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母的花生地
作者: 刘秧霞一
五月初的时候,花婶扶着树叔,靠在院子一角晒太阳。树叔知道老伴的心事,冲她挥挥手:“你去忙,我管得住自己!”
花婶望望天:多么好的天呀,云彩一朵一朵的,像地里的棉花。一丝笑从她的眼角里跑出来,前年的棉花大丰收,小女儿秋秋刚好进新房,树叔得意地说:“秋秋真是好运气,往年的棉花可没有这么好,老天爷厚待我家小秋,特意让棉花丰收呢!”花婶娇嗔地白一眼老伴:“就你秋秋命好。”她顺手关上大门,挎着一只篮子,树叔从花婶手里接过篮子,轻声说道:“我提篮子,你胳膊有老伤。”花婶将篮子交给树叔,她抿着嘴笑着。棉花捡一茬又一茬,像天上云朵一样柔软的棉花,给秋秋足足打八床棉被。秋秋撒娇地挽着树叔的胳膊说:“我不喜欢啥蚕丝被、鹅绒被,我就喜欢爹和妈打的棉絮,盖上要多暖就有多暖!”三十多岁的秋秋,清亮的嗓音,跟夏初结出的一条嫩黄瓜一样,泛着“咔嚓”的脆响,树叔眼睛笑成一条线……
村上的人都说树叔和花婶好福气,老两口三个孩子都在城里上班,树叔也在城里上班。退休那年,花婶吵着要回老家,树叔实在拗不过老伴,她日复一日地碎碎念着,如趴在树上的一只聒噪的蝉,重复着她单调的唱词:一根葱要钱!一根蒜要钱!一粒黄豆花生也要钱!花婶的唱腔带着埋怨与不甘,让树叔真有几分不忍,这个女人跟自己吃一辈子苦,脱离土地十几年,她时时对土地的渴望,多像当初想要个孩子一样急切呀。
花婶吵一架,闹一架,树叔将三个孩子召回来开家庭会。秋秋是最被惯坏的那一个,还没待花婶发言,她便噘着嘴跺着脚大喊道:“我不同意!我不同意!”树叔帮腔说三个孩子只有知情权,没有决定权。
那年秋天,花婶和树叔便从城里搬回了农村的家。
一眨眼又是十多年,花婶极力拉回自己的注意力。这个上午,她伺候好树叔,又里里外外忙着,搬出床上的垫絮,这么好的太阳,要将床腾出来晒一下。秋秋说晒多了,便有太阳的味道。秋秋说这话的时候,将整张脸,都埋在淡蓝色的被面里,树叔忍不住对花婶念叨道:“咱秋秋怎么就不见老呢?”花婶故意抬杠:“怎么没老?你看秋秋的孩子都比她高了!”秋秋不见老,夏夏也是不见老的,两女儿走在村里的小道上,经常有人问:“那是谁家的客呀?多大了?”花婶骄傲地说:“我家的女儿,三十四的人了。”人家连连夸道:“真年轻!”花婶、树叔便笑了。树叔从小宠到大的宝贝,到现在都恨不得捧在手里,树叔现在是再也捧不动了!
花婶抹抹眼睛,树叔有气无力地靠在躺椅上,下面铺了一层厚厚的棉垫,他陷在椅子里,脸色蜡黄蜡黄的,像黄表纸,眼睛深陷在眼眶里,显出皮包骨的清瘦。
花婶俯下身子,在他耳畔轻声问:“想喝参水吗?”树叔努力扬起枯竹枝一样的手,表示不想喝。花婶蹲在老伴边上,近乎哀哀地恳求道:“喝点吧!你早上才喝一口鸡汤,这会儿也该饿了!”树叔看着花婶像入秋的芦花一样迅速泛白的头发,他又伸出这枯瘦得吓人的手,摸摸老伴的头,带着几分孩子似的顽皮,跟花婶讲条件:“我喝一口吧,喝完,你去锄花生地的草,不用管我。”花婶像受到老师表扬的孩童,欣喜地站起来,跑进厨房里间,将煨在灶台上的参汤端出来,其实说是参,却不是参,而是一种叫石斛的药材,据说喝了,可以抗治百病。儿子立春将药材交给花婶时,他在“抗治”前顿一下,像一辆疾驰的车突然踩住刹子一样,花婶生怕磕到啥东西,她紧张地盯着立春的嘴。现在想来,他是硬生生绕了过去,在路上绕过一条毒蛇一样,他将那个字硬硬逼回去了,换成包治百病。“包治百病好啊!”花婶自言自语地叹息道。
花婶小心翼翼地端出蒸汤的碗,将树叔扶正,树叔像一棵折了腰的植物,他对于自己行为的控制,已经无能为力了。
花婶给树叔的下巴处隔一条手巾,一羹匙的汤水,他要分好几次喝,喝着喝着,有时还会倒吐出来。花婶忍不住呜咽起来,树叔揩去花婶的眼泪:“别哭,这些日子,你受苦了!”花婶动动嘴,想说什么,树叔截住她的话头:“别说了,快去花生地吧,我特别想吃今年新煮的花生!”
