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的黑发
作者: 女真
1
周日早晨,她像往常一样早早醒了。去洗手间回来,瞄一眼手机,确认时间尚早,天还没亮。重新躺床上,钻被窝里翻看手机。寒潮来袭,小区里多数人家暖气不够热,她看见几位邻居正在群里吐槽供暖公司。新冠疫情把人关在家里,暖气如果再不热,日子更难熬。她家里室温十八度,达到供暖合格标准,再高三四度会更舒适。被窝里身体焐了一宿产生的温度让她舒服,不舍得马上离开。她的睡眠越来越少,总是早早醒来。是年纪大觉少,还是考虑了时差,不知不觉在迎合女儿那边?说不清楚。以前,醒得早她看书;现在,她习惯起床前先翻看手机打发时间,仿佛世界上所有跟她有关的事情,都包含在这掌中小机器里。女儿飞飞三个小时前给她发了一条十五秒的小视频——朱迪在哭,双手抚弄头发,抽抽咽咽、嘟嘟囔囔,说什么她没听懂,反复听了三遍,真是没听懂,只知道小朱迪说的是英语。朱迪看上去难过、悲伤,她一阵心疼,残存的困意一下子就消失了。
飞飞四年前嫁给皮特。皮特不会汉语,他们夫妻跟女婿交流时有障碍。皮特说话语速刻意慢些,她还能听懂一些单词和句子。小朱迪说话语速快,奶腔奶调,不会迎合别人,每次视频,她很难立刻听懂对面的小丫头在讲什么,需要飞飞翻译。飞飞临产那会儿,正赶上学校放寒假,她按预产期提前过去。她恐高,不愿意坐飞机,怯于长时间飞行。沈阳到墨尔本没有直航,她从广州转机。飞机穿赤道、跨太平洋,在空中连续飞行九个多小时,对她来说是一种折磨,但不去她又放不下心——皮特爸妈老迈年高,他们住新西兰,不可能到墨尔本陪护儿媳;最主要的是,她一直认为老外不懂中国人坐月子的习俗,她怕飞飞月子里坐毛病。她其实缺少带孩子的经验,除了刚出生时的女儿飞飞,她没抱过别人家的新生儿。女护士把朱迪递送到她手里,刚刚降临人世的小生命身子骨软软的,每一次蠕动都让她心里忽悠一下。她紧张,手抖,抱孩子格外小心,生怕有闪失。她第一时间特别注意看了孩子的头发——有点像刚刚剥开外皮的嫩玉米须子。头发密实,湿漉漉紧贴脑皮上,羊水好像没完全揩净。从头发看,孩子胎里营养很充足。没能亲自来看新生儿的皮特父母,给孙女起名叫朱迪。朱迪一天天长大,比飞飞小时候好看。飞飞刚生下来时黄疸重、皮肤黑,黄疸褪下去后才好些。飞飞长大以后皮肤也没妈妈白,介于她和老程之间吧。朱迪白里透粉,跟“玉米须子”很般配。朱迪明显像皮特。
一晃儿飞飞两年多没回来了,想家时让妈妈拍家常饭菜,麻烦妈妈去超市拍烤鸭、熏鸡架、巨峰葡萄、南果梨,她说墨尔本那边的提子甜得单调,没有巨峰葡萄酸酸甜甜的味道丰富,那边也没有南果梨。飞飞还说她馋老家过春节时堆满桌子的好吃食,也想念一大堆亲人;亲人们表示他们也都想念飞飞,大家都想看她生的洋娃娃长什么样子,却又不方便漂洋过海。看照片和视频,和看真人毕竟不一样。飞飞视频时多次说,她很想回来看看爸妈,很遗憾现在有疫情太不方便了。女儿当初决定嫁给皮特,老程相当一段时间表情凝重。飞飞和皮特在新西兰办的婚礼,老程和她都没去。原计划在那边办完婚礼,小两口回来再办一场答谢宴,跟亲朋好友见见面,后来老程改了主意,说在那边办过就行。这边办仪式要报备,多大范围,告诉谁不告诉谁,费思量。她也同意他们不用特意回来。她一直觉得老程对女儿嫁给皮特其实有个心结。有一次他们说到皮特,老程随口冒出句“鬼佬”,她郑重提醒他以后别这么称呼皮特,当面和背后叫都不合适。但她能理解老程的心情。养了这么多年的宝贝女儿,最后嫁给不会说汉语、很难深入交流的皮特,他们一言难尽。
