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你一只羊

作者: 王先佑

送你一只羊0

1

我从未想过,会得到一只羊。

这是一只还未成年的羊。它有灰白的毛,光滑匀称。短短的角,看上去很有力。耳朵肥厚,像两把肉乎乎的、卷着边的小扇子。眼神清澈,温驯。应该说,它的品相不错。如果是孬羊,司马老师恐怕也不会送给我。

我是在李工皮新书发布会后的午宴上认识司马老师的。李工皮领我过去敬酒时,司马刚夹了一筷子黄焖羊肉,正在细细品味。李工皮说,司马老师,这是宋江。他小说写得不错,还在编一本叫《簕杜鹃》的文学内刊,这几年在东城发掘了一些文学新人,培养了不少人才。司马吞下那口羊肉,眉毛动了一下,说,哦,难得,难得。这年头,真正甘心为人作嫁的作家已经不多了。我说,谢谢司马老师,我敬您一杯。司马端起酒杯,抿了一口,看了我几秒钟,说,你回头挑几篇作品,给我看看。你叫宋江,是吧?我点了点头。这时又有人过来给司马敬酒。李工皮悄悄扯了下我的胳膊。我说,老师您忙,我先过去了。司马伸手拍了一下我的肩膀,把头侧到我的耳边,轻声说,散席后你先别走,我有一样好东西,要送给你。

羊被绑着蹄子,卧在一只纸箱里,散发出一些气味。司马喷着酒气说,拿走吧,它是你的了。我还是有些犹豫,不太确定地看着他。司马指着羊,说,见外了,是不?说着,他弯下身子,从后备厢里把纸箱抱出来,放在车库的地上,摸了摸羊角、羊头,又拍了拍手,抖落沾在手上的几根羊毛。它是宁夏盐池滩羊,真正的好东西。你把车开过来吧。司马说。这时,他的电话响了。司马从裤兜里掏出手机,说,嗯,是这样,我知道,等一下。司马把手机举在耳边,打开车门,坐上后座。就这样吧,小宋。再见!他说。

我站在当地,目送代驾开着司马的车驶出车库。小羊“咩”了一声,像是在向司马道别。我抱起纸箱试了试分量。它有四十斤,还是五十斤?反正不轻。司马老师怎么想到要送我这只羊?为什么不送给别人?它代表着什么,是从哪儿来的?我应该拿它怎么办?又该怎样把它弄回去?我的脑子有些乱。

为什么要为它费脑筋呢?把它留在这里,让别人去想办法吧。也许它只是司马老师酒后的一个玩笑。如果他真要送我点东西,送什么不好,偏偏要送一只羊?他是我们这座城市里首屈一指的文坛大佬,就算什么也不送我,能做的事情还有很多,比如推荐我的一篇小说到某家刊物发表等等。我差不多就要决定,放弃这只羊。

我的脑海里,闪过畅销小说中狠心爹娘遗弃婴儿的场景。我从背包里翻出纸和笔,写下一行字:有缘人,这是一只来自西北宁夏的喜羊羊,希望它能给你带来好运,请一定善待它。我撕下纸条,把它放进纸箱,压在羊蹄下,露出一角。又像司马那样,摸了摸它的头和角,算是和它行告别礼。我感觉它的身体颤动了一下,眼神里,似乎满是可怜、无助、哀伤和乞求。我又动了恻隐之心,觉得即将被我遗弃的不是一只羊,而真的是一个婴儿。

难道它知道我接下来会干什么吗?妈的,它把我的眼泪都快搞出来了。这都叫什么事儿啊。我想起了阿曼。或许,她可以给我出出主意。处理这些事情,她永远比我这个优柔寡断的码字匠有主见。我拨通了阿曼的电话,简单给她讲了事情的来龙去脉。你傻啊,怎么能放着一只羊不要?阿曼的语气里透着兴奋。但我怎么把它弄回去呢?就算弄回去了,又该怎么处理?我问。这还不简单,打个车呗。不是有纸箱吗?连箱子一起放后备厢就行,这样就不怕它在车里拉屎撒尿。只管弄回来,其他的事不用你操心。阿曼说。

阿曼一出马,事情就好办多了。我的心情又好起来了。我把纸箱抱在胸前,羊侧着头和我对视,目光里似乎流露出感激,让我差一点儿被自己感动。

2

阿曼已经在楼下等我。她和我一起把羊抬出车子。好肥的羊!阿曼说,声音里有一种不加掩饰的快乐。我说,现在该怎么办?

急什么。我们先把它弄回家吧。

怎么弄回去?

