陇味儿

作者: 叶梓

热冬果

靳勒没了。

真的?

什么情况?

还不清楚。

2021年1月12日的早晨,起床,打开手机,在一个微信群里看到这段对话。这是我和老王、刘晋、建斌、林荣建的一个小群,名为五味子,经常以插科打诨为主,没想到这次交谈的却是一个朋友的死讯。后来,事实证明靳勒真的走了,时间是2021年1月11日晚——就在前不久,大家刚刚参加完天水作家舒垠的葬礼。靳勒是天水人,是他的家乡——秦安县叶堡乡石节子村——考出来的第一个大学生。他不仅是一位优秀的艺术家,而且心怀家乡,在老家创办了国内第一个乡村美术馆——石节子美术馆。大山深处的小村庄因美术馆而声名远扬,并被评为国内十余家艺术院校的社会实践基地。记得刚刚创建时,王若冰先生亲自出马,写过一篇长篇通讯,在《天水日报·陇东南周刊》整版推出,力度空前绝后。我和靳勒见过几次面,有时是他回乡忙美术馆的事,有时是来天水出差。最近一次见面,是我探亲回乡,恰好他带研究生来麦积山石窟观摩教学,就聚在了一起,酒还未过三巡,因学生有事他就提前离席了。谁承想,这竟是我们最后一次见面。

一个年富力强的艺术家,说没就没了,让人不免感叹生之无常。死是冰冷的,而记忆是热的——这温热的记忆里也有他的雕塑《热冬果》。兰州西关十字西单百货的门前,有一组雕塑,一个卖热冬果的慈祥老者,一锅热腾腾的冬果和一个垂涎欲滴惹人怜爱的小男孩,老人的形象很生动,别着烟锅,穿着毡鞋,戴着毡帽,一只老式小泥炉里煮着梨,整组雕塑展现了老兰州卖热冬果的街头风情。据说,最初的设计里,有一条长凳,上面还坐着一位顾主呢,因为资金的原因就改成小方凳了。也是据说,这组雕塑自2003年立于街头后,很快就成为继《黄河母亲》之后的又一地标性雕塑,颇得兰州人喜欢。年复一年,每年的冬天,一个老兰州人总要跟一杯热冬果不期而遇,卖热冬果的小摊,也总会出现在寒风凛冽的街头巷尾。他的面前,一只煤火炉上支起一口大砂锅,里面扑腾扑腾煮的是黄澄澄的冬果梨,散发着淡淡的药味和清香——这药味,或是陈皮,或是贝母与生姜。文火慢炖的冬果梨,入口即化,给雪中的兰州街头带来一份别样的暖意。

据说,这种街头小吃是唐代宰相魏征所创。其母咳嗽不止,既欲求医,又畏药苦,而魏征孝义有加,深知母亲喜梨,遂命仆人把梨汁与研成粉末的草药熬成膏,味甘而醇,魏母服后不久康复。

也许,这只是一段闲人的附会罢了。

不过,冬果梨的确是兰州的特产之一,以花寨子乡水磨沟西园一带为佳,故有“西园梨”之谓。冬果梨其实也就是《本草纲目》里的鹅梨,“皮薄浆多”,椭圆形。兰州是座西北偏北的城市,黄河穿城而过,泥沙俱下,豪迈骠悍,偏偏又有百合、白兰瓜、梨等水果名闻陇上,也真有点奇怪。兰州的梨,除了冬果梨,还有吊胆梨和软儿梨。吊胆梨的吃法最有意思,如果把它吊起来,过几天,果肉就化成一包汁液,在皮上钻个洞,吸着吃。十月份才上市的软儿梨也极好吃,就连于右任当年都忍不住写下了“莫道葡萄最甘美,冰天雪地软儿香”的句子。兰州梨多,所以梨园也多。好多年前,去兰州公干,恰逢梨花节开幕,主办方就组织大家抽出半天时间去梨园玩。一众人在梨花下喝酒聊天,我就去梨园乱逛,遇一果农,对冬果梨颇有心得,甚至能辨出公母之别,就像南方人识得螃蟹公母一样。他告诉我,冬果梨中蒂部凸起者为“公梨”,凹进者为“母”梨,相较之下,“母”梨比“公”梨更加细嫩可口。

一席话听得我不禁大叹,隔行如隔山啊。

《本草通志》载:“冬果梨之生者,清六腑之热,熟者滋五脏之阴”,这止咳又助消化的疗效,大抵是兰州人喜欢在家里藏点冬果梨的理由吧。霜过之后,冬果梨熟了,家家户户都会贮存点。恰好,冬果梨又耐贮藏,能放到翻过年的五六月份。这期间,家里要是有人感冒了,拿出来煮点,聊以药用。

多年前,我少不更事,在兰州街头吃过一次热冬果,也是唯一的一次。今天,我在南方阴冷的冬天忽然想吃一碗热冬果,不图味蕾之欲,仅仅是怀念我逝去的朋友、著名的雕塑家靳勒。

沙米记

米的世界,五花八门,粳米、糯米、小米、黑米,能列出一长串的名字,倘若把它们凑在一起,就是一个米的王国。但就算是鱼米之乡的南方人,也不一定吃过沙米。有一次,我在苏州的饭桌上给他们讲起甘肃沙米,竟然个个摇头, 一脸好奇:西北有水稻么?

