻轻地推开……然后屋外传来不同的熟悉的人的声音。先是母亲从门缝朝里面探头张望:“这么晚了,孩子,快睡吧。”说完,门被无声无息地轻轻关上。片刻,黑暗中又一道门慢慢打开,有人说话,像是他的同学,名字想不起来了:“快点收拾东西吧,今天一早要到公社考试,可不能晚了。几十里路呢。”他躺在那儿,说不出话,身子像被什么东西压住,没有力气,动弹不得,脑子却清清楚楚,心里弥漫着说不出的恐惧。

当第三扇门正要打开的时候,他突然被一阵电话铃声从梦中惊醒。

丁艺山急忙抓起电话接听,里面传来一个年轻小伙子的声音。

“您好,是丁先生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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