逮鲢鱼的夏天
作者: 倪江一个闷热的晚上,父亲回来了。他拎着黑色的旅行包,头发修剪得整整齐齐,穿着一件红白相间的条纹POLO衫,颜色比出去之前鲜亮很多。对于一个货车司机来说,显得过分干净整洁。
不久前父亲开着半挂货车出了事。在外开货车的司机们,晚上的娱乐比较匮乏,大多都是扎在一个房间里吞云吐雾、通宵打牌,父亲牌打得不错,就用打牌维持简单的人际关系。晚上睡眠不足,白天就容易犯困,尤其是夏天路上的气温高得吓人,一整天下来,晒得人无精打采。在去徐州的路上,父亲把车开翻了,货车撞断高速公路的护栏冲下高速,侧翻的车身把高速两边的灌木连根拔起,之后货车四脚朝天地躺在干涸的水沟里。巨大的冲击让驾驶室变了形,一侧的门被挤压得像搅拌过的糖稀。
父亲的身体没有大碍,除了头磕破了,手臂和腿被碎玻璃割伤以外,并无其他损伤。父亲回来后,脾气不像之前那么急躁。接二连三的意外让他意识到了死这件事。
去年冬天,他开的货车停在路边,可能是轮胎出了什么问题。同车的司机上去检查后说,检查不出来啊,李师傅。父亲蹲在轮胎前面检查的时候,轮胎爆炸了。气浪把他震飞了好几米远,身上穿的羽绒服也被炸得稀巴烂,父亲当场昏了过去。这件事情,他之前一直没有提过,之所以不提,是怕母亲催他回来。父亲努力吵架得来的婚姻内的一点自由,就会轻易地失去。每当他说起被轮胎炸飞的那一段,妈都哭笑不得。父亲说当时就只觉得面前起了一股强烈的旋风,把他刮到了天上,他飞在空中并不知道疼,觉得自己像一只鸟。后来他醒了过来,是因为身上的羽绒服被炸烂了,他躺在雪堆里冻醒了。
发生在父亲身上的事情,在短暂的时间内成了我们一家人和谐相处的小药丸。药效过后,父母又开始因为一些生活细节争吵起来。母亲看不起父亲,认为他是一个不负责任的人,作为一个男人,他是有义务提高家庭生活质量的。我随我妈,也看不起他。
父亲为了重新获得我们的关注,或者说在家里的威望,开始调动他的激情,那种肤浅的煽动的热情。他来找我谈心。我辍学以后,做过各种各样不靠谱的小生意。他对我说的最多的从来都是那么几句:去哪?几点回来?快滚回来,不要惹老子发脾气。
现在他有了足够多的时间,他还在找工作,但好像也没有认真地找,一天到晚都在修停在楼下的那辆破三菱。他有足够多的时间坐在我的面前。母亲还没下班,她在服装厂缝毛绒玩具,就是那些时下流行的卡通形象,像什么熊本熊、小猪佩奇、海绵宝宝,以及几乎永远不会过时的米老鼠、唐老鸭和穿裙子的芭比娃娃,要到晚上八点以后才能回来。
我被楼下父亲修车的声音吵醒,就在我的窗户下面。邻居先是关心他的身体,惊奇地赞叹父亲真是走运,接着夸他手艺高,还会修车。父亲表示趁现在有时间,他把这辆几近报废的二手车翻修一下,修得好就好,修不好就当是锻炼身体了。
没多久父亲回到房间,在我睡醒之后,把我堵在了床上。他坐在我的床边,像看望一个病人那样地看着我,咳嗽了几下后很突兀地冲我笑了笑。我们从来没有在这样的场景下聊天的经验,因此父亲显得有点拘束,我则觉得非常尴尬。父亲摸了摸口袋,掏出一盒烟来,他先是给自己点上,看了看我,递了一根烟给我。我以前偷偷抽烟没少挨过他的巴掌。我觉得很意外,这种被父亲认可而由衷高兴的感觉,让我有点瞧不起自己。父亲说,拿着吧,我看你的烟盒是空的。
我接过了他递来的烟,看了看床边有没有打火机。父亲点燃了打火机,伸到我面前。我下意识地把火机从他手上夺过来。父亲迟疑了一下,盯着我看,反复确认这个抢打火机的动作是因为不习惯造成的而不是别的原因。我说我自己来。我们抽起了烟,但没什么话讲。淡蓝色的烟雾在下午的光线里翻滚舒展,又渐渐飘散。
父亲问,最近怎么样?