2019年春节回来那次,飞飞带朱迪出门逛街,一个老阿姨问飞飞:“帮外国人带孩子,一个月给多少钱?”明显把飞飞当带孩子的保姆了,飞飞当时哭笑不得,不知道怎么回答,看上去有点小受伤害。生下朱迪后,飞飞只回过那一次。带朱迪坐飞机,奶瓶、奶粉、尿不湿得塞满一大包,中间还要转机,太麻烦,折腾不起。飞飞临走时说,等朱迪再大点儿,一定带她多回来,要回来多看看你们,你们方便时如果能过来更好。一晃儿朱迪三岁,上幼儿园了。他们三口一起回来不容易。皮特休假时,也还惦记着回新西兰看父母。飞飞说她其实挺想带皮特再来中国,她跟皮特开过玩笑,说皮特是个“岛民”——皮特出生之地英格兰、长大之地新西兰都是岛,现在定居的澳大利亚也是个岛。飞飞说有机会要带皮特多见识古老的东方文明,比如看一看中国的万里长城,让他知道“伟大的墙”是什么样子。皮特笑呵呵说好,然后就没了下文。皮特只在婚前来过一次中国,那次他们也是在广州转机,因为时间紧张,甚至没来得及去北京看故宫和长城。
2
墨尔本的夏令时,比北京时间早三小时,那边已经快到中午了。她又看了一遍视频,再次确认自己没听懂朱迪在哭诉什么,想马上打视频过去,又顾虑飞飞是不是在开车,或者正在海里游泳,接视频不一定方便。皮特和飞飞都喜欢户外运动,长假期开车去山里搭帐篷露营,周末带朱迪去海边戏水。2020年6月,墨尔本新冠疫情二次爆发,一天新增好几百确诊病例,封城后又升级宵禁,四级封锁那阵子,规定可以一个人单独出门锻炼,但不允许离家超过五公里,露营、去海边成奢望。飞飞说,封城时,他们家三口人真憋够戗,尤其皮特和朱迪。朱迪从小喜欢去外面疯跑,在家里闹腾,出门就乐呵。万幸现在封城、宵禁解除,有一阵子没有本地新增病例了。2021年元旦刚过,墨尔本正是夏天,赶上周末,他们肯定带朱迪去海边了。她想了想,语音留言:“大周末的惹朱迪不高兴,孩子怎么啦?”飞飞心真大,朱迪哭哭啼啼,她不去弄清楚孩子到底怎么了,有什么诉求,还有心情录视频往外发。
留言证明她已经醒了。飞飞很快打视频过来:“妈呀,您起床了?我们现在威廉斯敦海滩呢。您说我和皮特谁敢招惹朱迪?是她自己夜里睡觉做了什么梦,一大清早就跑我们卧室来,磨磨叽叽的,非说她头发变成黑色了,我怎么跟她解释都说不通。您说说,她头发颜色跟皮特一样浅,怎么会是黑色?她长得就一点儿不像我。朱迪,过来,跟女王说周末快乐。”飞飞从小鬼精灵,早早看明白了家里的一把手是妈妈,经常当着老程的面故意喊她女王,她也总是笑呵呵答应。飞飞在朱迪刚冒话时开始教她说汉语,朱迪有时喊她姥姥,有时直接叫她女王。女儿、朱迪这么喊她,她开心。手机画面转换,飞飞把镜头转向大海,几只白色海鸟在镜头中一晃而过,小方框里出现了一个穿红色泳衣的小姑娘,先是海天背景里的一个小人儿,小人儿朝向镜头跑过来,人影越来越大,很快有一张脸的大特写闯进镜头。近午的光线照在朱迪脸上,小脸蛋儿看上去粉扑扑的,早晨哭过的经历已经被海风吹走,没有留下一丁点儿痕迹。听到朱迪用汉语说“周末快乐”时,她心里升起一种一言难尽的复杂滋味儿。快乐、欣慰,还有一点点别扭,像当初她听闻女儿决定嫁给皮特。
