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之轴
作者: 赵晏彪一弯娇月照在古城墙上,勾勒出一幅硬朗与温馨的画面,柔美与雄壮的格调形成了妙不可言的视觉。没有想到这场景非远游不能见之,忽然间想起了曾祖父的那张老影(照片)。在家里的八仙桌上方,悬挂着曾祖父的照片,老人家一身戎装胯下一匹如雪白马,那马像披了一身银丝,与曾祖父身上的铠甲、手中的那柄发了红的箭形成了耀眼的反差。那马昂头尾直,曾祖父左手持弓右手拉箭,背景就是北京的护城墙。
记得儿时每天起床洗漱后的第一件事不是吃饭,而是面对曾祖父的这张照片磕头,“不忘祖宗的恩德”是我每天雷打不动的“早课”。只有磕头后,祖母才会让我去吃早饭。
照片上的曾祖父威风八面,听祖母说老人家是射箭的武状元,跟随皇上身边的人。那时年纪小,偏偏喜爱曾祖父骑的那匹纯白色的马。在幼小的心灵里总会出现这样的场景:我骑着一匹大白马在草原上飞奔,蓝天、白马、绿草……
一阵马蹄声打断了思绪,回头而望,古城里有骑马逛街的娱乐项目,马被一位穿着少数民族服装的人牵着,马的身上坐着各式各样的男人女人或是小孩,温顺的马已然没有了战马的勇气,散步似的一步步踏着石子路发出清脆的声响,似乎在诉说着:我也曾经威武过。吸引我目光的是马车载着游客沿街游玩,模仿电视剧中的场景,游客换上皇帝、妃子或贝子的服装,马蹄与车轮之声为这古城增添了许多优雅,有古意,有新意,游客与经营者无不其乐融融。
爱马之情是缘于血液里的,无论是在新疆的伊犁,还是内蒙的呼伦贝尔草原,都曾留下过我骑马奔驰的影像,只是不喜欢在城市里这般游玩的项目,但并不妨碍我对马和马车的喜爱。
夜里,骑着白色大马的曾祖父再次进入了我的梦境,那老影(照片)就像在心尖上刻下的一个符号,永远不会磨灭。
白天的采访无不景色至美,景点层出不穷,游客人山人海,南腔北调的招揽生意的叫卖声,映衬出古城的一派繁荣景象。不善走路又惧怕骄阳的我坐在小河旁的一株树下,听着溪溪流水,喝着饮料,享受着阵阵清风拂身,甚是惬意。虽玩得开心,似乎尚未撞见能够触动心底的那一景或是一物,我安慰着自己,或许“缘分未到”吧。
回到客栈,洗去轻尘,换了新衣便迈出大门,独享夕晖之浪漫。此时的斜阳恰恰俯下身,虔诚而含情脉脉地亲吻着勃勃生机的丽江古城;当各色的鲜花儿弥漫着五颜六色的芬芳,摇摆着鲜亮无比的腰身向玉龙雪山朝贡;当地方特色与民族风格的纳西族原始井干式本楞房以及融汇了汉、白、藏民族建筑的间间舍屋,像长寿的老奶奶般露出慈爱的微笑;那一瞬,心海微澜,十几年前曾经拜谒过的丽江古城,往事如昨;那一刻,喜由眸升,痛爱地蹲在一丛菊花前悄问:今可依旧孤标亮节?
正欲抬腿“寻栈问溪”,“眼前有景道不得,众人诗文在上头”的句子忽然令我踌躇,因采风之道,文章为上;文章之道,新奇为上。昂头之间,辽阔的蓝天上一朵硕大的洁白之云,翻卷飞舞地迅速遮住了依然耀眼的残阳,瞬间一个声音似乎从天而降:“远游何处不销魂!”循声而望,云走日灿,我朝远遁的白云会心一笑,“莫嘲浮云遮望眼,不畏灼光肯做帆。但留世间清风凉,谁功谁过可问天。”吟罢,转身他往。
脚下,是一条被万千人丈量和打磨得光滑的石子路;脚板,触觉到了与其他都市的马路踩上去异样的感受;一种久违的舒适感、一种莫名的快意感、一种灿烂的美景似在前方召唤的冲动,让我似刻意又非刻意地躲开了这“众星捧月”般的古城,并非矫情于“眼前诗文道不得”,而是赏景必随心所欲耳。
文章千古事,下笔各千秋,吾欲随心往,何必覆辙游?只是内心喜欢寻访满含沧桑、诸多人见而不识、识而勿惜的老物件罢了。
被日月星辰盘过百年的街巷,被几代人蜗居过的烟火小屋,被八旗子弟随身携带把玩过的玉石,被遗忘在胡同里的门墩,被劈柴烧火做饭的马车车轴,被忽略的那些蹲在墙根下晒老阳儿的翁妪……沁出的尽是历史的老味、人生的真谛。
好一个“老”字了得!它蕴涵着“四书五经”的哲思,包涵着闻所未闻的“人生历险”,寓示着“九九八十一难”、苦尽甘来、“磨难是福”的天道,展露着从低俗走向高峰的“霸气雄心”。
好一个“老”字了得!所经日昼、所见善恶、所尝甘苦,是任何一本教科书里都难以寻找到的教化心灵的典藏,更是文学作品里无法炮制的精彩人生。
好一个“老”字了得!从众里寻他之中、从体察与感受之中、从与他们窃窃私语之中、相互凝望之中,有着醍醐灌顶之感,有着能量附身之爽,有着启迪心灵之悟,有着脱胎换骨之蜕。
“前面有条街叫束河古镇,那里有许多店铺和老物件……”有人在招呼同伴,竟颇合吾意。
循着一条小河而行,水清则有鱼,花香却不妖;老屋倒影晃,情侣挽手笑。漫步于小流右岸,盛开的白色、黄色、红色、紫色的菊花,用各自的美向我献礼。这些在北方喻为高雅傲霜的花儿,为何到了南方却是另外一番的娇艳妩媚?