沙米不是稻米。

而是一种草本植物。

清代的《本草纲目拾遗》里记载:“沙蓬米,凡沙地皆有之……枝叶丛生如蓬,米似胡麻而小。作为粥,滑腻可食;成为末,可充饼茶汤之需。”可见,沙米虽以米名,却是一种沙生植物,正如古之记载,“甘、凉、银、夏之野,沙中生草子,细如罂粟,堪作饭,俗名登粟,一名沙米。”内蒙古鄂尔多斯的沙米最多,惜我未见。我倒是在甘肃民勤见过一家人打沙米的场景。五六月份,沙米开花结籽,去打沙米时,要带一块帆布,铺在沙米墩下面,然后用铁叉轻敲枝头,沙米粒就会簌簌地落下来,拣去细枝碎叶,带回家,再去其杂质,上石碾子碾去麸皮,才算完工。以前,物质匮乏的年代,沙米也算一家人的重要口粮,平时都舍不吃吃,装在小布袋里藏起来,等来了尊贵的客人,再吃。沙米之于民勤人的餐桌,要么做沙米凉粉,要么做沙米羊肉转刀面。沙米凉粉,民勤的夜市摊上吃过好几次,窃以为味不及家乡的荞麦凉粉,用天水话说,就是吃起来有点“倔”。倒是转刀面之“转”字,让人颇好奇。转刀面是武威的一种面食,做法与臊子面仿佛,只是切面得转来转去地切,故名转刀面——沙米羊肉转刀面,当然就是在羊肉转刀面里加了沙米罢了。

民勤的羊肉好吃,好吃的羊肉跟沙米配一起,不会差到哪里去。

小小的、一丛一丛的沙蓬,别看它矮小,也是沙漠中固土防风的卫士,所以,沙米打得多了,也会破坏生态。世世代代备受沙漠之苦的民勤人,打沙米也打得很节制谦卑——尽管物以稀为贵,现在沙米的价格也不低。春天时,沙米的嫩芽可食,所以,它比沙漠里的沙蒿、沙鞭、芨芨草更讨人喜欢。只是,我秋天去的民勤,没有吃到,也算一憾。

沙米还有个很文艺很古典的名字:东蘠。

我倒觉得,民勤人把沙米叫登相子的发音,更好听,有浓浓的西北味。

焪馍

这次回乡,吃到了焪馍,有些意外。

如果没记错的话,上一次吃是十几年前,母亲还在人世,我也在天水工作。农历三月,老家有中正山庙会,要演几天几夜的秦腔,我跑去凑热闹,母亲准备了一锅焪馍。我吃了满满一碗,就陪她去村口的戏场看《劈山救母》。那一年,母亲的腿脚已经不灵便了,去戏场的一点点路却走了大半个小时。路上,我一直在想,她是哪来的力气做焪馍呢。

焪馍,是我童年时代的常食之物,也是贫寒人家的家常饭。春天了,苦苣长出来了,掐点回来,清水洗净,开水一焯,拌上玉米面,放锅里加点水,大火烧开,再用文火慢焪,二十来分钟,就熟了。出锅前再加点盐、泼点熟过的胡麻油,搅拌成大小均匀的疙瘩,即可。山沟里的槐花开了,就把槐花捋下来,也能做。这就是槐花焪馍。不管是苦苣还是槐花,不变的是土豆,跟各种野菜野花搭配在一起。那时候的春天,母亲做点焪馍,再烧点糊糊,或者浆水汤,就算一顿晚餐了。一家人,在屋檐下,在春风里,在太阳落山的余晖里,每人吃一碗,然后各忙各的——父亲喂猪,母亲裁缝衣服,我们姐弟三人写作业。现在回忆起来,这是多么温馨暖人的情景。

而这次朋友送来的,竟然是茵陈焪馍。

之前从未吃过,故颇惊讶:“茵陈是什么?”

“就是白蒿。”

她的脸上堆满了傻傻的甜笑。哦,我一下子想起来了,白蒿,三十年前我也曾在杨家岘的田间地头捡过。春天一到,它长得特别快,掐些嫩芽,可以凉拌。祖父细心,还会晒干一点,留着夏天泡着喝。时隔多年,茵陈焪馍我还是吃得下,但儿子一口未沾。是的,一代人有一代人的饮食记忆。我现在吃,味蕾尚能接受,虽然谈不上忆苦思甜,但毕竟有一份怀旧的心境。儿子却在边上哈哈大笑:牛在吃草啊。我能理解他的傻笑。有几次带他去乡下,吃玉米面片,都有些吃不惯。吃着面包、披萨和米饭长大的一代人,已经理解不了野菜的美德与历史。

查古汉语常用字字典,焪字,有两层意思,一为尽,二为曝晒,忽然觉着,此字似乎跟饮食并不搭界,以至于我都不能确定这个字到底对不对。于是,请教方家,有一说应该写成囷馍。囷字,有三层意思,一是古代一种圆形谷仓,古代有 “大荒而囷鹿空虚”之句;二是代指状若囷仓的事物;三是用作动词,表示积聚、聚拢。从这些字面意思看,似乎跟饮食稍微沾点边。

那么,到底是哪个字呢?

