害怕打雷的女孩

作者: 姚鄂梅

作者简介:姚鄂梅,女,1968年生,湖北宜都人。著有长篇小说《像天一样高》《白话雾落》等,中篇小说集《摘豆记》《一辣解千愁》等,儿童文学作品《倾斜的天空》《我是天才》等。

很多人都还记得她小时候的样子,小圆脸,大眼睛,毛发浓重,睫毛尤其发达,睁眼看人,双瞳如立伞下,大太阳底下也不必眯眼。

没有人接得住她持久的凝视。他们说,这孩子,怕不是青光眼吧?当然不是,在同龄孩子纷纷戴上近视眼镜时,她仍然拥有一双黑森森的大裸眼。

因为哥叫林海鹰,她就叫了林海燕,小名燕子,其实他们这一代并不是海字辈。一般人家都更疼爱女孩,他们家相反,哥才是含在嘴里怕化了的镇家之宝,哥长得俊,会读书,人缘也好,走到哪里都有几个好兄弟屁颠屁颠跟着、捧着,小头领一样。父母都跟着沾光,路上遇到学校老师,居然是老师笑眯眯先打招呼:看起来您也就是一般人嘛,怎么就养出了林海鹰那样的孩子?这话成了爸的勋章,一喝酒就拿出来反复念诵。跟哥相比,她相差甚远,不说别的,哥什么都不怕,她却连下雨和打雷都怕。夏天傍晚,晚饭桌边,冷不防一道闪电劈来,银色极光唰地刺过瓦片,照瞎人的眼睛,不等人反应过来,跟着又是一声炸雷,震得人头顶几乎裂开,回头一看,只见她双目圆瞪,声息全无,饭菜从嘴里接二连三滚落,要等雷声恨恨远去,才哇的一声大哭起来。

哥很得意:怕打雷的人,肯定是上辈子做了坏事、做了恶人。

她瞬间低矮下去,难怪什么都不如哥,原来她跟哥从上辈子开始就不是一样的人。

三年级开始写作文,第一篇《我的妈妈》。老师拿着她的作文本走上讲台。

给你们念一篇作文:《我的妈妈》。我的妈妈长着两只眼睛……

全班哄堂大笑,以后好长一段时间里,同学们一见到她就说:哎,你的妈妈真的长了两只眼睛吗?隔了两个星期,又要写《我的家庭》,她牢记上次教训,尽量减少肖像描写,她写道:我的哥哥是个男孩……再一次遭来无尽嘲笑。

消息传到家里,妈骂她丢人,爸也说她聪明面孔笨肚肠,当即在饭桌上形成决议,当哥哥的必须接下辅导妹妹作文的任务。哥答应得好好的,却什么都没做,就扔给她一本翻破了的《文笔精华》,她逐页逐页看了,发现书中所写的跟她从生活中认识的完全不一样,根本没有“滴溜溜的大眼睛,像荷叶上的露珠”,她所见过的眼睛都不大,也不太黑,更不像露珠,因为露珠通常都是不一样大小的,而人的两粒眼珠绝对大小相同。她把书还给哥,说出了自己的想法,哥鼻子里冒冷气:你搞清楚,是作文,不是照相。算了,看来你不是这块料,将来不学文科就是了。

小学四年级时,哥去了寄宿中学,她长舒一口气,头顶乌云总算划开了一道口子。

但父母宁可把攒了一星期的笑容统统释放给哥,也不肯每天给她匀一点。她总是犯错,擦桌子会打翻水杯,扫地会漏掉一两个角落,让她洗鞋,鞋尖里刷子碰不到,总是藏着一团污泥,就连睡觉也出错,每天早上都要去地上捡被子。说到底这都是小事,最大的毛病是不会看脸色,有人来借钱,妈羞愧得要命:你真是找对地方了,昨天买煤,我还在找别人借。她在旁边来了一句:昨天没有买煤呀。

妈发脾气有个特点,第一句话,眉毛会竖起来,第二句话,头发会遭到电击一样奓开,连夹在耳后的头发,也会蛇一样蹿出来,嗖地指向空中。她一见到那样的头发,就吓得不敢说话。

后来爸遭遇工伤,断了一条腿,拖去医院,无能为力,只有截肢。工厂迅速算出赔偿金额,但妈不满意,她借来一辆小三轮,驮着爸一天去一趟工厂,开始还有人接待,后来人家远远地就躲,再后来干脆找不到人,找了一年多,厂长换了,新厂长客气又体贴,今天指点她去找这个,明天暗示她去找那个,一找又是一年多,总算有了结果,他们带爸去定做了一条假腿。试戴那天,妈妈再三叮嘱,不要被一条假腿打瞎眼睛,假腿可以拿,字不要签,但爸一眼相中那条假腿,对着镜子脱口而出:做得真好,站着不动完全看不出来。妈顶着一头奓开的头发,一脚踢翻三轮车:跟你的假腿去过吧。

爸没受伤时嗓门就比她低得多,那以后更是像说悄悄话。晚上吃粥还是面条?妈不吭声,爸瘸着腿转身:那我下面条吧。这时妈突然一声吼:我说了要吃面条吗?爸停顿两秒:那我煮粥。

