锁不住的火焰

作者: 赵兰振

这是秋天的午后,太阳火辣辣的,仍有盛夏的余威。要是坐在树荫底下,太阳就够不着你了,汗水不会再找你。这会儿大地已经裸露,所有的庄稼都已被收割,都相继被请进了打谷场。田野里从早到晚都是犁地吆牛的声音,都是慢腾腾的牛拉着慢腾腾的木犁缓缓移动的剪影。平展展的田地被一道一道翻起,犁起的湿润的泥土耀动着犁铧磨弄的滑亮,一片一片,闪闪发光,像是一地翻涌的波浪。那些被犁起的田地接着会被耙平,再接着就被耩上麦子,寒霜尚未光临的时候,一地绿油油的麦苗已经像绒毯一样铺陈。但现在正在犁地,牛拉着运送犁具的木拖车滑过土路,久未与雨水谋面的路面被研磨出厚厚的绒羽一般的醭土。除了拖车,往田里运粪的架子车也功劳卓著,至少让路面上的醭土增厚一寸。这些比最细的白面还要细还要茸和的尘土,是谷米最好的玩具。他喜欢得不得了,在那个秋天里他几乎天天与尘土为伴,把自己弄成一个黄乎乎的小土人。谷米有各种玩法,收拢一堆土,可以堆成一座山,在山坡上可以挖出洞穴——他对洞穴极其衷情,洞穴的隐秘、舒适、安静让他神往。他没有见过山,也不可能钻进幽秘的山洞,但他可以堆起土山,而且在尘土的大山上深挖洞窟。山洞总是颓塌,但他马上重来。他对这个游戏百玩不厌。当然,尘土还有更多的更有趣的玩法,比如他可以平铺开一寸厚的绒土,在上面画出一大片菜园,而在这个菜园他是皇帝,他随意分配每一畦田地的用途:这儿种萝卜,这儿种芹菜,这儿则种上黄瓜——他总是混淆各种菜蔬的时令,可以把想起的他喜欢的菜不分季节地错配在一起,而且为这种分布沾沾自喜。而他玩得最多的游戏,则是在一片均匀的绒绒的土面上画画。他不会画画,学校里老师从来不教画画,因为老师们也不会,他们只会教写字,而他对写字又有点厌烦,不可能在这样美好的土面上去写只有完成作业才写的庸俗不堪的字。他在画一种叫作“缕圆堡”的游戏。他在土面的中心捺着食指画出一个十字,算是宫殿,然后围着这座宫殿开始建城,用右手食指绕着宫殿画出一圈圈圆,一直画下去,不断地扩大城池,无休无止……他有时画累了,仍然没有画完土面,于是他用右手握住左手的手腕,伸出左手的食指继续画。左手有点不听使唤,没有右手好使,总是招摇,总是画弯圆圈,不过最后还是有赖于左手才能完成任务。当他画完这个密密麻麻有序排列着的大城时,他的腿有点酸,他的背有点痛,他会站起来,略微站远一点欣赏他的杰作。这时候通常他浑身是汗,甚至刚才在他画尘土上的城池时已经将汗滴扑嗒扑嗒滴落在尘土上。但他制造城池时,是顾不上“汗滴指下土”的。汗滴砸在尘土上,会砸出一个个麻坑。路旁稀不棱腾站着几棵碗口粗细的泡桐树,要是在树荫里,他不会热得满身汗湿的。树荫下此时很凉快,小风簇拥,你只要坐一会儿,马上就被风哄得想睡觉。秋天晴朗中午的风一吹实在太舒坦。他刚才收拢尘土的时候,选的是树荫下,但等他在尘土上作画,树荫已经挪开,似乎是太阳想看看他作画,故意让树荫挪开的。而此时他已无心顾及树荫,他的全部心思都在他的尘土世界里。

跃进就是这时候走过来的。谷米没有抬头,甚至没有侧歪侧歪脸乜斜一眼跃进。他仍那样汗水涔涔,低着头专心致志画他的圆堡。现在他已经画出半个桌面那么大的城池,他极有成就感,觉得自己正在构建一处前所未有的大城。跃进身子一歪一歪蹀踱过来,他在离他二尺远的地方停下来,开始端详他的杰作,也开始端详他如何创造这杰作。他站在他的东南角,因而太阳没能指使黑黑的影子遮覆他的城池,他仍可以一丝不苟地甚至是缓慢地画下去。“大太阳地里,能不热吗?”跃进没话找话,试图引起他关注,话头一勾能把他的脸侧棱过来。但他失望了,他没有搭理他,甚至没有中断他的劳动,像是他旁边从来没有站过人,也没有感觉到有人过来,空荡荡的秋天晌午的土路上仍只是他一人在玩耍,在画他的尘土圆堡。“嘿嘿嘿嘿……”跃进在笑,一种压低的、近乎谄媚的浅笑。他熟悉这种笑,而且一度把这种笑当成对自己的亲近,也当成亲戚的充满善意的轻笑,自家人的笑。现在其实他仍然不讨厌这种略带讨好的自卑的浅笑,但他也不再把这浅笑当亲人,因为他和跃进之间发生了一些摩擦,这些摩擦让他一下子疏远了跃进。

