笨狗司派克

作者: 王手

笨狗司派克0

音乐家想养一只狗狗,想了有一阵子了。他为什么想养狗?第一个原因当然是他退休了,没事情了,狗狗弄弄会让他忙一点。这还不是主要的,主要是他女儿在外地工作,最近又嫁人了,今后还要生儿育女,明摆着不会回来了,他的孤单马上就凸显了出来。还有就是最近有关狗狗的电影看多了,《义犬八公》《星守之犬》等等,都是讲狗狗对主人的忠义,他也想体验一下这种感觉,觉得一定会很有意思。其实,还有一个更深层次的原因,是他觉得老伴越来越没劲儿了,好像出了六十就不一样了,性情和行为变得古里古怪,睡觉的时候,不小心碰到了她身体,像被什么咬了一口,赶紧缩走;在房间里换个衣,要是他正好也在,她会喊,出去出去,弄得像小姑娘一样,真是受不了。所以,音乐家才会想,自己一定要弄只狗养养,好有个伴。

他偷偷地在外面打听,他要的不是那种宠物狗,他这样的人,弄个宠物狗抱着、遛着,守着狗狗拉屎拉尿,那像什么?宠物狗是那些油腻男养的,是路边的小店主养的,是没事在家里卷头发的女人养的。他总得养一只和他身份匹配的、说起来有来头的、样子威风凛凛的狗,起码也要像义犬八公那样的。

音乐家了解过来,八公是一种日本狗,叫柴犬,也叫秋田犬,算是中型犬,样子精致,站那里昂首挺胸,跑起来有驰骋的味道,看着就很“大开门”。但是,他也知道了,柴犬有点贵,小狗也要一万多,这个,不是他的心理价位。他属于初养,也可以说是一时兴起,对自己能不能养好,能不能养下来,心里没数。万一养的难度较大,他养不了了,钱打水漂漂了还是小事,但对狗狗,肯定是一种伤害。

音乐家想养狗的念头被老伴知道了,老伴极力反对,说,你要是把狗领回来,你就搬出去住。音乐家说,搬出去?搬哪里去?我们要是有另外的房子,可以啊。老伴顿了顿,说,那也要分居。音乐家说,分居好啊,我正想分呢,我们现在是三室两厅,我只要一室半厅。老伴说不过音乐家,就开始在网上下载各种视频,发给音乐家。他的手机一会儿响一下,一会儿动一下,打开一看,都是那些坏狗的链接,什么狗刨垃圾啦,狗到处拉屎啦,狗撞倒老人啦,狗咬了小孩啦,为了狗人跟人打架啦,狂犬病发作的人在地上打滚啦,等等。音乐家也不回复,当自己没看见,心想,好狗的视频也很多啊,什么狗救人,狗报警,狗陪小孩玩,狗和人和睦相处,狗见到主人那个高兴劲儿啊,有的是,为什么不发?

老伴越是这样,音乐家越要熬脾气,这个狗他是养定了。人老了就是这样,不讲对错,不讲道理,就为脾气,以脾气为尊。

音乐家委托朋友找狗的信息不断地传来,有柯基,这狗相貌不错,就是脚矮了点,走起路来摇摇摆摆,怎么看都像是宠物狗。也有哈士奇,这狗也漂亮,尤其是脸部,像画了脸谱,缺点是笨,俗称二哈,还有点斗鸡眼,关键还是种大型犬,音乐家怕自己拉不动。老人养狗都会想得很多,要好玩、好指挥、可以当助手,还要说啥都能听懂,这样才有意思。

有一种史宾格的狗引起了音乐家的注意。史宾格,英国狗,中型犬,漂亮不用说了,符合中外各个阶层的审美。说现在部队啊、消防啊、公安啊已经不用那种德国狼犬了,都换成史宾格了。说史宾格工作勤勉,耐力又好,鼻子尤其灵;说现在边防、海关都用它做缉毒犬缉私犬;说部队、消防、公安都用它做搜救犬。音乐家一听就来劲儿,这样的狗,拉出来不难看,说起来也有故事,他好像看见了它在案发现场嗅来嗅去的样子,在灾难废墟上拼命刨土的样子,关键是和他养狗的初衷比较吻合,就它了。

据说,这种狗也有好几种叫法,有叫匹克的,有叫史宾格的,也有叫司其派克的,反正说的都是它。是谐音吗?还是翻译有问题?还是我们叫得不利索?就像我们以前把马拉多纳叫成马当纳,把泰坦尼克叫成铁达尼一样。音乐家觉得,名字很要紧,名字就是定位,狗狗虽然还没有眉目,但名字要先把它取起来。现在给狗狗取名字都比较俗,要么“元宝”之类,要么“局长”之类,音乐家不想要这样的名字。他觉得这狗的原名就很有基础,稍稍地动一下即可。匹克肯定不行,像个街头小混混或小瘪三;史宾格也不好,太书面化了,让人听了不知所云,甚至不像狗,像什么网络名称;所以,音乐家就在司其派克上动脑筋,也许是音乐家的舌头有问题,抑或是平时都习惯讲温州话,他叫了几声,很自然的就把那个“其”去掉了,叫成了司派克,觉得非常上口,就像我们平时叫张先生,一般都简化成张生,又顺又溜。而且,有了这名字,这只狗就变得又好玩又俏皮。