带树叔从医院回来那天,夏夏秋秋眼红得像兔子,不光红,眼神还四处躲闪,仿佛花婶是个审讯犯人的检察官,她的心突然由平地落进万丈深渊。一家人总得吃饭,花婶说去菜园,秋秋这小妮子突然发疯,她生气地跺着脚,边哭边大吼道:“一天到晚,就是菜园,就是开荒种地,你会不会算账……”秋秋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夏夏用胳膊碰秋秋一下,秋秋才住嘴,夏夏眼神夹杂着严冬里的风雪冰霜,看了眼花婶,这一眼比秋秋的话,更让花婶心寒。
树叔总算喝完一羹匙的汤,花婶像搬掉一块压在胸口的铅石,长长舒一口气。她多么希望树叔能多喝一口,今天多喝一口,明天也许就有力气,后天还可以去花生地了……树叔的手背,像过冬的老树皮,呈乌青状,那是医生打针时留下的针眼,密密的一大片,覆盖皮肤原先的颜色。这会儿,她求着医生来打针,医生不肯来,医生说针打得太多,找不到血管下针的位置。树叔又冲花婶挥挥手:“你去吧,我还要吃今年新煮的花生呢!”
花婶将树叔伺候着上厕所,又将盖在他身上的被子捂得严严的,才一步一回头地扛着锄头出院门。待走上村里通往花生地的小道,她就疾走起来,一到地里,花婶立刻低着头,将腰弯成一张绷紧的弓,她急急地挥舞着手中的锄头,像要和时间赛跑。
二
树叔又开始呻吟起来,短短的半个月过去,他又瘦一大圈。如果继续瘦下去,花婶不知道他还能瘦到什么地步。
花婶的眼眶里,已经没有泪水,她紧抿着嘴进进出出的。她将所有的情绪,都埋在自己的心窝里。她的胸腔是空旷失落的,她不能说话,怕话多了,胸腔会漏风。
“埋”这个词像一只盘旋在半空的鹰鹫,埋是一件多么残忍的事情,花婶转念一想,埋是跟土彻彻底底亲近了。土地多好呀,如果埋下一个树叔,能发芽长出另一个树叔就好了!
“埋”是越来越近的事,花婶很清楚,可花婶不想明天、后天、大后天……她只想煮上今年新出锅的花生,给树叔带上满满一袋,让他在回老家的路上吃,让他躺在地底下吃,树叔肯定会特别高兴。让树叔吃上新花生,这个美好的愿望,不知哪一天,在花婶的心里疯长成一棵树,还越来越茂盛。
有一天晚上,趁树叔睡着,花婶穿上夏夏给她买的绒睡衣,急急地向花生地跑去。她忘了带上手电,那个晚上,天上连一颗星星也没有,她的脚底却长了眼,她的手脚轻盈得像长在田地间的一棵庄稼。待走到自己家的那片地时,她的手摸摸索索着,十几天工夫,那些花生真争气呀,长出枝枝蔓蔓的藤条。一朵黄色的带着露水的小花,娇俏地舒展着自己,向花婶的手心里靠拢着,这多像年轻时的自己,在这天高地阔的花生地里,向树叔打开自己,后面就有了秋秋。
树叔再呻吟的时候,花婶就给他按摩,夏夏就是这样做的,她轻轻地揉捏着树叔的小腿,原来人躺多了,腿也像开过度的花,是会慢慢枯萎的。揉着揉着,她的眼里就有了雾气。开始的时候,夏夏的新招,让树叔能安静下来,这段时间仿佛也失效了。
花婶望着自己一双青筋暴跳的老树皮一样的手,她知道村里人都说她生在福中不知福,树叔那么高的退休金。她还四处开荒,挥舞着镰刀,扛着锄头,这儿一块那儿一块,比人家现成的熟地都种得好。村里的年轻人,早像抛弃残疾孩子一样,舍弃土地。花婶舍不得,这么好的土地,你只要丢一把种子,它立马就知恩回报地给你小山似的一堆。这些年,村里只剩下一群老人,可国家政策好,老人也有补贴,儿女过得好,能帮衬一下的,他们就从土地转向牌桌。花婶一看麻将就犯晕,像上了一条在大风里晃荡的船。村里暗地里说不是的人很多:那么有钱,还搁不下一亩三分地,真是生得贱!秋秋心里也是这样想的,花婶微微叹了口气!