皮特比飞飞大十一岁,在澳新银行上班。他在英国曼彻斯特出生,上中学时跟随父母移居新西兰的一个小城,本科和研究生是回英国读的,毕业后在伦敦工作四年,又一个人来到墨尔本。飞飞研究生毕业,在一家华人开的贸易公司工作。飞飞说,是皮特死缠烂打追求她。女儿决定嫁给皮特,她心里慌慌乱乱的,忐忑不安,说不尽的担忧。不在一个环境里长大的两个人,年龄差异那么大,文化背景不同,生活习惯不一样,飞飞能处理好各方面关系吗?跟华人在一起,你随便说句什么,一点就透,不用多余的解释。跟皮特在一起,或者跟他父母在一起,打比方时,你讲哪个女人像林黛玉,哪个男人像贾宝玉,他们听得懂?你怎么跟他们解释刘备摔孩子不仅仅是摔孩子,也是在收买人心?怎么跟他们讲大白菜放缸里渍成酸菜,比新鲜白菜吃起来别有滋味,臭豆腐闻着臭、吃起来香?从皮特那边讲,当他随口引用一句莎士比亚或者狄更斯,那可能只是他小学或者中学课堂的普通课文,对于没有专门攻读过英国文学的飞飞而言,会不会像听闻天书?种种想象不到、可能遇见的文化包括饮食方面的差异,三言两语解释不清楚,对此她可是深有体会。她想到自己课堂上的那些初学汉语的留学生,她跟他们交流时那种字斟句酌、绞尽脑汁,平时看起来非常简单的表达,那些留学生却可能完全不解。三岁小朋友都明白的话,跟那些学生解释起来可能得绕道十万八千里。她替飞飞担心。替女儿愁得慌。皮特快四十岁才结婚,以前不知道谈过多少次恋爱,人生经历不会简单。他谈过什么样的女人?万一携带艾滋病毒怎么办?飞飞会不会上当受骗?飞飞说皮特恋爱肯定谈过,但并没有婚史,更没有孩子,不像爸妈想象的那么复杂。无论飞飞怎么解释,她还是不能理解,皮特为什么这么大年纪才想到要娶个跟自己文化背景不一样的黑发姑娘回家。她有种种担忧,却不敢在老程面前流露出来。男人其实比女人心事重,他工作压力又那么大。
她不止一次想,当他们老了,是不是可以到女儿身边去,跟女儿在一起生活,像她守着爸妈。不能跟飞飞在一起,他们去哪里过晚年?到一起去,跟皮特怎么相处?她没找到成功的例子可以参照。她认识的朋友,也有孩子在外面的,女孩子多数还是嫁给华人。女儿至少应该嫁一个会说汉语的吧。也许一个华人女婿更容易接受跟上一辈人在一起生活?毕竟传统上是这样。也许。只能说也许。但当初放女儿出去,谁能预测女儿最后决定嫁给什么人?他们早就应该做好思想准备。飞飞说过,他们将来不会跟皮特父母一起生活。皮特父母也没跟两个女儿一起生活,而是住进了奥克兰附近的一家养老中心。皮特不跟自己父母一起生活,难道就肯跟妻子父母一起生活?不可能。侍候月子回来,留学中心的曾老师和宋老师约她一起吃饭,她带了红酒过去——是皮特特意给老程买的葡萄酒,皮特说这种酒是维州当地酒庄酿造的,品质不错。大家一边喝酒,一边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讨论:我们这代人将来可能要抱团养老了,从现在开始就得踅摸地方。她往心里去、认真点头。跟晚辈在一起养老的想法,真是落伍了。她看身边的年轻人,结婚后多数单独过小日子,不愿意跟老人在一起生活。更何况女儿还嫁了“鬼佬”。想都不要想。偶尔过去看看还成。女儿过得好就行,她和老程不自私。但现在他们就是想去看看也不成了。没有公民或者永久居住身份,那边不让进。飞飞可以回来,她没改国籍,持核酸检测双阴证明可以上飞机,但皮特和朱迪不行。幸好现在可以通过视频联系。2020年墨尔本疫情严重起来、开始宵禁时,飞飞发朋友圈说:“世界摁了暂停键,重启的时候希望我们都更好。”飞飞总是乐呵呵的,文笔也好,在公司天天开发票有点可惜。她初中钢琴就考过十级,大学时还跟同学玩过乐队。飞飞唱歌是哑嗓子,唱流行歌曲有特点,她唱罗大佑的歌时,声音里真还有一点儿罗大佑的那种沧桑。