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过胡同拥抱北京
作者: 王向明
一
北京的腊月比江南冰冷许多。凌晨三点半,沉睡中的大栅栏胡同被一声“吱呀”吵醒。这是我住进百顺胡同后,每天雷打不动听到的声音。开门的动静并不算大,却很准时,硬生生地把我从睡梦中给拖了出来。
这是每天大杂院里的第一个响动。开门的是在胡同里开饭馆的老韩。这是他生活的常态,也是这条胡同的常态。星星还满天铺在夜空里,月亮也高悬在头顶,整座城市,包括我们共同居住的百顺胡同,都还没有睡醒。其实,老韩自己也没有睡醒,闹钟响了三次,他知道自己无论如何得起来了。
老韩来自安徽,和老伴、儿子经营着一家川湘菜馆,今年快六十了,平时喜欢戴个帽子,帽子底下,是白了一大半的头发。戴上帽子人会显得稍微年轻些。
老韩的饭馆位于北京大栅栏一条名叫铁树斜街的胡同里,顺着铁树斜街径直走下去,就是闻名的前门大街。前门大街也是胡同,不过胡同和胡同不一样,前门大街商业氛围浓厚,是北京有名的小吃一条街,店面装修考究。尤其到了晚上,各种颜色的灯光和大红灯笼亮起来的时候,喜庆又热闹。相比之下,铁树斜街则是老北京的民居胡同,灰砖灰瓦、朴实无华,人流量和前门大街相比,也相去甚远。
老韩的饭馆原本只做中午和晚上两餐,今年受疫情影响,客流量大幅减少。虽然房东在疫情最严重的时候也相应减免了房租,但饭馆的经营还是有些惨淡。为了增加点收入,他和媳妇商量,早上加做早点,能多挣点就多挣点。
老韩的饭馆不大,摆满了也只能放六张四人座的桌子。这六张桌子和这间位于铁树斜街的小馆子,像是一条纽带,二十多年来,把老韩一家跟北京城联系在了一起。
熬粥用的米和做豆浆、豆腐脑要磨的豆子头天晚上已经泡上了,老韩打开火把粥煮上,这边就开始和面,媳妇负责磨豆子。面积不大的厨房里,只能容下两个人转身。夫妻俩忙得热火朝天,要不了多久,油开始在锅里翻滚,一根根泛着金黄的油条被老韩用一双长长的筷子夹出来,放在锅边沿的金属篓子里;粥、豆腐脑和豆浆也做好了,热气腾腾的,被老韩媳妇从锅里倒进保温桶,等待第一个掀开饭馆门帘的客人。
没在胡同住下之前,我总会觉得北京寸土寸金的地方,各种花销都贵得离谱。去了老韩饭馆之后,才知道北京的早餐远比江南便宜许多。粥盛得满,油条个头也大,各来上一份,也才五块钱,基本上能把人吃饱。要是点上两根油条,到中午饭时候,都不知道饿是怎么回事儿。
也正是因为味道好,价格实惠,老韩饭馆的早餐要比中午、晚上热闹许多,客人来来往往,老韩忙忙碌碌。点餐与结账的人中间,有地道的京腔,也有东北、陕西、四川、湖北、河南等天南海北的声音。因为一顿早餐,他们在胡同里相遇,短暂相聚之后,穿过一条条胡同,又各自以不同的方式融入北京。
二
胡同是老北京城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演绎着这座古都独特的风情和韵味。在一条胡同里,有气势显赫的王府大宅深院、富人商贾的四合大宅院、平民百姓的四合小院,也有像我和老韩租住的大杂院。人们熟知的南锣鼓巷,是北京最古老的街区之一,明清时期则是达官贵人的聚集地,里面的每条胡同,都有着丰厚的文化积淀,每间宅院里,都诉说着一个个老故事。紧挨着南锣鼓巷的帽儿胡同,作为京城十大胡同之一,每一扇木门背后都暗藏乾坤,末代皇后婉容、明代将领洪承畴、北洋军阀冯国璋都曾在此居住。
相比这些富贵之地,我还是喜欢大栅栏一带的民居胡同。没事的时候,我就骑着单车逛胡同。灰墙灰瓦的胡同,一条连着一条,一条挨着一条,不仅仅是城市的脉络,更是老北京居民生活的场所和京城历史文化发展演变的舞台。它记录了历史的变迁、时代的风貌,蕴含着浓郁的文化气息,像是一座座民俗风情博物馆,烙下了人们各种社会生活的印记。每次在胡同里骑行或是漫步,都有一种想在这里住上几晚的强烈愿望,问了几个房屋中介,昂贵的租金又让我打消了这个念头。
