涉过歧流

作者: 东来

1

上海去往新西兰奥克兰的飞机上,十二个小时的航程未至中途,我们穿过晴空、雨云,从日出行至日暮,从颠簸行至平静。机舱里一片昏暗,正好是大部分人恹恹欲睡的时间,窸窸窣窣的言语声、鼾声、咀嚼声,无时无刻不在的发动机轰鸣声拧成的声流,更加催人疲倦。窗外阳光正炽,只有极远处几片薄云,海面将阳光回弹,飞机像被一团烈火紧紧攥住。

我没有一丝困意,睁着眼睛,机舱空调温度开得太低,冷得让人打战。我知道自己此刻悬浮着,一万米高空之下是广袤的太平洋,却无须担忧坠落。旅客一半是白人,一半是中国人,飞机播报先是英文,而后才是蹩脚省略的中文,主体语言的变换昭示地理上的迁移,我已经远离国境,来到他国。这是我第一次出国,出发之前,查阅了许多攻略,为旅行制订完整计划。我对大岛上的城市与美景熟稔于心,米尔福德峡湾奔流的数千条瀑布和One mile car park的雪山平湖,以及岛屿中心延绵的雪山和穿插其中星点般的草原,南岛结满硕果的樱桃园,全部是我未曾领略过的壮丽。我们将会降落在奥克兰,一座整饬优美的海滨城市,下榻在艾伯特公园旁边的酒店,而后租上一辆汽车,开始公路旅行,从各路美景和城市中穿过,感喟、拍照、赶路、无所事事,消磨完十四天的假期,而后重返奥克兰,飞回我们的城市。

未婚妻田微清在一侧歪着头,她从上飞机就开始昏睡,睡到不知天昏地暗,毯子从她肩膀滑落,我为她盖上,她半睁眼睛,咕哝着:“还要多久?飞机坐久了颈椎僵痛。”“还要三四个小时。”我回答。她嘟嘟囔囔地又睡过去。

两个月后才是婚礼,田微清说她希望在婚礼之前进行一次长途旅行。

长途旅行最考验人的品性、耐心和默契,她见过长途旅行归来彼此视若仇雠的情侣,也见过中途分道扬镳的朋友,在陌生、无助、辛劳和疲惫中,人更容易暴露本来面目,退化的獠牙又会长出来,十四天不过一场生活的试演,如果这都熬不过去,那往后的漫长生涯要如何共度。结婚前,顺眼顺心,结婚后,龃龉、困难和遗憾恰是时常要面对的状况,恰如一场终点未知的旅行。她说,如果新西兰之旅不愉快,会重新考量结婚的决定。

田微清对于婚姻仍有一种虔诚而落伍的信仰,对于与人共度余生怀有强烈信念,但是她并不莽撞天真。田微清的父母感情融洽,生活富足,大体称得上幸福,她对婚姻自然有预期和底气。

有了旅行的念头之后,她问我想去哪里,我说想去一个少人的地方。

“新西兰怎么样?地广人稀,景致也不错。”她随手翻开手边的旅行杂志,指着一张图片,图片上是一段沿海的悬崖峭壁,图注标明是新西兰东岸。

我对南半球的大岛没有概念,估算过机票和旅行花费,尚在承受范围内,满口答应,之后马不停蹄地办理签证、订机票、查攻略、租车、订旅馆,直至上飞机前,对目的地仍然没有任何实感。我们到空港的时间略早了一些,候机厅里国际航班飞走三架,分别去往柏林、东京和纽约,全是我听过却没去过的地方。冬日冷风呼啸,寒意从建筑的缝隙挤进来,早晨飘着薄雪,水面结了薄冰;南半球却是酷夏,行装里全是轻薄衣物。飞机行至中途,路过赤道纹丝不动的高积雨云,景致没有什么太大变化,心理忽然倒错,生出“此身何在”的疑问,直到那一刻,我才对去一个极其遥远之地有了实际的感觉。足够高,足够远,使我安慰,使我满足。

空乘推着小车过来,满脸笑容地问我想要咖啡、水还是果汁。“咖啡。”我说。她倒满之后,又熨帖地往里加了两块冰。咖啡苦涩,我不喜欢,但是我会喝,还会分辨咖啡豆的优劣,懂得在舌头的前后端分解,继而体会持久而虚幻的甘甜。喝咖啡对我而言,从来是对美好生活的一种模仿。空乘向每一位醒着的乘客询问需求,他们相继做出选择,继而更多人醒来,舱内开始躁动,人声嗡嗡,还有三个小时飞抵目的地,十二个小时的航程已至尾声。

奥克兰。

航程中,在清醒和半寐之间、起点和终点之间,倦怠而无所事事,身边的人意识远遁,万丈高空,远离地面,不在任何一个国度,甚至不在任何时空。我的意识也开始汽化升腾,变成自由而无形的气体,在更高远的地方徘徊,好几个小时,无法自持地回忆过去,想象自己脚步滞重地走到现在。

