鲜花之下

作者: 晓余

鲜花之下0

学校大门外的那座坟,简直成了安红的心头刺眼中钉。

山洼小学名不符实,学校所建之地,不是山洼,而是一处坡度平缓的小山坡,叫山坡小学还差不多。站在对面那条乡村公路上看校门口,如果用人脸来形容就是这样的:眉心处是校门,两边写着标语的围墙是眉毛,出校门通往乡村公路不到二十米长的水泥路是鼻子,右眼的位置,就是那座圆圆的坟包。坟头正对校门口那段水泥路,进出校门都不得不经过坟前。

那是一座孤坟,圆圆的绿色坟包醒目地立在路边空地上。一大蓬开着粉白小花的野蔷薇,花冠般覆盖在坟头上。坟前没有像样的碑,不讲究地立着一块一尺多高黄褐色麻石,麻石看上去有些年头,上端圆圆的已经没有了棱角,上面的字被风雨侵蚀,只剩浅浅的凹痕,难以辨认。麻石前埋了一个敞口玻璃瓶当香炉,里面凌乱地散插着未烧尽的香棍。麻石后面的坟头上,插着几枝应该是去年扫墓时留下的清明花,布质的,脏脏的和坟上蓬勃生长的野蔷薇缠夹在一起,远看像是长在刺丛中的真花。

去年开学前安红第一次来学校报到,远远看到那一大簇粉白野蔷薇,心里还一阵欣喜,走近发现鲜花下面是座坟时,一下就不自在起来。

什么学校!居然门口一座坟!

从那刻起,安红把自己不得不从深圳回到家乡工作的郁闷和委屈,全撒在这座坟上了。

一直到大学毕业,安红的人生中,没有遇到任何可以称之为挫折的事。她不是美女,但圆圆脸眯眯眼总是一副乐呵呵的样子,看着还挺顺眼;不算聪明,但成绩也一直能保持中等还偏上,高中毕业顺利地考上本省一所大学;家住小县城虽不大富大贵,但父母工作稳定家里有房有车可算小康。大学毕业后,安红不满足于一直生活在父母的庇护之下,拒绝家里给安排的工作,坚持要出去闯一闯。她怀着极大的期待,像许多有梦的年轻人一样,把深圳作为初入社会的第一站。现实让安红第一次尝到挫折的滋味,选择当老师的她参加多所学校招聘,全都没有聘上。爸爸妈妈本来就希望她能留在身边,得知情况后,一次次电话轰炸,把安红召回家乡,参加本县正在进行的教师招聘考试。

县里参加教师招聘考试的人也不少。幸运的是,安红压着线通过了小学教师招聘考试。因为录取名次靠后,按成绩选岗,她没得选,被分到离县城最远的山洼小学。爸爸妈妈倒是很开心。再偏远,开车也不过一小时路程,周末可以回家。唯一的宝贝女儿在他们看得到、捞得够的地方工作生活,放心。安红虽然情绪不高,事已至此,也只能既来之则安之,先到乡村小学工作几年再说了。

到山洼小学报到,是安红自己开车去的。在看到那座坟的瞬间,她的心情跌到谷底,之前对新工作环境的小小期待,全被这坟给埋了。

山洼小学比安红想象得小多了。她之前还没见过这么小的学校:全校不到一百名学生,分布在六个年级,多的年级十几人,少的只有五六人。好在学生少,教学压力也小,特别是作业批改起来很轻松,就那么几本,下课大家坐办公室闲聊着就改完了。如果不是学校门口那座坟,她还真有点喜欢这里。工作轻松,自然环境好,当地民风淳朴,同事间也一团和气。乡村的孩子们更是朴实可爱,大家都挺喜欢像姐姐一样的安老师。三天两头的,总有学生从家里带东西她吃,甚至有孩子把自己家炸的小鱼,也用一次性纸杯装几条带给安红。

这小小的幸福和快乐,就像生活不时给发一颗糖,不值钱,但甜。

除了学校门口那座坟。

安红问过同事,校门口的坟是怎么回事。谁都说不清楚。老师中有一位在这里工作时间最长,有二十多年,也不知道这坟是什么时候有的。他来的时候,坟就在这儿,不清楚是谁家的坟,但年年清明都能看到祭扫的痕迹。

安红追问,为什么不把坟迁走?学校门口,不适合立着一座坟吧?

原本大家已经习惯了坟的存在,并没有人特别在意。安红的追问,让老师们七嘴八舌议论起来。

“迁坟是大事。一般人家,是不会让别人随便动祖坟的。”

“除非修路、统一拆迁这种大事,谁敢随便要人迁坟?”