我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我说,挺好啊。
父亲点了点头说,不能一直晃着,该找个正经事做。
说到正经事,我想起了我还约了人谈事情,我的买卖,最近遇到了麻烦。我的钱被暂时扣住了,但父亲回来了,我得把钱拿回来,如果被父亲发现,我就完了。想起这个,我几乎要翻身下床。但父亲正在热切地望着我,眼神中不乏细微的担忧和交谈的愿望。我不愿意打破这个虽然略显尴尬,但有些真诚的气氛。我拍了拍被子,继续坐在床上抽烟。
我说,那做什么好呢?
这可把我父亲问住了,作为一个持有A2驾驶证二十多年的司机,他似乎完全没有想过这个问题。所以他调整了问题的重心,继续他那带有一定热情的语调说,反正你现在干的这个事情是不行的,你妈天天为你担惊受怕。
我说,不是没办法嘛。
父亲说,办法有的是,要走正路。
如果我再接上一句,好啊。那么谈话就可以终止了,像国际上那些没有任何结果的会议,我和父亲的谈话也一样,而且更简短。可我分明感觉到了内心愤懑的情绪,这么多年,我们的状况都很糟糕,一直租住在一个小房子里。妈妈身体不好,在工厂缝娃娃落了一身的病,有很严重的颈椎问题,有时候会吐到昏过去,腰因为久坐疼得直不起来。
我说,走个屁的正路。
父亲一下就火了。这我能感觉到,他坐直了身体,随时会给我一下。就像他以前那样,给我一巴掌,再教育我,怎么跟老子说话的。目前这种情况下我肯定是吃亏的,我坐在床上,不想和父亲发生冲突,也没有逃跑的机会。我有点紧张地看着他,父亲先是瞪着我,看我是不是成心要挑战他的权威。接着,他看向别处。他说,可以干的事情多了,不要着急挣钱,你现在这个年纪正是学东西最快的时候。又说起我以前上学成绩如何优异。
床边的木地板上躺着一束光,一些灰尘在淡黄色的阳光里缓慢地浮动,像一粒粒细微的黄金,它们静静地往下落着。我试着去数那些颗粒的数量,就好像这些灰尘是什么珍贵的东西。
最后,父亲问我可有意愿学习一门技能。我心里想说,去他妈的技能。但我嘴上说,也行啊,您看我学什么好呢?
我出了门,坐车到靠近江边的白鹤街。下车的时候,我一阵紧张,四处看了看。我在车站站牌后面抽烟。朋友们都让警察给抓了,我不确定还有没有人蹲守在这里。
我偷了家里的三万块钱和我的朋友李翔一起在赌场上放码钱。把钱借给赌客,一万块一晚上的利息是三百块,把三万块都借出去的话一晚上接近一千,一个月下来利息有两万多。只需要一个月,我就可以把爸妈的钱神不知鬼不觉地还回去,还可以多还点,就当是利息。
半个月没到呢,赌场就被查封了,那天我正好有事不在,李翔被警察当场带走。我们的钱都押在那个赌场里,这下就全没了。
走到街的尽头,那有一条窄小的巷子,酒吧和KTV的后门都集中在这条小巷子里,夜晚有很多人把这里当成可供呕吐和排泄的露天厕所。我掩着鼻子往巷子里面走,小心地避开地面上的尿渍和各种污秽。我在一扇锈迹斑驳的铁门前面站了一会儿,敲了半天门,准备走的时候,有人开了门。
从逼仄、昏暗的楼梯往下走,推开一扇门进去,里面就是KTV的所在。这是一家地下KTV,隔音很好,非常隐蔽。以前走廊的长椅上经常坐着打扮时髦又轻浮的男男女女。现在,只剩几盏暗淡的节能灯亮着,色调阴暗,加上太过安静,显得有些恐怖。
我问那个给我开门的人,老夏在哪?