还是留给有学识的考古学者去论证吧。

有头有脸

哪个人不想有头有脸地活着?

估计都想。

不过,在中国,所谓有头有脸地活着,往往会扯上财富、地位以及身份。其实,真正的有头有脸,是一种高贵的尊严。扯远了。话说在甘肃高台,有头有脸是一款美食。我在高台的小酒馆里正思考着为何如此命名时,一盘活色生香的有头有脸已经端上了桌——时在2020年秋天,重阳节后。

好一派红艳透亮!

一只高台本地的猪头,经历了手工去毛、沥尽血水、老卤腌制、旺火煮沸、文火焖烂等工序而制成的一道凉菜,被高台人形象地美其名曰有头有脸。整个制作过程中遵守着不少章法,比如,要割除耳圈、眼角、淋巴结块、鼻肉软骨及杂物;再比如,猪脸要切成两块,下巴要切成三块。一切收拾妥当了,用老卤煮。它所秉承的是《齐民要术》里的古法:“用猪、鸡、鸭肉,方寸准,熬之……葱、姜、橘、胡芹、小蒜细切与之,下醋,切肉名曰绿肉。”河西走廊一带,喜食卤,所以卤制品也多。只是,高台人把一只猪头做得如此用心、别致,令人大开眼界。

以前,我还是喜欢吃点猪头肉的。生活中有了小乐子,就跑到楼下的胡家肉店,称几两猪头肉,切片,小酌几杯,愉快的一天也就过去了。后来,年纪渐长,三高袭扰,猪头肉吃得少了。尽管日常里猪头一词略带贬义,但并不影响它作为美味的存在,而且,还有着民俗意味。老家天水,若是订了一门亲事,结婚前,男方给女方拜年时一定要提一只猪头的。这只猪头要足够大,突出肉多,也要收拾得干干净净,以示家里人是追求干散整洁的。一只猪头,配上一定数量的烟酒茶,才能去给岳丈大人拜年。倘若女方家拒收猪头,就暗示着这门亲事有黄了的征兆,就得赶紧找人从中斡旋。我的老家就发生过一件一夜之间传遍方圆十几里的事,大年初一,小伙子诚心诚意地提着猪头去拜年,结果被女方家从墙头上扔出来了,这比拒收的性质更严重,后果更可怕,可见女方家有多大的怨气呢。

在苏州,腊月二十四祭灶这一天,猪头也是主角之一。

南宋诗人范成大写过一首《祭灶词》,其中的“猪头烂热双鱼鲜,豆沙甘松粉饵圆”就透露了一个好多人忽略了的细节,那就是猪头一定要煮得烂熟。猪头是古代祭祀的必备之物,古代祭祀的三牲就是牛、羊、猪。最高规格的当然是有一只完整的猪头、羊头和牛头,但普通人家祭灶神,哪能三牲配齐,有一只猪头意思意思,已经很不错啦。至于为什么要煮得烂熟,则是在古人看来,神灵们所享受的祭品,自然不能直接吃,得让鲜美的香味升腾到天,所以要煮到烂熟,味道散发出来,好让坐着云车风马的灶王爷美美地享用这馥郁浓烈的香味。

恰好,高台的有头有脸,就极其烂熟。

时隔几年,我仍记得它入口即化、回味无穷的那份美妙。

杏茶的早晨

我一直不会忘记2004年雅典奥运会的那段时间:

老杨、小陈、小胡,还有我,我们四个人承担着报社奥运会特刊的编辑工作,每天做完版面,上传到印刷厂,差不多就已经是早晨六七点的样子。昼伏夜出了整整一个月,闭幕式结束的那个早晨,大家终于如释重负,准备各自回家时,老杨说,大家去西关吃碗呱呱喝碗杏茶吧。西关是天水的老城,老杨是“老西关”,对那一带的掌故和美食了如指掌,他退休这几年,写了不少老西关的忆旧文章,其中的《桥店子饭店》,就是对一家饭店和西关美食的追忆。呱呱是天水的特色小吃,但我倒是对凉粉情有独钟——这跟我的成长经历有关。不过,冲着杏茶,也跟着去了。车到了育生巷口,停下来,径直往里走,在一个不起眼的土台子上,有家早餐店。四个人,每人一份,不一会儿,呱呱,猪油盒,还有杏茶,像个小小的集体,摆在桌上,而我们四个人又是报社的一个小集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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