启功夫子逸事状
作者: 徐可
缘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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画家雪村给我画过一幅侧面头像素描,脸蛋圆圆的,眼睛笑成一道缝,慈眉善目,自带喜感。看过的朋友都说,真像启功先生,“面微圆,皮欠厚”。我也觉得有点像。
我把这张素描用在《仁者启功》一书的勒口上。
我与先生有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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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世纪八十年代中叶至末期,我就读北京师范大学中文系期间,曾亲闻先生謦欬;一口地道的北京话,字正腔圆,抑扬顿挫,中气十足,再加上风趣幽默,光听先生说话就是一种享受。每逢先生讲座,都是一桩轰动全校的盛事。五百座的大讲堂里,座无虚席,过道上坐满了人,窗户外挤满了脑袋。胆大的同学还截留先生的书法作品。九十年代初至2005年先生驾鹤西游,更有幸与先生相交十数年,与先生“情逾祖孙”,获闻先生诸多嘉言善行与趣闻逸事。
身世第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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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生尝自述:“本人姓启名功字元白。”了解先生身世的朋友都知道,先生是满族人,姓爱新觉罗,是清雍正皇帝的第九代孙。虽然爵位逐代累降,到他的曾祖父这一辈,所能领到的俸禄已很微薄;但是,一直到他祖父那一代,都还做着高官;他父亲去世得早,未及封爵;后来他被按“清室优待条件”留在故宫内的宣统小王朝,封了一个“三等奉恩将军”的虚衔。他出生的时候,家里还有140间房子,占地近5000平方米,家境非寻常人家可比。他的外祖家是蒙古族贵族,也是世代高官。
但先生从不以此自矜。他自创“启”姓,自当“始祖”,决心“不吃祖宗饭,不当‘八旗子弟’,靠自己的本领谋生”。有人给他写信,信封上写着“爱新觉罗·启功收”。先生批注:“查无此人,请退回。”有一个时期,“爱新觉罗”颇为吃香的时候,很多人绞尽脑汁往上贴,正宗的爱新觉罗·启功却避之唯恐不及。他曾经写诗,表达了对以姓氏相矜的不屑:“闻道乌衣燕,新雏话旧家。谁知王逸少,曾不署琅琊。”(《族人作书画,犹以姓氏相矜,征书同展,拈此辞之,二首》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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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生出生的1912年7月26日,清王朝已经覆灭,家道开始中落。一岁丧父,拉开家族急剧衰败的序幕;十岁那年,曾祖父、祖父等五位亲人连续去世,被迫卖光了家产,用来发丧、还债。家败如山倒,孤儿寡母,衣食无着,幸得祖父几位门生仗义相助,募集2000元购买公债,靠着每月30元利息勉强度日。但是到启功十八岁时,门生们捐助的钱连本带利都用完了,一家人生活又陷入困顿。他不得不辍学,扛起全家生活的重担,比常人更早地尝到了世情的冷暖、生活的艰难。中学肄业成了他的最高学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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难能可贵的是,先生并没有被厄运压倒。学校生活结束了,他的学习却没有结束。在小学和中学阶段,先生就师承著名学者戴姜福先生学习古文,又跟随著名画家贾羲民、吴镜汀先生学习绘画,很快显示出了高于常人的天赋。中学辍学后,他一边教家馆、打零工,挣钱养家糊口;一边继续跟随几位老师学习,学习中国古典文学,习作诗词文章,练习书画创作。贾老师经常带他去故宫看书画藏品,边看边给他讲解、点评,增长了鉴别书画的知识。没有接受过系统的、正规的科班教育,是他的缺憾;但是“东抓一把,西抓一把”的学习方式,反而学到了很多课堂上学不到的东西,为后来成为“大杂家”奠定了坚实的基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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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33年,著名学者傅增湘先生把启功举荐给辅仁大学校长陈垣先生。陈垣看了他的文章、绘画后,说了四个字:“写、作俱佳。”