国庆节后的第二天,天气出奇地好,既有秋季的清凉,也有晴日的温暖。阳光洒在胡同灰色的屋顶和墙面上,有阳光的地方温暖如春,上了年纪的老北京人坐在门口的阳光里打盹,门前笼子里的鸟叫唤累了,也跟着眯起了眼。原本快节奏的北京,在那一刻,突然间慢了下来。
路过陕西巷一家小卖店,原本想买瓶水,却看到冰柜的拉门上贴着一张纸,写着“平房出租”。我问老板娘:“房子还在吗?”老板娘说:“租房信息是一个朋友贴上的,前脚刚走,你打电话问问。”
房子所在的胡同叫“百顺”,与胭脂胡同、韩家胡同、陕西巷、石头胡同、棕树斜街、朱家胡同、小力胡同并称为“八大胡同”。而百顺胡同,在其中名气最大。当年,京都名伶大都在附近几条胡同居住。至今,百顺胡同的一处宣传墙上,还雕有“人不辞路,虎不辞山,唱戏的不辞百顺、韩家潭”的石刻。
房子位于百顺胡同36号,院子里密密麻麻十几间房,对称地排列在两边,中间是仅容一个人行走的狭窄巷道。每一间房子面积都不大,大点的十几平,小点的七八平。负责管理这个大杂院的,是来自吉林榆树的东哥。东哥具体叫什么,我没多问,或许是跟我认识的很多东北人一样,名字里有个“东”字,就下意识被人喊了“东哥”。
我看到房子的时候,东哥正拿着瓦刀在墙上抹水泥。东北人自带豪爽派,东哥一张口,就听出是好打交道的人:“兄弟,我也不瞒你,这房子昨天刚腾出来,墙皮脱落得厉害,我重新抹一下,反正就这条件,你看行你就租。”
房间里除了一张床,就只有一个货架,新的水泥抹在墙皮脱落的地方,像是一个针线活不好的妇女在一件旧衣服上缝了一块又一块补丁,针脚粗糙不匀称,一点卖相都没有。房子很小,只有两米宽,床放进去,床头床尾都顶到了墙上,满打满算不到十平方。
东哥说:“这里前一天还住着一家三口。一对三十多岁的河北夫妻带着个五六岁的孩子。男人送快递,女人在家带孩子。孩子小的时候,三个人勉强睡在这张两米宽的床上,孩子稍大一些,就显得挤了。后来,孩子父亲在床尾装了一个三层的货架,上面两层放快递,下面一层成了孩子的床。”
男人负责百世快递大栅栏一带的揽件和投递,每天骑着三轮车穿梭在各个胡同之间。早上走的时候,孩子还没睡醒,中午饭基本上是在外面随便对付一口,有时候单子少,也会到老韩的饭馆里要一碗炸酱面或是点一盘饺子,蘸着辣椒油和醋吃得满嘴流油。不过,他觉得最幸福的时候还是晚上收工,该派送的单子派送完了,疲惫了一天回到家,女人已经把菜做好了。菜其实很简单,三个人,一荤一素一碗粥,再打开一瓶牛栏山二锅头——北京人叫它“白牛二”,一斤装的叫“大白牛”,半斤装的叫“小白牛”。生活在这个院子里的人大都好这口,据说每年的销量惊人。
这一家人在这里住了五年。孩子从出生到五岁多,所有关于北京的记忆,都跟这间不到十平方米的小屋有关,他在那个用货架做成的床上,或许做了很多有关北京的梦。不幸的是,孩子在一次顽耍时摔折了腿,北京的医疗成本远比河北老家要高,跨区域报销幅度也会少很多;外加孩子快要上小学了,北京的教育资源他们享受不到,夫妻俩一合计,退了房,带着孩子回老家了。
三
房子条件不好,价格自然也相对便宜,我如愿住进了北京的胡同。
上大学之前,我曾在建筑工地做过民工,住宿条件简陋,工棚里连上下铺的高低床都没有,铺盖铺在木板上,就成了床。胡同的这间小屋,条件并不比建筑工地强到哪儿去。门朝北,没有窗户,灯熄后的一瞬间,整个世界没有一丝光亮,真正的伸手不见五指。
睡在胡同里第一天晚上,我一直在想,没有厕所,洗澡不便,上一个租客,还有住在这个大杂院里的左邻右舍,他们是如何长期在这里生活的?他们是不是和我一样,在遥远的家乡,一些三线或是四线的小城市,拥有舒适的居住环境,单元房里有宽敞的房间,敞亮的客厅,有24小时热水的家,却为了寻求梦想,选择放弃舒适,漂在北京,煎熬着生活的苦。