介绍司派克的亲戚是一位军人,在武警的一个警犬班,就是专门训练司派克的。他们饲养的司派克是缉毒用的,有时候也缉私,有时候也支援地方,用作搜救犬。亲戚说,每年,他们基地里都会有一些小狗出来,他们用不了那么多,所以会卖掉几只。但这些狗都是有血统的,爸妈甚至爷奶都在部队,都是军属,还有比赛证书。音乐家听了这些就更喜欢了。他看过那些成年司派克的美照,身型好,脸漂亮,一对垂挂的大耳朵,嘴巴上还有几点小雀斑,站着蹲着的姿势都很经典,而且是中型犬,符合他的审美要求。这种狗本地基本没有,这很稀罕,关键是它不是那种宠物狗,是工作犬,这也大大地满足了他的虚荣心。要是别人问起来,他会说,这是基地里过来的,多有噱头。再说了,基地里出来的狗,价格也不会太贵,他们不差这个钱,就是意思意思,相当于让他捐了点狗粮,两千块左右,这个数字他自己就可以解决掉,不用和老伴汇报,这样音乐家就觉得很舒服。

后来,亲戚告诉他,有一只四十来天的司派克可以不?音乐家满口答应,可以可以。他听人说过,狗大了不好养,大了有脾气,大了说明被别人养过,很可能还会有一些坏毛病,纠起来很困难。四十来天,等于还一直待在妈妈身边,连家门都没有出过,像大山里的孩子,多好。音乐家唯一担心的是,这个小小的司派克怎么过来呢?听说那个基地在江苏,叫基地送过来他开不了这个口,而让他开车去那边接,好像也不太方便。

有一天,音乐家接到一个电话,电话里说,有一只小狗是你的吧?基地里出来的。音乐家拼命接应,是是是,说,是让你带过来的?你是司机?司机说,是的,是坐我的长途车过来的。音乐家说,那你什么时候到我们这里?司机说,要夜里两点。音乐家说,两点?两点我们怎么接啊?司机说,你过来接啊,我的车停在客运西站对面的加油站里。音乐家说,那离我们这里还很远呢,我是老人啊,跑起来不方便的。司机说,那我把它放在车站的寄存处,你明天慢慢过来拿吧。

这天晚上,音乐家再也睡不着了,他是激动,也是焦躁,像每一次演出他的作品,脑子里都会有很多假想。他想象那辆车会从哪里出来。是江苏哪里的乡下?他好像听过一耳朵,那个基地在宜兴一带。四十多天的司派克,会有多大呢?眼睛张开了吗?它会认人还是会怕生?怕生它就会乱叫,乱叫就会烦人,烦人就不受司机待见。它耐寒吗?温州现在已经很冷了,那边比温州更冷,他们会拿什么给它御寒呢?它会待在笼子里还是盒子里?那是辆什么车?为什么要走那么长时间?司机来电话的时候是下午五点,说已经出来了,什么车要走九个多小时?一定是那种拼载的长途车,他以前坐过这种车,这里带几个,那里带几个,这样一路带过来,就把时间给拉长了,偏僻地方坐个车不容易,都这样。

音乐家越想越难受,心也一点点提起来。按照他心里的指向,他应该凌晨两点就到客运西站去。但是他也明白,他这样的年纪,这个时间出去,去那么远,又是去接一只小狗狗,说起来有点不大正常,所以他只能忍着。

后来,大概是四五点的光景,音乐家实在忍不住了,就摸摸索索地起来。老伴说你这么早起来干什么?他撒了一个谎,说自己忘了,单位的一个老同事走了,是这天出殡,他要到殡仪馆去送一送。老伴说,这谁去得这么突然?音乐家说,一个我都要叫他前辈的同事,你又不认识。送丧一般都在凌晨,这个借口很合理,这样,音乐家就从家里溜出来,他觉得早一点点也是好的。

冬天的凌晨,六点钟还是黑的,路人很少,偶尔有一辆出租车,也像鲨鱼一样在深海里游弋。音乐家当然没有去子虚乌有地送丧,他径直往客运西站去。到了那边已经是半小时以后了,天才刚刚有点亮起来,他想着寄存处应该在车站外面,应该有一个醒目的标志。这样想着他就看见了寄存处的招牌,车还没有停稳,就听到有小狗的叫声传了过来,是那种稚嫩的、哀伤的、短促的、勉强的叫。他觉得这一定是他的狗狗,每一下都划破宁静,叫在他的心坎上。这期间,他被城管赶过,被交通协警赶过,说车站附近是特殊地带,叫他快走。