回忆并不如一条完整的河流,而像是迎面炸裂的玻璃窗,伴随连续轻微的轰鸣声,直接奔向颜面,扎入脑袋。回忆过去,而非回到过去,只能带着已经成型的心智,靠着现有的知觉,使用如今的语言,下着已经变成陈词滥调的评断。拾来的只言片语,都带着失真的质地,不自觉夸张和变形,美化与欺骗,分辨和误解,掩埋与剖析,重演和转述。我再没有办法重新变成一个儿童、少年,于是失去故事发生的场景,分不清哪些是现在的我所思所想,哪些是过去的我所思所想,只能将它们混为一谈,让一个年近三十的人附着在一个十几岁少年的身体上,讲着远远超于年龄和认知的话。

十四年前,让十四岁的我放足胆子去幻想,也想象不出此刻的情形。我不知飞机具体长什么样,不知新西兰在哪里,天空偶有飞机掠过,拉出一条白线,白线逐渐消弭,融入天空,我不知道飞机里坐着些什么人,坐飞机的人为什么要奔赴远处,过什么生活,他们不可触及,与我毫无关系。那时的我抬起头来,周围是低矮丘陵,杂生着松杉,不巍峨也不雄壮,只是平缓地连绵在一起,形成难以跨越的围挡,遮住地平线,圈出小片平地,平地又被切割成大大小小的田地,田地多种水稻,春夏蓄满水时像破碎的镜子,中间是一个二十来户的村庄,黑瓦白墙,总是有炊烟萦绕,有烧柴火的香气,一条窄小破碎的石子路或者水泥路从村庄伸出来,通向山隙,路边簇生着竹林。远远看去,也有几分桃源应有的诗意、平整和秀美,近看满是丛生的蚊蚋虼蚤,摇摇欲坠的旧房,迟钝木讷的乡民。时间暂时停驻,外界的空气还没有急速流入,有那么十几二十年,这个村庄只和外面的世界保持低限度的联系,仿佛一滴琥珀从天而降,封存一切,而后被一阵野蛮的春风催化。

山深处,春来许多燕,所以得名:燕子窠。

2

我有两对父母,一对是在斯城大学教法语的杨爵教授和教西班牙语的杜丽教授。

杨教授与杜教授桃李满天下,译作无数,居于江畔一栋联排别墅,养了一条名为Tigo的吉娃娃犬。杜教授喜爱园艺,院中种植各色品种的月季,每年五六月份花朵盛开,她会剪枝插瓶,赠送邻居;杨教授每天早上六点起床,风雨无阻地在江畔健身步道跑上五公里,饮食少盐多纤维低碳水,看上去比同龄人年轻。他们举止得体,涵养宜人,吵架时说英文,高兴时说法语,家里面三四种语言乱飞,仿如小小的混乱的国;他们读外文书、笔耕不辍地写作和翻译、参加国际会议,每年会出国一段时间,目的地通常是欧洲,马德里、巴黎、里昂、法兰克福或是其他城市,他们会说“回欧洲”而非“去欧洲”,好像那里才是他们的故乡;他们有些清高,故而不太合群。家中还有一个比我大一岁零两个月的哥哥杨克森,禀赋优异,夭于十七岁,之后我便成为家中独子。

父母的成就并不会顺理成章地传递给我,杨教授和杜教授和我的联系也并不紧密,我后来读的专业和从事的行业和外国语也没有任何关联,在他们的熏陶下,我会用西班牙语和法语说“你好”“再见”,识得一些外国作家的名字,说得出几部少有人知的文学作品。我和父母之间极少通电话或者发消息,每逢节假日,我会给他们寄贺卡和礼物,维持着彼此淡而无味的温情。

我在人前提起这对父母,总是用一种谦卑又寻常的口吻,假装为淡漠的亲子关系感到困扰,唯恐别人察觉我在炫耀。实际上我是在炫耀,出身高知家庭会让别人对平平无奇的我多一层先天的认可,杨教授和杜教授对我而言最大的作用在于此。我喜欢听别人说“你爸妈真了不起”,那么,里面有一层隐藏的含意:或许你也是了不起的。每当我读出这样的潜台词,便有一种得逞的朦胧快感。

田微清一直对我的家庭感到好奇,她听我讲过很多遍杨教授和杜教授的事迹,讲他们早年出国和担任外事翻译的光鲜经历,讲他们在家中沉闷的循规蹈矩的日常生活,以及他们对孩子毫无保留却严苛的爱。我对田微清讲的有关我家庭的部分,大部分是假的,她并没有察觉出异样,只是对我和父母之间后来关系的冷淡感到不解,她以为我们之间有什么误会,如果是误会,解开就好了,怎么会发展到不可收拾。不过,中国人的家庭关系总是很复杂,经不起仔细探究,她似乎又很能理解,所以没有细问。我从来没有向她提起过杨克森,我甚至把杨克森的经历说成自己的,占据他的人生,窃取他的记忆,抹去他的名字,因为杨可森死不能言,我有了一个令人艳羡的富足童年——以前是杨克森的,后来是我的。

我和田微清认识后不久,邀请她去郊外散心。闷热春末,路边草木绿到妖冶,潮湿的空气浸透芳草花香,马路上全是被汽车轧死的百足虫,浆水爆裂。我们心情大好,边走边聊,说些有的没的,她倒退着走路,脚步轻盈,唱着一首耳熟能详的英文歌。

我对她说:“我父母一定会喜欢你。”

她受宠若惊地说:“你爸妈不会苛责我蹩脚的英语发音吧?”