猫腰细品寻找答案,不观则已,观之大悟:原来丽江的菊花与北京的菊花有着不同!京城的菊花被赋予了北京姑娘的那种霸气与高傲,丽江的菊花鲜艳欲滴,散发着妙女的魅力——“不采羞自献”。
四季如春的云南,四时烂漫的丽江,果然不虚。
边走边赏,惬意非常。店铺一家一家地从眼前闪过,有的是可以停留一观的,有的只是那么一瞥。忽然,从玻璃窗里露出一块木头,似满脸皱纹的脸,令我止步。店里各式各样的老木头、老摆件,老船桨,一一沉思者似的或坐或站,或舞刀弄枪,或慈眉善目地显露出“老而弥坚”的精气神。
脚随心而动,迈进店中,件件栩栩如生的山水、花果、人物等老木雕刻艺术品,各美其美,千姿百态。忽然,它意外地出现在眼前,如此之“跳”令我驻足。看它之姿,静坐如佛;瞧它之貌,荣辱不惊;观它之相:“来历与经历定然不俗。”
“您猜这是什么?”一位顾客似是问我又似在问旁边的一位老者。
我打量着它,高约45厘米,两头略细,中间粗且是中空的,中间部分是有规则的空隙。这物件是用一根圆木制成,中心镶嵌有铁套,外面有铁箍,一根根的木条镂空而立。虽是满脸皱纹、一身沧桑,但那副只有被时光雨雪无情“蹂躏”之后才可留下的漂亮包浆,古朴地不卑不亢地与我悄然对视,似乎在问:“可识得本尊?”
凝视着古灵精怪的老玩意儿,造型与雕刻皆是美妙。“难得这么好的品相,老马车上的车轴吧。”
一直站在一旁像是经理模样的中年汉子笑着走过来说:“识货的主儿来了。”
“是马车的车轴。”中年汉子笑着对我说道:“这是我们创始人在8年前从缅甸淘回来的。”中年汉子说着,用一块棉布轻轻地擦着车轴。“这老木车轴是穿入车毂中承受车身重量的圆柱形零件。”说着他递给我一个宣传册,有一行字很打眼:“古代的马车都是木制的,车轴头上有孔,以防车轮脱落。轴中间粗两头细,在车辆行驶时,车轮转动,车轴则不转动,而是跟车体固定在一起。”
在盛唐时期,丽江古城热闹非凡,从中原地区而来的文人墨客,丝绸之路经商的马帮挑夫,前来贸易的天竺等国的商人商队,更有驻扎边疆的士兵等等。不同民族、不同的文化、不同语言的相互融汇相互交流,促进了丽江的人文和经济的繁荣发展,加快了一个小镇向一个古代重镇蜕变的步伐,在历史发展进程中,茶马古道文化所带来的推动力与繁荣意义最为重大,这其中,马与马车的出现自然是功不可没。
“车轴居然这么漂亮!”不知何时同来的作家朋友也寻访到了这里,感叹着说。
“新的东西现代意识感强但缺少沧桑,老物件有一种味道,让人不见则已,一见便爱不释手。”我轻轻抚摸着车轴,感受着它向我发出的信息,缘分在这刹那间定了。“女人宜年少,物件宜岁老;思想宜新锐,文笔宜老道。这老木车轴造型圆润美观,木质坚硬,纹理清晰,包浆厚重油润。看来贵店的创始人是个收藏家。”我再次端详着有些年份的车轴,它身上古老的气息似乎隐隐地诉说着内心埋藏的史料,包裹着不为人晓的传奇,邀我聆听,请我发现,供我品鉴。
“这些老物件不收藏下来可惜了,我们对历史就没有尊重感了。”
“是呀。可惜人非圣贤,大多古物、古建筑毁于战乱、毁于无知,可赞的是,有识之士将老物件留下来皆是大功德。”我知道,正是因了这些爱好收藏之人的善举,历史遗物、祖宗智慧、人类文明,才得以继续着他们的辉煌。收藏者,文人首当其冲。自古代文人进入收藏圈以后,他们不仅仅是当成私人爱好,且赋予它一个文化传承的涵义,而于经国理政、研究学术和历史遗留却有着非凡的意义。随着中国经济的腾飞,人民生活水平逐年攀高,文化素养不断提升,收藏已从个人兴趣爱好行为上升到利国利民的境界。收藏于私家而言,可以陶冶情操,修身养性,在继承传统优秀文化的同时,心情愉悦,乐观人生,有功存德。