直到爸找到另一份适合他的工作,她的声音才恢复正常,但仍然特别容易激动。因为家在城乡接合部,农田早已被征用建了工厂,菜园子只剩屋旁窄窄一条“裙边”,种点青菜萝卜,原本爸可以继续在机械厂做,但他出了工伤后,根本不敢再看齿轮和切刀之类,只好退出。一瘸一拐在街上转了几个月,终于找到了自己的新方向:在长途汽车站附近卖卤菜。两只大锅,一只空油桶改装的燃得通红的煤炉子,外加装调料用的小柜子,一起装上特制小拖车。从家里到汽车站,有近三里路,鉴于他的步态,为保持拖车平衡,让汤锅里的汤不要洒出来,浇灭烧得通红的蜂窝煤,只得把拖车套在脖子上,车把手压到跟地面平行,并尽量用好腿走路,假腿仅作瞬间换步支点,远远看去,仿佛在用一条腿行走。他的卤品有莲藕、海带、土豆、豆腐、百叶、香菇、鸡蛋、火腿肠,如果他七点出摊,四点多就得起来洗洗切切,一扦三到五片,用竹扦穿好。他会在路上把炉门微微打开,行走搅动起气流,稳稳灌进炉膛,煤球燃出绯红色,正好边走边煮。

中午,妈从她工作的地方跑出来,去爸的摊边吃几串卤品,权当午饭。爸夹给她鸡蛋和火腿肠,她愤怒地拣出来,扔回汤锅里。要靠这东西赚钱的!她意思是这两样东西差价大,自己吃太浪费。爸让她中午不要出来了,就在妇幼保健院吃食堂,吃完还可找个地方休息。她抬起脸,怒视远方:我一个清洁工,我的工资连她们的三分之一都不到,我不配跟她们吃一样的饭!

下午四点多,燕子背着书包从学校跑过来,她喜欢帮爸卖卤品,喜欢把东西递给别人,再从别人手上拿回钱的动作。有天爸突然说:燕子啊,你站在摊头的样子,不像个新手,像是卖了两三年的老手。她不知道这是表扬,还是批评。哥也来帮过忙,爸对他则是另一番评价:你还是走吧,你戴个眼镜,站在这里不像那么回事。哥一听,扭身就走,他本来就不喜欢这个摊位,也不喜欢爸卖卤品这个点子。一串赚五分!搞到地老天荒也赚不到几块钱。

哥初中毕业,顺利考入当地一中。学校一共只有三个人进了一中。妈妈高兴得走进走出,坐立不安。我们医院今年也有两个中考的,都只考了个二中。余光瞥见燕子,过去狠拍一下她的脑袋:跟你哥学着点,他像你这么大的时候,第二名都没考过,从来都是稳拿第一,不像你,考个第十名还恨不得要个表扬。

她小声为自己辩解:小潘还考过倒数第五呢。

跟小潘比有什么意思?我们家的人,永远只能跟比你强的人比。

小潘从没进过林家的门,尽管他们家与林家相距不到两百米。

有一次,他差一点就进去了。

他去林家送一块加工好的窗帘,一只脚已经跨过了门槛,燕子妈从侧面冲过来,拦住了他:给我给我!就那一眼,他瞥见了林家屋里的陈设,并没什么特别,只是特别干净整洁,像刚刚打扫完毕,迎接卫生大检查,茶杯亮晶晶地倒扣在茶盘里,茶盘下面垫着好看的布垫,沙发上搭着钩织的白色方巾。把家里弄得那么整齐干净多不容易,所以燕子妈才生怕别人到她家去了。他是这么想的。

我看看,哎呀!你妈的手艺真是越来越好了,完全可以去开店了。因为要借用外面的光线,燕子妈一步一步把他逼到了门外。

妈有一台缝纫机,有时会帮别人做一点简单的来料加工,他猜她只是暂时不收钱,等她的手艺得到大家认可后,她还是要收钱的。他见过她在家里苦练,把一幅破床单裁来裁去,缝来缝去。

小潘等下。刚走到院子里,燕子妈从后面追了过来,递给他一包萨其马。带回去跟你妈一起吃。他没客气,大家都这样,人家帮了你忙,总得给人家一点回报,哪怕只是从菜园子里摘两条黄瓜。

他学名叫潘祖云,这里人却只爱叫他“小潘”,不是社会上对年轻人的叫法,仅指个头,跟他同龄的林海燕,还是个女生,都比他高半头。这不能怪他,他爸妈也都不高,附近那些人背地里叫他们“一窝麻雀子”。还不能生气,生气人家会说你小气,那就只剩下不回应的自由,所以他从不回应“小潘”这个称呼,无奈他们照喊不误,根本觉察不到他的反抗。

只有燕子从没当面叫过他“小潘”,他们是同学,她本可以把“小潘”这个名字传播到学校去,但她没有,学校至今无一人知道他还有个别名叫“小潘”。好人是天生的,换作她哥做他同学,学校里肯定全都知道了。