我说:“不会,他们不会。”

我那时想起的是另一对父母,不是杨爵和杜丽,而是我的亲生父母。以及燕子窠里成群的燕子。

燕子每年三月份到来,刚有一些融融的暖意,稻田刚刚翻垦开,裸露着黑色的土,空地上长出簇簇鲜嫩的草,燕子就来了,不知道它们从哪里飞来,接二连三地,数量很快集结成上千只,一整个白天它们都在天上划来划去,到傍晚在电线上挤挤攘攘。它们衔泥筑巢,养育雏鸟,雏鸟六月离巢,七月褪去嘴黄,接下来看起来就和它们的父母没有什么两样,仅仅依靠本能就会驾驭风,极其灵活地在空中掠过曲线,在村庄的头顶织一张网。十月份的某一天,第一缕北风裹带寒意而至,它们会一齐消失,不知去向,一整个冬天不见踪影,来年春天又至。我从燕子窠走出之后,再也没见过那么密集的燕子。

我的亲生父亲姓李,名为“国胜”,是乡间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名字;我的母亲是一位失智妇女,没有名字,乡民们叫她“菊妹”,我从来不喊她“妈妈”,而是跟着其他人喊她“菊妹”。两位没有留下过一张照片,独照或合照都没有。近几年来我已经记不清他们的模样,越努力回想,越觉得一层薄纱蒙在眼前,只有一些局部和片段,譬如父亲那双硕大而凹陷的眼睛,以及菊妹踉跄不稳的步态。我偶尔会梦见他们,梦中的一切都很清晰,样貌、声音、表情,乃至皮肤的质地和光泽就在眼前,我甚至能看见父亲耳郭中的泥垢和鬓边的黄发,但醒来之后又什么也不记得,好像潮水退去,回响又被冲刷干净。

很早以前,早到金钱尚未泛滥,果腹仍是先要——燕子窠是好地方,田地充足,山上种有桃李栎栗,春夏秋冬有不同季节的山物天赐,几乎没有任何天灾,未经任何人祸,燕子窠,从来没有挨过饥饿,吃饱是最容易的事。窠中人大多姓李,和二十几里外一个大村庄沾亲带故。百来年前,有三兄弟携妻拖子,在无数燕子的指引下走入窠中,而后开荒定居,垦殖出农田和鱼塘,过上了自给自足的生活。村庄长久以来只维持着大致的规模,居于其中的人见识囿于这片群山环绕的小盆地,表情平静,略显迟钝,说话缓慢斯文,一字一顿,人和人之间的关系简单明确紧密,婚丧嫁娶的仪式全部简化。在四十年前,燕子窠几乎就是所有古典文学艳羡吟咏和想象的那种地方,但后来不是了。世界的运行规则发生了根本变化,这种变化从沿海波及内陆,从中心波及外围,震荡最深处和最偏处,只可追随,不可回避。

我的父亲国胜在山外上完了小学,每天往返十五里山路,为了上学他必须凌晨五点半从家出发,看着天色从一团稠浓的深蓝色转为灰蓝色,走到学校时,总是因汗水、露水或雨水而浑身湿透。除了手电筒之外,他还有一个油布做成的书包,里面塞着课本纸笔,以及装着午饭的铝皮饭盒。路上时常碰到野猪、野鸡、狸子和蛇,但他并不畏惧,那些动物胆小又好奇,有时会跟在他身后走上一二里路。五六月份雨季来临,小小的山洪偶尔也会拦住去路,但他几乎没有迟到或缺席。因为没有钱交住宿费,国胜一直走读,直到五年级下学期的最后一天,参加了升学考试。他一直无法适应山外的生活,成绩中等,没有继续读初中,小学毕业回到燕子窠务农。我对他上学的必经之路十分熟悉,因为我也曾经在那条道路走过几年,只不过我读书那会儿,道路已经全部铺上水泥,好走得多。长途跋涉的艰辛对于儿童而言尚且能够忍受,真正难熬的是饥饿,我总是很饿,走不了多久肚子就咕叽咕叽叫起来,肚皮里面好像装了一个填不满的黑口袋。学校食堂都没有什么油水,饥饿从出门那一刻就开始追着我跑。国胜也说过,他一路上靠采野果野菜充饥,路上的虎杖和甜杆都被他薅完了,又从豆藤里剥白虫苞吃,他不喜欢冬天的上学路,几乎找不到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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