老夏是那个赌场的幕后老板。我和李翔在他的场子上放码,他曾经照应过我们说,在他这里不可能损失钱,损失了的,他双倍奉还。我不想他双倍赔偿,只想要回我的本钱,如果要不回来,我一定会被父亲打死的。
我推开308包厢的门,老夏正在里面和一个女的说话,旁边两个胳膊上有纹身的人在玩骰子赌大小。还没到上班时间,女人穿着一件黑色背心,脸色憔悴,白得吓人。老夏身上荡漾着一圈肥肉,伸出同样肥厚的毛茸茸的手臂,示意我先在沙发上坐一会儿。他继续和这个女的说话。过了一会儿,老夏说,该说的我都说的差不多了,要多注意身体,你脸色看起来不是很好。
那个女人先是哭了一会儿,然后起身跟我打了个招呼就出去了。我这才想起来,我们之前好像还喝过一次酒。只是她的脸色那么苍白,让我一下子没认出来。
老夏说,我们的DJ,你之前见过吧。
我说,见过一次。她这是怎么了?
老夏说,病了。
我问,什么病?
老夏说,这个你就别问了。
这个女DJ惨白的脸色确实吓到我了,我想我得找个医院检查一下。
老夏点了根烟,有点不耐烦地说,找我有事?
我说,之前赌场的事,那个本钱我想拿回去。
老夏故作轻松地说,开什么鸡巴玩笑呢,我没亏钱吗?你的那点钱跟我比那就是个脚趾头,你还跟我要钱?
我说,之前你不是说,你的场子不可能出事,出了事损失的钱你赔吗?
老夏说,我什么时候说过这种话了?
我说,我就想拿回我的钱。
老夏笑了笑,语速变得极为缓慢,这说明他的脑袋在快速转动。接着他身体后仰,像一块石头砸在沙发上,你怎么还不跑?
我有点不明白,跑什么?
老夏终于露出了一个完整的笑容,他说,出了事还不知道跑,等着被抓吗?我看你什么都不懂,你到底是怎么混的?
我说,开他妈什么玩笑,我他妈的……
话还没说完,老夏的烟头朝我飞过来。我躲了一下没有躲过去,滚烫的烟头砸在脸上,溅射出一片火星,吓了我一跳,然后脸上才感觉到灼烧的疼痛。我刚想站起来,但是马上就被旁边那两个有纹身的小混混按在原位。我在这一瞬间想起关于老夏的诸多传说,他心狠手黑,翻脸比翻书还快,是个不折不扣的王八蛋。
老夏说,说话嘴里别带渣子,小小年纪别在我这里他妈的他妈的。耍横?那我是祖宗。
我说,要不本钱你就还我一半,我也好回去跟家人交代。
老夏笑了起来,你今年已经十七岁了吧,你的脑子是怎么长的?你搞清楚,你那个是投资,你不知道投资是什么意思?有钱一起赚,亏就一起亏,懂不懂?老子还亏了大几十万呢,我找谁赔去?
我想起以前去看我妈,我妈在工厂里,她脚踩着缝纫机,伏在桌子跟前,两手放在一个开膛破肚的毛绒娃娃上面,给它们的肚子缝合,专注得像一个外科手术医生。她不时地按一按自己的脖子后面,好让自己疼痛的颈椎好受一些。身旁堆着黑的白的花的粉的娃娃的残肢断臂,等着我妈把它们一个一个缝补成型。还没缝几个呢,就有人又运来一批残缺的娃娃,堆得那样高,几乎把她埋在里面。
老夏愣了一下,他说,你哭什么?
有个小混混轻蔑地笑了起来,他看起来年纪比我略小一点,另一个没有笑,只是盯着我看。
老夏说,快别他妈哭了,你多大了,是男人不?我最烦男的在我面前哭哭唧唧的。跟你说,哭有用的话,我他妈愿意天天以泪洗面。
坐在我旁边的那个混混走过来,在我的后背上使劲锤了一拳,很疼,但我的眼泪一下就止住了。我要到很久以后才明白,这个世界上比眼泪更直接的东西多的是。
那个混混低声说了一句,别哭了,丢人。
老夏盯着我看了一会儿,就出去了。过了一会儿,他走进来,手上有一叠现金,用橡皮筋捆得很结实。据我的判断来看,虽然看起来鼓鼓的,但真的没多少。
他走到我面前,把钱塞进我的裤子口袋里,听我的,你不适合在外面瞎混,找份正经事做吧。
我不敢回家,没准他们已经发现我偷了家里的钱,尤其是父亲突然回家这件事,让我很害怕。我想不出办法,这笔钱该怎么还回去,我跟谁借去呢?我想了一圈认识的朋友,肯借我500块的人掰着手指头都能数得过来。
我摸着口袋里的那小团现金,头脑忽然激动起来,我觉得自己可以用这个钱买张车票,可以到别的地方重新开始,拼命打工挣钱,把3万块钱凑齐了再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