后来,寄存处的人来了,门窗打开了,音乐家赶紧去问。他领到了一只毛茸茸的、憨萌萌的、黑白相间的、小得可怜的司派克。那一刻,音乐家脑子里忽然闪出了两句歌词,飘洋过海来看你,还有一句是,万水千山总是情。

音乐家把司派克带回家,老伴就和他吵了一架。音乐家不怕,他既然下决心养狗了,就做了最坏的打算。他自己出钱,他不用她帮忙,他选择分开来住,还要怎么样?他也不和老伴吵,老伴说来说去就是那几句话,它咬人了怎么办?它拆家了怎么办?它吵别人怎么办?它要是随地大小便我就打它,你要是不在家我就不给它饭吃,我要是受不了了我就去举报它,让打狗队把它抓走,把它赶出去当流浪狗,苦死它。句句都是要点,但音乐家知道,老伴虽然很烦,虽然这么说,但也不会真怎么样的。

他们这个家,设计得还是很实用的,进门是客厅、饭厅、厨房,要通过一条走廊到另一头去,那里是书房、客房、卧室。音乐家把司派克的活动限制在饭厅和客厅,晚上就睡在厨房里,一个纸盒子就是它的窝。老人养狗就像乡下人那样,穷养,没那么讲究,而且音乐家也坚信,司派克不同于那些宠物狗,它是工作犬出身,条件差一点没关系,环境恶劣也许更适合它成长。就算它晚上会叫,厨房远离卧室,离对面邻居更远,叫声早已在这个距离里消解了,老伴还有什么意见呢?

老伴以前不是这样的,以前要是这样,他们也不会走到一起。以前他在文化馆当辅导员,她在幼儿园当保育员,他们不相上下。有些人就是这样,通过学习、实践、世事的磨砺,会一点点进步。而有些人,无论岁月怎么更迭,就是原地踏步,还不进反退,老伴就是这样。她现在退休了,原先幼儿园仅有的那点趣味也没有了,倒是迅速沾染了一些低俗的东西。她拉起了一支队伍,跳“云中飞天舞”,是她自己臆想出来的,说比广场舞好,每个人都有位置,跳起来有穿插、有走位、有形式感、有画面感;平时要练身段、练绕手、练踢腿下腰、练意守丹田;现在已完整地跳下了两支曲,《铁血丹心》和《雪山飞狐》,就觉得很厉害了,不把音乐家放眼里了。每天穿得花花绿绿的东走西走,这里出镜,那里表演,搞起来很忙一样。音乐家也没办法,只要求她稍稍考虑一下年纪,再有点音乐家老伴的样子,不要太有碍观瞻了。老伴说,为什么?我有我的审美,我干吗要照你说的样子做?我偏不。

老伴的缺点也是挺多的,尤其在家里,音乐家概括起来有三种:一是囤积强迫症,倒不是说她把外面的东西搬回来,而是家里的旧东西舍不得扔,好几年的挂历,她说好看,都还挂在那里,洗手间里也塞满了各种东西,拆下的包装盒、过期的化妆品、转不动的电风扇、早已不穿的雨鞋棉鞋。音乐家也会给她发那种“断舍离”的链接,告诉她生活中有一百种东西可以扔。老伴说,什么叫断舍离?一听就知道是新词,是出自年轻人之口,老人都这样的,不这样的,你找几个给我看看。二是钥匙健忘症,其实也不光是钥匙,反正要紧的东西都忘或乱扔,身份证、银行卡、首饰挂件,每次出门前都要翻箱倒柜地找。音乐家告诉她,人老了健忘很正常,但养成一些习惯就可以避免它。为此,音乐家还专门到寺院的朋友那里要了一个钵,放在门边的鞋柜上,让她进门第一时间就把要紧的东西放进去,就不会到处找了。老伴说,我都习惯几十年了,现在要是能改,还用你说三道四吗?三是节省综合症,已经节省成毛病了,音乐家叫她“浙江省”,浙江就是她最省。例子举不胜举,音乐家编了一个顺口溜:有车不坐硬走,空调只看不开,马桶从不蓄水,移步就摁开关。有一次,音乐家还在吃饭,电灯就被她关掉了,音乐家惊呼,饭还没吃好哪!老伴说,饭还怕吃到鼻子里吗?饭当然不会吃到鼻子里,但这话说的,饭都呛到气管里了。当然,这也怪音乐家不好,怎么突然就不包容了,接受不了了,老是揪着她的缺点不放,老是想要教育她,纠正她,他们的脾气也就怼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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