研究生专业是飞飞自己选的,她说学会计容易找工作。现在的孩子,比她年轻那会儿现实多了。1980年代她参加高考时,身边的同学不管学习成绩怎么样,班会上表态都说自己的理想是当科学家,好像世界是由无数个科学家组成的。上初中之前,她就没怎么听说过科学家这个词,半导体里天天播放《新闻和报纸摘要》,她印象深的词都挺抽象——批林批孔、备战备荒、亚非拉兄弟,她不懂那些词是什么意思。科学家在她准备考大学的年代才属于热词,跟大学生、现代化一样,可以进入那时的年度热词榜单,当然那时并没有人花费时间去给流行词语排名。她曾经梦想当居里夫人那样的女科学家,想不到自己未来会当一名老师,专门教留学生讲汉语。她想不到自己会亲眼见到这么多外国人。上小学时,学校组织同学看电影,正片之前先放纪录片。她在大银幕上见过两个外国人,一个名叫西哈努克亲王,亲王脸上的那种慈祥笑容,她好像从来没在现实生活中哪个熟人的脸上见过;另一个外国人叫莫尼克公主,是亲王夫人。西哈努克亲王夫人长得真是奇特,眼窝深、鼻梁高,头发上有卷,身上穿的衣服跟妈妈和周围的阿姨是如此不同,每次在银幕上看见这位雍容的亲王夫人,还是小学生的她心里竟莫名地有些隐隐的不安。
朱迪会用汉语说姥姥、姥爷、女王、吃饭,“周末快乐”是新学的。朱迪说“周末快乐”时,“末”说“磨”,“快”说“()”,“乐”说成“摞”,只有“周”字发音正确,后面的三个字像被她身边的海风吹过,一听就是老外学汉语刚入门,像她那些零基础的学生。在早一点系统科学地教朱迪讲汉语这件事上,她有点碎碎念,多次敦促飞飞,教朱迪一定从小抓起,学语言越早越容易,小时候学歪了长大以后很难改正。她的老爸和老妈,一个小时候说广东话,一个小时候说四川话,尽管都在北京生活四年,又在东北生活多半辈子,却永远摆不脱乡音,有几个声母、韵母,到现在达不到普通话标准,方言仿佛是故乡烙印在他们舌头上的记号和还乡证,预防他们哪一天回到出生之地不被承认。她替朱迪着急,飞飞却解释:“妈,我上班忙,下班回家得做家务,哪有时间教她?她跟皮特在一起叽叽咕咕的,天生对英语亲。主要是没有汉语环境,她上幼儿园,老师和小朋友都讲英语,我讲汉语皮特也听不懂,大家在一起就只能凑合。艰巨的任务交给您了,等女王您过来教她吧。”让她教朱迪那可是人尽其材,她是有高级职称的教授,给她时间,她连零基础、已经成人的皮特都能教会,可她现在过不去呀。抛开疫情、签证原因,她还没退休呢,老爸、老妈现在离不开她,她也不能把老程抛下不管。将来她能不能过去?谁说得准。皮特是不是希望朱迪会讲汉语,她也并不清楚。她不能问皮特。问不清楚。她英语达不到跟皮特深入交流的程度。当年高考,她的英语成绩是各科中分数最低的。爸爸说毛丫学的是哑巴英语。爸妈大学里学的是俄语,辅导不了她。她初中开始学英语,教英语的关老师本科是学俄语的,英语是二外。关老师说:“对不起大家,我讲英语有俄语腔,我是赶鸭子上架,大家以学习语法为主吧,好在高考也不考口语。”侍候飞飞月子时,跟皮特短暂相处,她发现他们多数时间是在用简单的英语加上手势交流,实在交流不通就只能飞飞当翻译了。皮特真不如她教的那些留学生,留学生来的时候多数会讲几句简单的汉语,最主要的是人家心里想学。她没看出来皮特有一点想学的意思。她得劝飞飞,教朱迪汉语时也教教皮特,至少眼目前简单的会话可以教会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