遂大胆启用只有中学学历的启功进辅仁附中教国文;未几,被主事者以“学历不够”为由辞退;陈垣又安排他到辅仁大学美术系任助教,又被以同样理由辞退;陈垣坚信启功是一位有真才实学的青年,不应被埋没,再次聘请他回到辅仁,执教大一国文。从此,先生在陈垣身边,一边认真教书,一边潜心学习,并得到溥心畬、溥雪斋、张大千、齐白石等先生的指点与熏陶,在诗词书画、古典文学、文物鉴定等方面都崭露头角,与同为辅仁青年教师的余逊、柴德赓、周祖谟一起被人称为校长身边“四翰林”,又被戏称为“南书房四行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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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46年,辅仁大学教授英千里被任命为北平市教育局局长,想请年轻有为的启功去担任科长,薪水比当教师高得多。先生拿不定主意,去请教陈垣先生。陈先生问他:“你自己觉得怎么样?”先生答曰:“我‘少无宦情’。”陈先生捋着胡子哈哈大笑道:“既然你并无宦情,那我就可以直接告诉你:学校送给你的是聘书,你是教师、是宾客,以后见了他们可以摇摇摆摆;衙门发给你的是委任状,你是属员、是官吏,你要惟命是从。你想想看,你适合干哪个?”先生恍然大悟,回去立即写了一封辞谢信。他把信拿给老师过目,老师只说了一句话:“值三十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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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58年初,风华正茂的先生突然被打成“右派”,教授职称及其他社会职务均遭黜免,工资也降了一级。后来又被打成“准牛鬼蛇神”,接受集中学习和劳动改造,工资停发,靠借贷度日,精神上更是受到极大打击。在那些艰难的岁月里,先生白天接受批判和劳动改造,写检查材料,晚上就偷偷研究学问,撰写了大量的论文和书稿。还起草了学术著作《诗文声律论稿》,用蝇头小楷抄在最薄的油纸上,卷成小卷藏起来,躲过那场浩劫,于1977年由中华书局出版。在多年的苦难和磨难中,先生已成为在诸多领域颇有建树的一代大家。
艺术第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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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生的书法名满天下,人们名之曰“启体书法”。
关于先生书法,书法界这样评价:“不仅是书家之书,更是学者之书,诗人之书。它渊雅而具古韵,饶有书卷气息;它隽永而兼洒脱,使观者觉得余味无穷。因为这是从学问中来,从诗境中来的结果。”品赏先生书法多年,我有六点突出感受:
一曰清。眉清目朗,神清骨秀,干净利落,清新俊逸,恰如“江天一色无纤尘,皎皎空中孤月轮”。没有一丝污浊气、烟火气、油腻气,没有一毫暴戾气、市侩气、江湖气。读先生法书,如对清风明月,如临一泓清水,令人神清气爽,尘杂俱灭。
一曰正。不仅字体端正,谨严方正,更有一股浩然正气,气象端庄。一笔一划,规规矩矩,老老实实,无偷奸耍滑之心;气定神闲,沉稳安详,无浮躁草率之态。
一曰秀。字体秀丽,气韵生动,亭亭玉立,潇洒飘逸,绝无呆板雕琢、拘泥窘迫之气,没有按模脱墼、矫揉造作之态。如蓝天闲云,随风势而蒸腾;如山间泉水,随山势而赋形。尤其是友好间的书札,更是极尽自然挥洒之能事,飘逸婉转,笔走龙蛇。宛如一位细眉凤眼的翩翩美少年,春日驰马于柳岸花溪,只见一派从容和悠然,令人赏心悦目。
一曰雅。有意蕴,有品位,温文尔雅,典则俊雅,无粗俗、狂野、怪异之气。兼有历史的底蕴和学人的才情,深具庙堂气象与君子风度,恰似“蓝田日暖玉生烟”。一笔一画都浸润着中国文化的墨香,蕴涵了儒家、道家、释家的心境。他将诗文修养与书法艺术结合在一起,增添了书法的文人气、书卷气。
一曰劲。结体精严而超逸,疏可跑马,密不透风;点画遒劲而俊雅,风神俊秀,晋唐风骨;章法爽利而宽博,疏朗潇洒,骨肉停匀。他晚期的书法作品,更是体现了“书贵瘦硬方通神”的风格,中宫紧凑,四外开合,瘦劲挺拔,刚柔相济,外有柔美秀润之态,内有骨力洞达之气,体现出“启体书法”特有的神韵。
一曰润。字形瘦长,笔道清癯,但瘦而不干、硬而不僵,因枯笔而带出的飞白枯中带润、枯而不涩。字体匀称含蓄,如处子肌肤,冰清玉润。充溢着温润、平静的冲和之气,荡漾着舒朗、飘逸的旷达之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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面对先生书法,我总会想起曹植《洛神赋》中那段描写:“其形也,翩若惊鸿,婉若游龙。荣曜秋菊,华茂春松。仿佛兮若轻云之蔽月,飘摇兮若流风之回雪。远而望之,皎若太阳升朝霞;迫而察之,灼若芙蕖出渌波。秾纤得衷,修短合度。”