一个朋友说,不管是哪一类人,不管是什么层次的收入,都能在北京生存下去。在这里,能看到很多阶层差别的不公平,也能瞬间在这种不公平之中找到相对的平衡。你感叹生活艰辛,也会不经意间在马路上看到一个你在电视里见到的某个明星。比如说,在我原先生活的那个江南小城,想听上一堂文学名家的课,不使出浑身解数,还真不一定能有机会。而在北京,经常能在周末去聆听获得茅盾文学奖、鲁迅文学奖等名家的创作分享,不要门票,甚至不用提前报名。对每一个追梦的人来说,这是北京的魔力,也是北京的魅力。他们从祖国的四面八方而来,以不同的方式拥抱着北京。
我拥抱北京的方式,就是穿过一条条胡同,感受这座城市的人间烟火。
关于胡同,老北京人说:“有名的胡同三六千,没名的胡同数不清。”有史料记载,“胡同”是蒙古语,街巷的意思,南北向称为街,东西向称为胡同。街相比胡同要宽些,临街的建筑商铺较多,比如杨梅斜街、樱桃斜街以及老韩开饭馆的铁树斜街。这里的每一条胡同,每一个小院,都有着深厚的历史文化积淀。
在大杂院里,住我对面的,是两个给超市送货的年轻人,六七平方的小屋里,放下一张两米宽的床,就几乎没有什么活动空间了。两人挤在一张床上睡,他们挺知足,条件好与不好并不重要,关键是省钱。一千五六的房租,两人平摊一下,一个人七八百块钱,就可以在北京的胡同里拥有一处遮风挡雨的小屋。
有一次,我听到他们中间的一个年轻人给家里打电话,语气里带着十足的自豪:“你知道我住的这是啥地方吗?这可是国粹京剧的发祥地,乾隆当皇帝的时候,徽班进京,那春台班就住在我这个百顺胡同,梅兰芳当年就住在这旁边。”
一个送货的年轻人,对北京的胡同竟如此了解,让我心生佩服。胡同的房子隔音效果很差,年轻人打电话嗓门也大,听着跟站在我旁边说话差不多。
我生在豫北,工作在江南,听到他浓重的乡音,一下子让我有了亲切感。我问他:“你是河南的?”他转身,先是憨厚一笑:“啊,河南周口咧。”老乡的身份,一下子拉近了我们的距离,头一次见面的陌生感瞬间也淡然无存。
我说:“啥时候你不忙,我请你喝酒,把屋里那个老乡一起喊上。”
“中!”他答应得很爽快。
从我们居住的百顺胡同出发,穿过陕西巷,沿着铁树斜街走上几百米,就到了老韩的饭馆。在这条胡同里,老韩的菜馆并不出众,我第一次去他那里吃饭,是因为他的那句吆喝:“进来吧,好吃不贵,不好吃不要钱。”
我起初并没有打算进,像路过之前的几家店一样,准备只做一个过客。他的这句吆喝,让我改变了主意。做生意就得吆喝,要不人家不知道你是干吗的,这点我深有体会。
我小的时候,父亲种了很多韭菜。韭菜要一茬一茬割,该割的时候不割,一旦长老,就卖不出去了,也会影响下一茬的生长。父亲一个人卖不完,眼看菜要老在地里。我那年十一岁上小学四年级自告奋勇对父亲说:“爸,要不我放学帮你卖吧,不过卖的钱得让我自己存着,将来交学费用。”父亲没拒绝,第二天我就挎着菜篮子出发了。
没出发的时候信誓旦旦,一走出家门,心里立马就虚了,我挎着菜篮子只顾走,脸红到脖子根,从村西头走到村东头,一斤菜也没卖出去。村里的一个婶子问我,你挎一篮子韭菜弄啥去?我说:“卖。”婶子说,你不吆喝,人家知道你是干吗的?
如今,老韩的吆喝,与我二十五年前的记忆碰撞在一起,牵着我的思维径直走进了他的饭馆。店里生意不好,我边吃边和老板闲聊。他说,算上今年,在北京待了二十多年了,最后悔的事,就是当初没买房子,到现在还租住在胡同平房里,夜里上厕所得跑七八十米远,被窝里攒的那点热气一进一出全折腾没了,从屋里到外面,人一下子给冻精神了,深更半夜的还睡不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