“要别人迁坟,得花钱,还得花大钱。学校没钱没势的,谁给你迁?”

“跟钉子户一个理,估计这就是个钉子坟。”

“其实还好。一座坟而已,我们在这里工作多年,早就习惯了。”

什么也没问出来。安红拼凑大家的话,加上自己的想象,在心里大致得出这样的结论:一所乡村小学,既不敢也没能力让坟主后人迁坟,就这么与坟共存,久而久之,大家也都习惯了,视而不见。

第一周回家,安红就带着满肚子怨气,向父母抱怨学校门口有座坟,指责坟主后人自私,村里干部不负责,学校校长不作为,老师们事不关己视而不见。爸爸听后当即警告安红,动人祖坟是大事,姑娘家家的什么情况都不知道,千万别乱说话。又不是要在山洼小学待一辈子,不喜欢别看别想,就是一个小土包而已。

但安红似乎是魔怔了。

也说不清为什么,她就是特别想知道坟主到底是什么人,又怎么会把坟修在学校门口。因为这份执念,每次经过坟前,她都会忍不住多看一眼。花开花落,草长草枯,坟上的变化,全在安红这一眼里。看得多了,安红有时会恍惚觉得,冥冥之中似乎有什么在与她对视。

晃眼一个学期过去,安红没看到任何人来坟前祭拜。但她知道坟主后人在,春节后返校那天,她看到坟前玻璃瓶中多了几根新的香棍,地上还有烧过纸放过鞭炮的痕迹。

乡村的春天,来得赏心悦目。学校周边田野里的油菜花,开成了金色的海洋,附近村庄周围,粉的、红的、白的花,这里一树,那里一树,又宁静又骄傲地盛开盛放。路边、田埂,更是一片片叫不出名字的野花,细细小小地开着,小河沟里水不深,极清,可以清楚地看到水底的软泥上,不知是什么水族爬过,留下细细的、弯弯曲曲的痕迹。那座钉子坟,又戴上了野蔷薇花冠,坟头的花开得极是热闹,缀满粉白花朵的枝条旁逸斜出,把去年的清明花都淹没了。坟上花团锦簇蜂飞蝶舞,时常会有孩子跑到坟的周围追蝴蝶摘野花,他们并不害怕,也不在意。被孩子们围着嬉闹的钉子坟不像是坟墓,倒像是个小小的乐园。

安红喜欢这样的春天。各种颜色恰到好处,空气的味道,是任何香水都模仿不了的芬芳。徜徉在这样的春天里,她年轻的心平静安详。连看那座钉子坟,也不像之前那么别扭。她几次站在路边,想着也像孩子们一样,去摘那坟头美丽的野花。犹豫再三,终还是没有迈过路边低低的一道坎,去靠近那座坟。

对于安红来说,那始终是一座坟。

清明节,安红跟父母回乡下老家祭祖时,突然想到,学校门口那个坟主的后人,肯定也会去祭扫。想到这个,安红有些激动起来。她不敢告诉父母原因,找了个借口离开,驱车直奔山洼小学。到学校门口,看到坟前并没有祭扫的痕迹。安红心中一喜,看来祭拜的人还没来,她决定先去学校等着。

等了一个多小时,还是没人来。时间一点点流逝,安红的好奇心也一点点淡去,她有些失望地开车准备回家。车刚出校门,就看到有辆小车停在乡村公路往学校拐弯处,一个年轻人正从车后厢往外拿清明花。安红一喜,急忙停下,就坐在车里观望。

肯定是来祭拜钉子坟的,这附近就这一座坟。

年轻人并没有直接过来祭拜,车上还有人。他把祭拜用品放在路边,打开后车门,搀扶下来一位老人。老人颤巍巍地拄着手杖,年轻人一手搀扶老人一手提着祭拜用品,慢慢往学校门口走来。

就是钉子坟主的后人。

那个年轻人走到学校门前,看到停在那里的车,愣了一下。似乎意识到车停在那儿是为给他们让路,他朝车上的安红点了点头,搀扶着老人继续往坟那边走。这一照面,安红惊奇地发现,来的竟然是她认识的人。名字不清楚,大家都叫他小伍。