燕子家门口那条小路是他上学的必经之路。他通常会在她家门口停下来,跟她家的狗和猫玩玩,这是他们家没有的,以前有过一条狗,后来不知怎么死了,现在唯一的宠物是他逮到的一只老鼠,锁在抽屉里,有空就从锁眼往里塞吃的,但老鼠还是一天比一天瘦。

他总觉得燕子家的狗也在心里叫他“小潘”,看到他,那狗不叫,也不摇尾,满不在乎地躺到地上喘气。猫也一样,见他过来,毫不避讳地举起一条后腿,细细舔它的腿根。

捋狗捋到一半,燕子背着书包,擦着嘴角的饭粒走出来,既不朝他看,也不朝狗看,就像院子里根本没有这两样东西,小潘天生知道如何读懂她,她不爱说废话,也没什么多余的表情,其实她人比谁都好。有个周末,小潘又被爸揍了。老规矩是,一旦被揍,接下来的这顿饭他就休想吃了,除非爸已经外出,不会在饭桌上见到他。但那天爸一直不肯出门,他只好躲到枇杷树的阴影里。那棵树在两家中间,可惜枇杷刚刚长出来,还没有蚕豆大,否则他就摘枇杷充饥了。越是这么想,肚子就越是饿,挨打的地方就越疼,心里就越委屈,就在这时,他看见燕子手里拿了个东西,朝他这边不慌不忙地走了过来。路过他身边的时候,燕子并不看他,身子微微一蹲,放下手里的报纸包,起身就走,整个过程流畅、快捷,没有半个多余的动作,连眼睛都没朝他瞟一下。等她走了,他展开报纸一看,是一个大大的煮玉米棒子,足有小臂那么长,一口咬下去时,他的眼泪像刺破的水袋一样飙射出来。他挨打不止那一次,燕子送饭也不止那一次,除了玉米棒子,她还送过煮红薯,夹着腌萝卜干的手掌大的锅巴,带着一层毛的桃子。他们有个默契,从来不提那些食物,也不提他挨打的事,她对他仍然不理不睬,他对她也没有格外的热情。

她不紧不慢沿着马路往学校走,等她走出十来米远,他才依依不舍从狗子身边站起,望着燕子的背影往学校走。一路上他走得吊儿郎当,先是撮起嘴,用手捧着,有节奏地吹,一会儿是布谷鸟的声音,一会儿是杜鹃的声音。然后就踢石子,路面上大大小小的石子土块踢光了,就踢团成一个小球的废纸,一根掉在路上的枯树枝,有时候,他什么也没踢着,只踢了一脚空气。他知道她听到了他所做的一切,但她就是不回头,他也没指望她回头看他一眼,两人就这样,不远不近地陪着,从家门口到学校,不论天晴还是下雨。

在学校里他们更不说话,学校里男女阵营分明,课桌上都画着“楚河汉界”,谁要是过了界,就会遭到“对岸”的严厉打击。

有天放学回家,遇到下雨,有伞的人自然是得意地撑伞回家,没伞的人就只能眯着眼睛冒雨狂奔。小潘有伞,但他没有撑开,望着前面一脸紧张地走,直到燕子抱着脑袋的身影出现在他视线里,他才飞跑起来,经过她身边时,假装不经意地用伞碰了她一下,她也不客气,一把接过去,撑在头顶。他退到路边屋檐下躲了一会儿,直到燕子快要看不见了,才跳出来猛冲一阵。就这样走走停停,直到看见燕子快要到家了,才一鼓作气直追过去。

他的伞,燕子给他撑在屋檐下干燥处,手抦向着他路过的方向。他跑过去,没怎么看清他的动作,伞就像随风起舞一样飘到了他头上。

当他大一些时,周围的人们开始谈到“默契”这个词,他立刻想到燕子,他想你们那叫什么默契,我和燕子的默契才叫真的默契,不需要一个字,不需要半个眼神。但他不能说出来,说自己跟一个女生有默契,他会被人笑死的。

就算是自己家的大人,也不理解他们的默契。他听到过妈和燕子妈在菜园子里偶遇时发生的对谈,事情的起因是她们再一次回忆起那团著名的艾蒿汁。

那事发生在他们四五岁的时候。那天,附近几个孩子一起去河里抓螃蟹,燕子兄妹俩去了,他也去了。螃蟹在浅水里游走,动作并不快,按说应该很好抓,其实不然,看到有人来,它们躲到了石头底下,与其说孩子们在抓螃蟹,不如说他们在搞搬石头比赛。也不知是谁搬开的一块石头,端端正正砸在燕子的赤脚上,燕子大哭。哥走在最前面,听到妹在哭,回头望了两眼,大声喊:你先回去!赶紧回去!几个小一点的围过去看她的脚,血线呈菊花状顺着石头往下流。他说:艾蒿是止血的。左右看了看,岸边真的有一簇簇艾蒿,粗厚的叶片上覆盖着一层白绒状的东西。他冲过去,撸下两大把叶子,使劲往嘴里塞,边塞边嚼,嘴角流下浓绿色的液体,又腥又苦的味道扑面而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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