还能怎么弄?抬呗。

阿曼白了我一眼。她俯下身,面朝我,抓住纸箱的两只角,说,来啊。我也抓住两只角,我俩一撅屁股,纸箱离开了地面。我们像抬轿子一样,把羊老爷抬到五楼的家里。在阳台上放下纸箱,阿曼以手扶腰,直喘气。喘完气,她说,要乖乖听话啊,不然,有你好看的。貌似是在说羊,又像是在说我。阿曼是一家工厂的小主管。她这个样子,就像在教训手下的员工。

宋小顺在房间写作业,听到响动,也跑到阳台上。羊!宋小顺的声音里满是惊喜。他走到纸箱边,用手里的圆珠笔连戳羊的脑袋,羊把头往后缩,咩咩直叫,身体抽搐,眼里透出惊恐。阿曼打了一下小顺的胳膊,说,去去,就知道搞破坏!小顺说,妈妈,我们家晚上吃羊肉吗?阿曼说,先别急。等我把它卖了,再请你们吃羊肉。

我说,卖了?

卖了。不卖,还能把它怎么办?我又没有三头六臂。

原来这就是阿曼的如意算盘,这让我有些泄气。我说,你要把它卖到哪里?她说,小区外面,不是有家羊肉店吗?我现在就给他们打电话,让老板来拉走。阿曼说着就开始拨号。

喂,董老板吗?你那里要不要羊?活的羊,肥得很。阿曼开着免提。

活羊?不要不要。你谁啊?

我是赵阿曼,经常在你店里买羊肉的,你忘了?

哦哦,阿曼啊。不好意思,我们不要活羊,买了没法杀。再说,政府也不让私屠滥宰,要是被举报,会罚很多钱的。

别这样啊董老板。很好的一只羊,我可以便宜点儿给你。

你就是白给,我也没法要啊。我只是个卖羊肉的,不是屠夫。对了,你可以问下肉联厂要不要。我这儿有肉联厂的电话,你要不要记一下?

阿曼朝我眨眨眼,我赶紧拿出手机,记下电话号码。阿曼挂了羊肉店老板的电话,又拿过我的手机,拨给了肉联厂。

你好。请问,你们要活羊吗?

要。你有多少?

一只。

一只?你知道我们是肉联厂吗?你是在跟我们开玩笑吧。接电话的是个男人,他笑起来,像是听到了一个有趣的故事。

那你有动物检疫证明吗?这个人似乎觉得有必要再刺激一下阿曼,好让她尽快打消那个荒唐的想法。

什么证明?

检疫证明。你一个卖羊的,不知道检疫证明?

对方突然失去了耐心,电话里响起了嘟嘟嘟的声音。阿曼拿着手机,一脸茫然。过了几秒钟,她说,我出去看看。菜场里还有两家卖羊肉的,我就不信,这么好的羊,他们都不要。

阿曼回来时,脚步迟缓,表情严肃,看来是出师不利。阿曼看了那只羊一眼。它躺在纸箱里,一动也不动,眼神慌乱、躲闪,好像知道给我们带来了麻烦,并为此感到不安。阿曼沮丧地说,怎么会这样?早知道的话,还真不如不把它弄回来。她思考了一会儿,接着说,还是先养着吧,再慢慢想办法。阿曼的这个决定让我吃惊。我说,养羊?在家里?阿曼不以为然地说,家里就不能养羊了?它又不是大象。办法总比困难多!

3

阿曼前脚决定在家里养羊,后脚就开始上网查资料。不能总让它这么躺着。得让它站起来,给它盐水喝。阿曼说。

阿曼找来一根绳子。在和我合力把羊抬出纸箱后,阿曼把绳子的一端套在它的脖子上,另一端系上阳台的栏杆,又解开了羊蹄。羊动弹了几下,两只前蹄着地,半截身子立起来,但很快又歪到了地上。阿曼说,它被绑的时间太长了。她揉了揉羊腿,侧身用一条胳膊搂住羊的脖子,让我扳住羊的身子,两人一起使劲,羊总算站了起来。但它站得不是很稳,显得有些虚弱。过了一会儿,羊筛了几下身子,试探着走了几步,“咩咩”叫了几声,又低头在地上嗅了嗅,看到了放在阳台角落的那一小盆水。它踱过去,半舔半吮地喝了起来。

喝过了水,羊看上去精神一些了。它在阳台上踱了几圈,又将两条前腿扒上栏杆,看着栏杆外的一株黄葛榕,咩咩叫起来。阿曼说,可怜的羊,应该是饿了,得给它弄点东西吃。对了,晚上我们带它去小区的草坪上吃点儿草。我问,这也成?阿曼信心十足地说,不试试,怎么知道成不成?