跃进是他的堂叔,是他二爷爷的儿子。他爷爷身后站着一排弟弟,这使他的堂叔堂姑遍地开花,村里处处有亲人。他爷爷在一排兄弟中排行老大,略有老大的权威,于是这些堂叔堂姑都有点偏向他,在一定程度上宠他。跃进其实对他已经有足够的谦让,而当时他并不知道也感觉不到这些。他们的冲突起源于一次刨红薯。从夏天开始,他已经与跃进打成一片。说不清起源于哪件事情,也许是跃进送给他了一条做弹弓的橡皮筋,或者是跃进教会了他叠玩纸三角(他们称之为“面包”),反正他从暑假开始,有事没事总是往跃进家跑,而且总像个尾巴一样跟紧跃进。叔侄两个融洽着门第亲情,差不多算是形影不离。他们一起去学校上学,一起去村外下地,一起掺和在伙伴们群里玩各种游戏。跃进比他大得多,但因为上学晚,也只是比他的年级高两级。跃进经历过最艰难的年代,不慎出生在那个饥饿时期,父亲省下嘴边的粮食全给他吃,让他存活了下来而自己成了饿殍。跃进的父亲是在五八年死的,这因而使谷米在这个世界缺少了一个爷爷。似乎也是那场饥饿让跃进患上了小儿麻痹症,而且走路一歪一歪,留下瘸腿的毛病。

对于各种农活儿,村里人都有自己的叫法,这和外边的叫法略有区别。比如收获红薯,称为“出红薯”,而寻找并刨出田里没有出净的红薯才叫刨红薯。当时是生产队大集体,不把活儿当成活儿做,田里的红薯从没被出净过,也可能是故意不出净,好为接下来的刨红薯做足准备。有时为了省事,队里竟然布置犁红薯,就是套上牛犁直接对着红薯垄犁起,把一蔸蔸红薯倒翻出来,犁子后面跟着箩筐的人捡拾。这种收获红薯的方法要多不靠谱有多不靠谱,被熟惯农活儿的老辈人非议,觉得这不是在干活儿,是在污辱农活儿。但生产队才不管这些呢,他们有他们的章法,该套牛犁还是套牛犁,犁红薯成为一道新事物的风景。这样一来,刨红薯就不能那么简单了,因为那些看似已经完成收获的土壤里仍然埋藏着丰富的果实,而这果实是村人们的口粮,当然得把刨红薯当回事儿了。有好些年,刨红薯像是分口粮一样,几个人一垄,按人分配,各家各户只能在分给自己的红薯田里刨,不能越界。当然,有人家粗枝大叶,只刨红薯垄,对于背垄是不屑光顾的(更大的原因是懒,是力气金贵),而正是背垄里储藏格外丰厚,许多路根红薯就深藏在背垄里。路根红薯是指拖出长长的根藤才结出的红薯,大都是漫长块头,身体匀称,是刨红薯者的最爱。红薯也像人一样,有时厌倦千篇一律的生活,冒不腾地会伸出长长的红根藤,伸到离老蔸远远的地方才肯膨大结实。那支红根藤像是在寻找什么,像是想逃离,但终究什么也没找到,当然更没有逃走,无奈在离老根远远的地方回心转意浪子回头再度结出红薯块。正是因为这些路根红薯,田地常常会第三遍被刨翻——出红薯是第一遍,刨红薯是第二遍,在人们刨过的田里再刨一遍是第三遍。这第三遍刨地劳动量一点也不少,可能还会更大,因为只有深刨才能与路根红薯增加谋面机会,但闲着也是闲着,人们仍然乐此不疲,照刨不误。

这是一种典型的无效劳作,但为啥还有那么多人很清楚地底下没多少红薯根本不值得他们去浪费力气可他们还是抹光膀子大干一场呢?谷米一直在质疑这个问题,但等到他参加到刨红薯大军里,和熙来攘往汗流浃背的人们一起徜徉在红薯田里时,他突然明白了个中道理。他们哪里是在简单地刨红薯,而是在进行比赛,一种心智与体力的较量,只有好眼力才能拿准红薯藏身的地方。