“哎呀!哎呀!哎呀……”树叔的喉咙深处发出痛苦的哀叹,这种哀叹像一把锋利的锯子,锯割着花婶每一根脆弱的神经。他睡着的时候少,呻吟的时候多,花婶望望外面,黑暗像一个大布袋,将全世界都笼统地装在里面。
谁家鸡笼里的公鸡在啼叫,“四更天了!”花婶的手捏揉着树叔柴火棍一样的胳膊和腿,“以前的四更天,我早就去上工了。那时,你在外面工作,当年在外面工作的人,可没现在这么吃香,人家家里多的是劳力,而我们家只有我一个人,我拼命赶工分。立春懂事要帮忙,我都不让,我怎么能让他帮,立春是读书的料呀……”花婶絮絮叨叨着,她发现树叔的眼神突然活泛起来,像一棵打蔫的植物突然浇了水,他睁着眼睛,眼睛里闪现着痴迷的光泽,这种光泽多像秋秋小时候馋糖罐里的糖的眼光呀。花婶更卖力地叙述起来:“生了秋秋这个冤孽后,咱们的日子就好起来。土地分到家,不再计工分了,你说那一年,我都歇怀这么多年,怎么就怀上了呢?你说花生地肥,关花生地什么事呀?”花婶呢喃细语着,边说边忍不住红脸,树叔的手紧握着她的手,居然安稳地睡着了。
三
如果将日子比成织机上的布匹,这段时日,花婶织出的不是绫罗绸缎,而是那种惨白的麻布,没有花纹,将花婶的世界铺成白茫茫的一片。
花婶成了一个讲故事的能手,她将过去的日子,穿成一串串的糖葫芦,交给树叔。树叔像服了止痛药一样,听着听着就忘记痛苦的呻吟。那些故事无非就是关于挖薯子收谷抢麦子呀,当然,还有年轻夫妻在地头说的悄悄话,做的小动作呀!花婶不停讲着,她成了一个往事的贩卖机,“咔嚓咔嚓”从她嘴里出来的,尽是那些陈谷烂麻的往事。
讲着讲着,花婶就讲到今年春上新种下的这一片花生。种花生的时候,还是四月中旬,整个乡村都笼罩在一片氤氲的水汽里。刚下过几场雨,树叔在前,花婶在后,那时的树叔还矫健得像一棵树,他蹲着身子,很仔细地挖一个小土坑,将红皮的花生种放进坑里。他还告诉花婶,等花生成熟,给夏夏秋秋送上一篮,给立春快递一大包去。花婶撇着嘴嘲笑树叔:“立春还会眼馋你几粒花生?大城市要啥有啥!”树叔说我们的花生种是赤皮品种,这种最补血,施的是农家肥,给立春媳妇打豆浆最合适。
树叔在地里连续忙几天,几天之后,他变成一棵突然倒下的树。花婶开始还瞒着几个孩子,害怕给他们添乱。后面树叔一个多星期下不了床,吃什么吐什么,几乎变了模样,花婶才给夏夏秋秋打电话。夏夏秋秋当即开车回来,当两女儿得知病倒前,树叔种好几天花生时,脸色都变了。
秋秋从小跟花婶不对脾气,却是树叔的贴心小棉袄,她的眼泪“簌簌”地从眼眶飞奔而下,像一群乱哄哄的排队者,完全不按章法次序,她终于沉不住气:“一斤花生多少钱?爹的退休金省给立春哥哥吗?嫂子根本不领你的情……”秋秋一直希望爹留在城里,下下棋逛逛花鸟市场。这下,所有的不满像一群在公园迷路的人,终于找到出口,争先恐后地跑出来。树叔有气无力地摆摆手,才把花婶从这种重围里解救出来。
六月初的时候,儿子立春从广西专程回了一趟。他握着树叔的手,告诉树叔,他曾经去过广西一个叫巴马的村子,那里好多老人都活到一百多岁,一些一百多岁的爹,还揍自己八十多岁的儿子呢。爹熬过这一关,是可以活到一百多岁的,等爹病好,带他去巴马疗养,那里是天然氧吧。
树叔仿佛如立春所预想的那样,精神气提上来了。那一天,喝了好几次参汤,甚至还吃了一小块鱼肚上的肉,让花婶激动得直抹眼泪。树叔已经好多天没进固体食物了,他的喉咙处有重兵把守,所有的食物都是入侵的反动分子,咽喉处如固若金汤的城池,一粒米也休想蒙混着跑进胃里。这一小块鱼肉的吞咽,让花婶看到希望,她跑进村上的宗堂,对着一群祖宗的牌位,“扑通”一声跪下,她胡乱地连连磕头,嘴里还不忘念念有词:“太公太婆保佑呀!让树好起来,万一,万一……就把我的阳寿分一半给树吧!”
那天趁立春在家,傍晚时分,花婶又特地去了一趟花生地。花生碧绿的蔓叶,已快铺满这一大片地。黄色的单瓣小花,像蝴蝶一样缀在绿色的叶子中,今年的花生花开得真多,密密麻麻的,许多已经掉落在地上。树叔说,掉落在地上的花,有一种叫子房柄的部分,它会迫不及待地钻进土壤里,吸收着养分,就长成花生,所以花生又叫落花生。在她的眼里,树叔啥都知道!她蹲下身来,抚摸着这些小花,她的心里突然动一下,偷偷摘下几朵,她的脸发烫,这种事只有夏夏和秋秋才做的,可她不由自主摘几朵,她特别想带给树叔看看,他们种的花生长势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