离山洼小学不远有个农场,小伍是这家农场的农业生产技术员。山洼小学每学期都会安排全校学生去那儿开展一次劳动实践活动,安红就是在上学期的活动中见过小伍,听他指导学生开展田间劳动。小伍看上去也就二十多岁,中等个头,非常壮实,神情略显憨厚腼腆。安红对他印象最深的是皮肤真黑,也不知道是晒黑的,还是天生黑。

既然是认识的人,安红当然不甘心只是坐在车里看着。这半年多的心心念念,终于等到这样难得的机会,她得趁机了解更多关于钉子坟的事。

安红走过来的时候,小伍也认出她来,只是一下叫不出名字。

“小伍。”安红主动打招呼。

“你……你是……”小伍有些尴尬地努力想她的名字。

“安红。”安红笑道。

“对对对,安老师。这是我爷爷。”

“爷爷好!小伍,这钉子坟是你们家的?”话一出口,安红便红了脸,神情尴尬。

小伍脸上的笑也瞬间凝固,转脸看向身边的老人,老人耳背,并没有听清安红说什么,浑浊的眼神茫然地看着安红,张着嘴哦哦地点着头。

安红连忙道歉:“对不起对不起,平时无聊说着玩的,你别介意。”

小伍勉强挤出一丝笑,没有再理安红,搀扶着老人往坟前走。安红犹豫片刻,也跟了过去,既想做点什么挽回自己刚才失言给小伍留下的不好印象,也因为实在不想放过这打听钉子坟的机会。

小伍的爷爷看上去有八九十岁了,脸色苍白清瘦,久病卧床未见阳光的样子。老人每走一步都很困难,慢慢挪到坟前空地上,安红接过小伍手上的祭祀用品,小伍腾出手来,用身子支着爷爷,麻利地把那根拐杖拆解变成一把简易椅子,放平稳后扶老人坐下。安红放下手上拿的东西,赶紧上前帮忙扶稳那把简易椅子。看爷爷坐稳了,小伍脸色才完全缓和下来,径直到坟前去摆弄祭祀用品。

爷爷这边没事,安红主动过去拿起清明花,一朵朵往坟头上插,边插花边作无心状向小伍打听。

“这个碑很有些年头吧,上面的字都看不清了。”

小伍码好纸钱,点上香插进玻璃瓶中,伸手抚摸着麻石碑说:“这上面是陈三娃之墓五个字,看是看不清,用手摸,大致能摸出来。”

陈三娃?安红心想,不是姓伍吗?

小伍开始烧纸。火起来时,他跪下磕了三个头,便蹲在那儿用一根棍子轻轻拨动那厚厚一摞纸钱,让火烧透。安红退后,站在爷爷身边看着小伍祭拜,心里盘算着要怎么继续打听。

“这碑是哪年立的?”眼看坟前的纸就快烧完了,安红只得没话找话。

小伍愣了一下,似乎也不知道。他回头大声问爷爷:“爷爷,这碑是哪年立的?”

老人浑浊的眼神看着燃烧的纸钱,想了好一会儿,嘴唇抖抖索索道:“民国二十一年,我爹立的。”

1932年?那到现在不是有八十多年了?居然是这么老的坟。安红在心里默算了一下,有些惊讶这坟墓年代的久远。过去这么多年,虽然墓碑上的字模糊了,可坟堆饱满,没一处塌陷,可以看得出来一直被用心维护。

老人伸出一根手指,颤抖着指向山洼小学:“……还没这学校。”

原来这地方还真是人家先占的。也不知当初建学校的人是怎么想的,明明这里有坟,干吗还要建学校?还把学校大门开在坟边?安红忍不住悄悄扭头白了学校大门一眼。

纸烧完了,没有风,带着点点火星的轻灰随升腾的热气悠悠地飘起,又落下。小伍取出带来的酒,拧开盖子,准备倒酒。爷爷看到,似乎想要站起来,安红连忙扶住他。小伍回头看到爷爷站起来了,也转身过来搀扶。

“我来敬酒。”

“好的,爷爷。我扶您过去。”

两人搀扶着爷爷走到坟前,小伍把拧开盖子的酒瓶交给爷爷。安红看老人的样子似乎拿不稳酒瓶,悄悄伸手托住瓶底。

老人将瓶中酒缓缓倒在坟前,这简单的动作,似乎也力不从心。他把剩下的半瓶酒递给小伍,示意他洒在坟周围。小伍绕坟一周洒完瓶中的酒,空气中有浓郁的酒香弥漫开来。

“这是,最后一次来给你做清明了,你喝好。”老人看着那块墓碑对坟中人念叨,安红看到他眼眶红了,有眼泪蓄在眼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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