晚上十点,阿曼牵着羊,我跟在后面出了门。羊可能还不适应下楼梯,一步一个台阶,走得很小心,像是每一级台阶下面都是万丈深渊。直到踏上一楼的平地,它看上去才没那么害怕。远远望见小区公园的草坪,羊就咩咩叫起来,像一个嗷嗷待哺的婴儿看见了母亲的乳房。它兴冲冲地往前跑,阿曼被它带得直踉跄。她索性放了绳子,羊跑上草坪,开始大快朵颐。我和阿曼在公园的连椅上坐下来,观察着周围的动静。有一个人走过去,问:这是哪儿来的羊?我正打算站起来,阿曼把我拉住,在我手臂上掐了一下,我只好端坐不动。那人四处张望了一会儿,从地上捡起羊绳,把它拴在旁边的树上。羊仍然专注地吃着草,像是沉浸在无边的幸福之中。

两个保安开着电瓶车来到小公园。他们下了车,走到拴着羊绳的树边,一个保安解下羊绳,另一个环顾四周,问:这是谁的羊?马上弄走。不然的话,拉走,打死。阿曼赶紧站起身,边走边说:帅哥,羊是我的,马上就牵走,不好意思哈。阿曼的声音那么温柔动听,但保安仍然不依不饶:在这儿放羊,亏你想得出。你是把小区当成大草原了吧?咋不骑匹马来呢?

羊吃过草,看上去状态好多了,上楼梯也比刚才下楼梯要快。它一边爬楼,一边拉了不少羊屎蛋。阿曼把羊拴上阳台,我戴上一次性手套去楼道清理羊粪。收拾洗漱完,已经十一点多了。我们上了床,房间的灯都关了,阿曼突然没头没脑地说:还是得想办法把它处理掉。

我知道她说的是羊。但连她都没辙,我能有什么办法?我又没有车。好几年前我就跟阿曼说过,我要学开车。但阿曼对此嗤之以鼻。她说:你满脑子都想着小说,开车还不得经常走神?一走神,准出事。瞧瞧,这都叫什么话。她要是听了我的,我早就开上车了。这样的话,我就能叫上李工皮、西门豹,还有别的狐朋狗友,把这只羊拉到郊野,像电影里演的那样,把它杀了,来一次路边野餐,多美啊。想到这里,像是有一道电光突然划过脑海。我说,李工皮有车。阿曼诧异地看着我。我说,李工皮有车,西门豹也有。我们可以去郊外,杀羊,吃烤羊肉。阿曼有些兴奋。她两眼放光,好像已经看到又肥又嫩的羊肉串,被旺盛的火苗烤得滋滋冒油,肉香四溢。对了,我也忘了,你赶紧跟他说说。吃不完的肉,我们还可以带回来,打羊肉火锅,烤羊腿,煎羊排,焖羊肉。阿曼说。

李工皮、西门豹和我都写小说。以前,我们每个月都会聚一次,研讨各自的最新作品,或者就某个小说的构思展开探讨。自从李工皮到文化馆上班后,这样的聚会就停摆了。我给李工皮打了电话,跟他讲了明天的烧烤计划,说正好可以趁这次烧烤,讨论一下我们要写的小说。李工皮说,好啊好啊,我明天正好没什么安排。这样吧,我约上西门豹,开车来找你。两部车,三家人,坐得下。

挂了电话,我觉得有些对不起羊。我从床上爬起来,到阳台上去看它。黑暗里,羊的两只眼睛闪着莹光。我伸出手,摸了摸它的脑袋。羊咩了一声。我以为它会像以往那样,叫几声就好了,但它却一直咩个不停。大晚上的,这声音清脆突兀,让我心里发虚。宋江你干吗呢,还不早点睡?明天要野炊呢!阿曼在房间喊。

4

野餐地点在马峦山脚下。这是一块林中空地,旁边有一条小溪,是再合适不过的野炊场地。这地方是李工皮找的,他们单位搞团建时来过。

那只羊被最后从车上抬下来。我给羊松了绑,把它牵到溪边,将绳子绾在羊角上,轻轻拍了一下它的屁股。羊似乎领会了我的意思,摇了摇尾巴,兴奋地跑进溪边的草丛,低头吃草。

女人和孩子们去林子里找蘑菇了。李工皮取出一把尖刀,递到我的面前。李工皮说,你来。刀刃明晃晃的,一束束寒光在上面跳跃。我下意识地后退一步,连连摆手说,我不行,我不行。李工皮脸上露出鄙夷的神色:杀只羊都不敢,你就这点胆?我说,不是敢不敢的问题,我和它……有感情。李工皮笑了,说,你和它才处了多长时间,就有感情了?吹吧,傻子才信。他又把刀拿给西门豹。西门豹脖子一梗,说:我不能杀生。我祖上好几代都是屠夫,我爸说了,从他那一辈起,谁都不能夺命。要不然,会遭报应。

上一篇 点击页面呼出菜单 下一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