跃进着一只荆条畚筐,谷米着竹篮,他们说好要去北塘边的那块红薯地里。他们并不是要刨红薯,是要去刨红薯地里的一只大田鼠,跃进昨天去赶集走过那儿发现了一个田鼠窝,他们能刨到半篮子金灿灿的黄豆,这是他要谷米竹篮的秘密原因(竹篮盛豆粒不会漏)。谷米喜欢和跃进在一起下地,因为总是挂羊头卖狗肉,总会有惊喜。跃进说是去刨红薯,十有八九刨红薯仅是由头,他要做的事情与红薯通常是不沾边的。他只是偶尔在野地里烧一回红薯,其他花样就多了,比如串通好几个小伙伴打扑克,比如到某块田里逮蝈蝈,比如袭击某块隐蔽的菜瓜田……反正跃进说刨红薯你就别往红薯身上想,你尽可以想象广阔的田野里到处是稀罕事稀罕物,都能让你眼睛放光心跳加速。所以谷米想成为跃进的尾巴,想和他形影不离,连上学放学他都和他黏一起。跃进叔是谷米的保护伞,也是他快乐的源泉。

他们朝北地走,那只田鼠挖地洞捯出的土堆就像一座新坟吸引着他们。但是这座新坟老谋深算,不动一枪一刀就让他们的打算付诸东流。他们正满怀期望走在中途,突然,谷米发现了新情况。

他看见有几个人破命一般朝着西南方向飞奔,他们不是奔跑在路上,而是从田塍里穿插。他看清其中一个是铁山。铁山的个头不高,但跑起来脚不挨地,谁也休想撵上他,就像一只野兔。铁山的外号就叫“小兔子”。如今小兔子好像没有了腿只有上半身在麦田上空噌噌飞翔,他的两条腿张成了“一”字,把他的上半身坠得矮了半截。他的胳膊上没有箩头,他把箩头挎在肩上,不,是背在背上。铁山在跑,而谷米却在站着。谷米开始挺起精神,他知道一定发生了什么大事,不然他们不会这么着从田里斜插着飞奔。他预感正在发生的事情与他也不无干系。谷米朝着他们飞奔的方向张望,但离他不远是那个叫刘小寨的小村一角,恰恰斩断了他的视线。这时他发现又有人朝那儿飞奔,那是一个单枪匹马的人,他奔跑的速度远逊于小兔子。他看不清那个人是谁,他没有箩筐什么的,只是一只手握着铁锹一只手攥着也许是布袋什么的物件头伸得很长很长凹着脊梁猛冲。他的头在脖颈上转来转去,频率差不多和谷米的眼珠同步。谷米匆急地嚷:“跃进叔,他们都在跑!他们去干啥?”他指着小兔子铁山,他马上就要拐过刘小寨的村角消失,他又指指那个不挎箩筐的人。跃进的头受了谷米的头的感染也开始频频转动,像是一架发现了敌情的侦察雷达。然后跃进一弯腰拎起箩头,又一转身攥住斜倚在箩头上的铁锹,他的动作夸张而敏捷,就像一只逃亡中的蚱蜢。谷米催促着叫跃进叔快点儿,再晚了就没有了,尽管他还弄不太清没有了什么。跃进边舞扎边说别急别急,心急喝不了热乎粥。他说那是刘小寨南头那块红薯地在“放羊”,那是沙土地,红薯个头大而且善于伪装,刘小寨的那群笨蛋年年习惯用牛犁收获红薯,沙土地里抹下的红薯比秫秸攒里的麻雀都多。所谓“放羊”就是解除看管,无论是谁都能在那块名义上已经收获过了实际却暗藏着密密麻麻红薯的地里随意刨挖,而且挖到的红薯可以名正言顺据为己有。对于正在到处寻觅能够刨到残余红薯的红薯田的人们来说,这是天上扑扑嗒嗒掉下馅饼。跃进是个肉性子,跃进是个好性子。但谷米太急了,他想飞到刘小寨南头的那块地里去不仅是刨红薯而是这么热闹这么多人朝那儿聚集他也就想立马处身于人群之中感知那种聚会的愉悦与快乐。那只田鼠的坟堆相比之下黯然失色。他催跃进:“跃进叔你快点儿吧快一点儿呀!”他有点哀求的意味。但说实话跃进相对于他平时的动作来说已经够快了,他答应着“好好”,做好了飞奔的准备。“咱们从麦地里斜穿!”他说。跃进极通情达理,说:“看把你急的,急啥哩。有福不在忙,没福跑断肠。”他总是把这些没有用途的“语子”挂在嘴上,也不知道他从哪儿搜罗的这么多语子,能够对应天底下的任何事物。你听听,“心急喝不了热乎粥”“有福不在忙,没福跑断肠”——似乎他这么一说,那些暴头在土皮上的红薯就能缩到土里去,从而躲开那成群的巡视眼睛和林立的铁锹专等着他爷儿俩慢腾腾挪到跟前俯拾。