在书法创作上,先生坚守自己的美学原则:雅俗共赏,赏心悦目。对于那些打着创新的旗号,粗服乱头、东倒西歪、以怪为美甚至以丑为美的行为,先生嗤之以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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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书法只是先生的“副业”。他的好友钟敬文先生就多次“批评”他“不务正业”,为世人对他的误解深感惋惜:“诗思清深诗语隽,文衡史鉴总菁华。先生自富千秋业,世论徒将墨法夸。”
先生的书法光芒万丈,以致遮蔽了他在诸多领域的杰出成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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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生工诗。
先生从小就打下了古典诗词的底子,青年时代就经常参加诗坛名士溥心畬、溥雪斋等人主持的笔会,与师友谈诗论词、酬唱应和。先生的诗词联语,格律严谨工整,语言典雅丰瞻,意境深远含蓄,学力深厚坚实,深具古典风韵。他为香港作家董桥写的对联素来为人称道:“窥园圣学传繁露,纳履玄机获素书。”上下联各藏“董”“桥”之典,清芬可挹,风流蕴藉,殊堪玩味。
先生诗思极其敏捷,堪比“曹植七步成诗”。1985年9月应邀访问澳门,欢迎会上,澳门文艺界长老梁披云先生题赠《启老法书香港展出谨赋志佩》一首:“瘦硬通神孰比伦。骚坛月旦更精淳。兴来能事成三绝,上苑花开海国春。”先生接过诗稿,略一沉吟,立即援笔疾书《敬次披云先生赐诗元韵》:“雅座书坛迈等伦。德成为上艺深淳。行来南国瞻光霁,喜沐清风四座春。”
同时先生又能坚持“我手写我口、我口道我心”,“笔随意到平生乐,语自天成任所遭。”他有深情款款的悼亡诗:“梦里分明笑语长,醒来号痛卧空床。鳏鱼岂爱常开眼,为怕深宵出睡乡。”(《痛心篇二十首》)他有诙谐幽默的打油诗:“门有缝,脚无根,四肢着地眼全昏。行人问我寻何物,近视先生看草根。”(《鹧鸪天八首 乘公共交通车》)他的题画诗托物咏志,富于比兴,诗、书、画达到了高度的和谐统一,让人领略到“诗中有画,画中有诗”的境界。“白露横江晓月孤,篷窗断梦醒来初。荷香十里清难写,昨夜沈吟记已无。”(《题荷记》)
先生还对古典诗词发表了很多精辟的见解,从理论上对诗词创作进行了深入的探讨。他用精炼而形象的语言总结了历代诗歌特点:“唐以前诗次第长。三唐气壮脱口嚷。宋人句句出深思,元明以下全凭仿。”他在给学生讲课时解释道:“嚷者,理直气壮,出以无心。想者,熟虑深思,行以有意耳。”他在《诗文声律论稿》中精辟地归纳了旧体诗的格律,借以诠释古典诗歌的语言艺术,探索诗体的革新,为中国诗的发展寻求出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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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生擅画。
他从小用功最勤的就是画画,二十多岁就小有名气。他在二十世纪三十年代创作的“师元人法”山水八帧、拟“元四家”山水四条屏等作品,画面气势雄浑,层次分明,青松挺拔,远山崔嵬,已成为传世精品。先生的画,是传统意义上的典型文人画,以山水、竹石为主,俊美、秀雅、清丽,富于文人之雅趣、深厚之学养、和谐之韵味、高远之意境。遗憾的是,由于历史的原因,在他的黄金年龄,先生不得不放下钟爱的画笔。他晚年留下的画作不多,幅幅都是难得的精品。如1985年为迎接首届教师节创作的巨幅《竹石图》,1986年为教师节创作的《苍松茂竹图》,赠给香港爱国人士的《四季竹石图》等,即为先生晚年的代表作。
学术第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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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生是当代少见的通才,一位全能型的学者,可谓诸子百家无所不知,三教九流无所不晓,自戏为“杂货铺”。他学问广博,在文字学、文献学、语言学、声律学等方面都有过人的成就,一时不可尽述。谨举一例。先生并不专事《红楼梦》研究,但他在红学研究中具有权威地位。1953年,人民文学出版社决定出版《红楼梦》程乙本,俞平伯先生推荐先生作注释,说:“注释《红楼梦》非元白不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