私人收藏家的出现,最早可以追溯到东晋时期,特别是以王姓家族的王羲之,王珣,王献之;谢姓家族的谢安,谢玄,谢道韫,谢灵运两家为收藏望族,为后世留下了诸多的藏品与津津乐道的故事。唐朝张彦远家族,从高祖起就从事收藏,历经五代,所以他可以写出《历代名画记》的巨著。宋元时收藏渐渐风起云涌,宋代赵明诚和李清照夫妇的故事无人不晓,而他们作为收藏家的故事却知之甚少。赵明诚出身官宦书家门第,又是金石学家,夫人李清照是著名女词人,同样出身名门。两夫妇都热爱收藏,况身家颇丰,即使在逃亡之际什么都可舍弃,唯独要带上成车心爱的收藏。赵明诚病逝后,李清照很快就结婚了,然而很快又离婚了,为何?竟然因为第二任丈夫图谋她的收藏!离婚后的李清照则无再嫁之心,后半生一直是青灯孤影,守着她和前夫赵明诚共同收藏的宝贝而终。尤其到时了明清两代,无论收藏的人数、收藏品的质量、还是关于收藏的著录、笔记都是前所未有的。
中国有识有志的文化人已将收藏转化为一种文化使命,这跟国外藏家的收藏行为是不一样的。中国的收藏观是“藏而不卖”,因为每一件玉器、青铜器、绘画、书法作品和老物件,之所以能够保存至今,背后都蕴含着有欢、有泣、有血、有憾的故事。
与李清照的“不嫁为藏”保护收藏文化相比,孔子的《论语》在秦始皇焚书令和秦末战乱中未被毁灭,可谓是收藏者以命相保的壮举了。若不是如此,儒家在后世中国历史进程中定然不会具有如此巨大的影响;假若《清明上河图》没有流传下来,今天的我们怎可想象出北宋时期的都市风貌和繁华景象?
徘徊于“老木头”中间,体味着久远的沧桑,抚摸着心生敬意而不敢亵玩的“老”物件,感受着他们来自远古的信息,浮想联翩。中国古文化,虽有历史博物馆、故宫及各省市的文保单位保藏,但民间收藏是一支不可忽视的文化新军,他们走街串巷,深入到大山深处,边境国家,一村一寨,一家一户,而且中国文物回流之势一年胜于一年,这与他们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作为写作者,我喜欢把玩它们,因它们承载着历史风云,把玩易思,助于落笔厚重;我喜欢将它们藏于家中,因为它们承载着各朝各代文化艺术的复兴和百姓间的苦乐,田间调查体验现实生活,而家藏常览,感受那远古的气息,悟之昔日悲欢,其意义重大非金钱价值可衡量;我亦喜欢久久地观看它们,从国家博物馆到私人藏馆,从那些琳琅满目的藏品中我得到了诸多的开悟:艺术从来没有在我们的生活中远遁,古人与今人从未间断过在宇宙间的心灵对话。
“请问这车轴是什么木头做的?”一位顾客的问话打断了我的思绪,我也顺便请教:“是缅甸花梨木吧。”
“对,是缅甸花梨大木轱辘轴,缅甸花梨也属于红木科。这车轴至少是清代的,有几百年的历史,自然风化的老物件古朴沧桑,您要是喜欢就请走吧,摆在家中美观陶冶情操,也是一份功德。”
“缅甸花梨是仅次于海南花梨木的好木料。”我赞叹着,向四周望去,还有几十件木制车轴,每件造型与风化程度略有不同。有原始状态的,有老物新作的,有雕刻出动物、人像、荷花形状的,表现出设计者的匠心和鬼斧神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