谷米急得火烧火燎,但他得等着跃进,而跃进不慌也不忙。谷米急得跺脚,要是只有他一个人,他保证比小兔子跑得更快,刺刺溜溜就蹿到刘小寨南地里了。跃进终于开始跑了,但他不是跑,是在跳踉。他跳得确实够高的,一跳老高,他的劲儿都使在跳高上而不是向前上,谷米替他着急。“跃进叔,这样跑!这样才能跑快!”谷米向跃进比画,而且伸开腿抬起脚来朝前大大跨步——激恼跃进的就是这个动作,跃进突然翻脸不认人,黑着脸怒斥:“小鸡巴娃儿,你比画个啥!滚!”谷米一下子被吓住了,他弄不明白他的跃进叔为啥突然对他发火,他是一片好心教他跑步啊,他这么大个头了竟然还不会奔跑,他教他奔跑他竟然发火!谷米不再争辩,憋鼓憋鼓泪水就出来了。他哭了。但他的哭泣并没有浇灭跃进的怒火,火势仍在蔓延,跃进一脚踢飞了畚筐,他连朝东南方向看一眼都没有,他不再对刨红薯有一丝兴趣。跃进莫名地发火,而谷米陷入更深的委屈。好心当作驴肝肺,谷米哭得更痛。跃进不再搭理他,而是起畚筐走了,气哼哼走了,连回头看一眼都没有。

谷米还太小,不知道避讳,更不知道对着瘸子不能说跑得快,更不能教瘸子奔跑。最要命的是,谷米并没觉出跃进是个瘸子,他觉得他就应该那样一歪一歪走路,那是他的记号,和他的名字一样正常。

谷米不再偎跃进,跃进没有了尾巴,独来独去,一下子显得孤零零的。但谷米就是不搭理他,跃进再叫他他也不应腔。他们的关系陷入冰河期,冷得不能再冷。谷米打算这辈子也不再搭理这个堂叔,他不再是他的堂叔。他再也不叫他叔,但他也从不叫他瘸子,别人这样叫的时候他也不愿意。

跃进不气也不恼,仍然笑眯眯的。太阳歪在了西边,明亮的阳光照亮了他半边脸,照得那层雀斑更显清晰。他们不叫雀斑而是叫“蝇子屎”。跃进的脸就像一只长歪了的锈梨。他学着谷米的模样,从衣兜里掏出一堆东西,像是谷米没在旁边,只有他一个人顾自摆弄。他将折叠的硬纸抻平,然后又解开一个小纸包,将一小撮黑色的粉末倒在硬纸上。他有条不紊地又掏出一把小刀,谷米存不住气了,侧棱着脸朝跃进手上看,那种稍硬的纸他熟悉,是葡萄糖注射液的药盒,在大队卫生所捡的。小刀他也熟悉,七分钱一把,走乡串店的货郎箱子里都能买到,但谷米弄不清那黑色粉末是啥。那不是黑火药,也不是草木灰,那它能是什么!谷米的好奇心提起来,提溜得高高的,他不能不过去看个仔细了。但他仍要坚持生气,要是现在就去看仔细跃进叔肯定会看不起他,于是谷米又眕起脸来,又埋头于他手下的尘土了。跃进并不介意谷米的旁若无人,他一只手托着纸板,另一只手搁在纸板底下,而纸板上的黑粉末竟然开始乱跑,一会儿跑到这头一会儿又跑到那头,让谷米的心跟着跑起来。谷米终于按捺不住了,他站起了身子,畏畏葸葸挪了两小步接着就跳到跃进身旁伸着头端详。“这是啥?噫,它咋还会自己跑?”谷米要看个究竟,这个世界上稀罕事由实在太多了。黑末不但会四处聚结而且开出了灿烂的花朵,亮晶晶的黑花朵。不,是冰花,有点像雪又不是雪花,像是一片树叶只有漆黑的叶脉。谷米张开鼻孔想嗅到花香叶气但啥味也没有。这是什么花?“这是不是花啊?”谷米惊异地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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