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先开的是鸽子花
作者: 朱朝敏作者简介:朱朝敏,女,湖北省作协签约制专业作家。出版《百里洲纪事:一线脱贫攻坚实录》《黑狗曾来过》《遁走曲》等多部作品集。有作品翻译成英语、韩语和西班牙语。现居湖北枝江。
1
花影在地上打战,我是不是该回下湾潭了?
湾潭在五峰县,毗邻湖南常德和恩施,深藏于武陵山余脉褶皱里,那里的时间背负绿嶂青川,走得沉重迟缓。时令已至初夏,湾潭的鸽子垭村也回暖,而我老家那栋吊脚楼周围繁花似锦了吧。说是繁花,却同属一个品种珙桐,俗名鸽子树。那些高大婆娑的树木成行成列,集聚于垭口的溪涧边和水塘周围,再沿着山坡绵延,站出翠碧的山林。
一种树木,如何繁花似锦?
没错。鸽子树得名于它形如鸽子般的花,那些花有阳光依赖症,阳光瓷实,万千苞芽挂起,随着阳光健朗,青碧色蜕变为牛油果绿,再到薄荷色,花苞圆满了,迎风打开花蕊,颜色丰富起来,绿色、青白色、白色,再到红樱再到紫红……您能想到,向阳和背阴的地方,树上花颜色相异,即便一棵树,方位不同颜色也不同。夏初,地温上来,遍布垭口的鸽子花随风招展,鸽子般振振欲飞,天地兀然豁亮。鸽子花飞来……可不是繁花似锦?
鸽子垭就此得名。这些年来,因为大面积的鸽子花,每年五六月份总会有些游客慕名前来赏花,鸽子垭不再死寂,不过,也好不了多少,全因那蛇般盘旋的山路,光是U形拐就有五道。而鸽子垭就在第五道拐的拐口,群山中的一处谷地。我孩童时随妈妈回到鸽子垭,见到漫山遍野的鸽子花,霎时迷瞪,一脚扎进山林里游晃。清风拂荡,粉白紫红青绿的鸽子花张开翅膀,却舍不得振翅而翔,竟伙同地面爬行的花影碎片,无声地发出邀请,我被触动,追逐那些花影,双臂抬起,鸟雀般上下挥舞,天使的幻感灌注全身……不知过了多久,妈妈着急的叫喊声才将我拉回现实。我跑出鸽子林,沿着潭边的小路回家,却依然双臂抬起,鸟雀般挥舞不已。迎面找来的妈妈惊惶地喝令,劳思思,放下手臂走路,小心跌进潭水里。
这是白天的鸽子花,美得爽朗清透。再几年后我领受了鸽子花在夜晚的魅力。夜晚,月亮高悬穹顶,清辉四溢,地面若披霜雪,天地一统静若远古。风从山林来,挟裹了林木山泉的湿气和僻静,在垭口回旋,潭水和溪流波光粼粼,翻卷黑暗的心脏,又清洗出水天一色的澄澈,地面多出一面大铜镜,呼应溶溶月色。鸽子林霜雪浸染,在黑沉沉的花叶中生发丝丝清冽,要人恍惚出神。
昏昏然的我跑进林中,过溪涧,爬夜山,然后蹲坐在山腰间一块悬空的岩石上。一树枝丫刚好伸来,上面的鸽子花是半开的花苞,却受夜风催促,慢慢地撑开花瓣,眨眼间朝我展开翅膀,似飞欲飞。月光下,那花镀上水银,在颤抖中带来珠玉的错觉。我摘下一朵,插于耳际。那是一朵还未进入状态的骨朵,青白色,却蓦地打开,焕发一股穿透心灵的蓬勃力量。那夜,静坐岩石上的我,一个青涩的少女,首次体会到孤独和恐惧被渗洗后的幽美迷离,继而又被它振振欲飞的激情震撼。
鸽子花的美从此根植我脑海,以后每到夏初,心中不免惦念老家漫山遍野的鸽子花,却再也没回家。
今年春夏之交雨水多,城区的栀子花遍地芬芳。地面枝柯横斜花影摇曳,鸽子花频频振飞于我脑海,从日常攀爬到梦中,白鸽化身黑鸟或者黑影追赶我,每次都会将我逼到一个无退路的高处,我被迫跳下……随后,我大汗淋漓地醒来。还不止,又爬出梦魇,幻影般叮咬现实——就在前段时间的夜里,我下班回家,感觉一个人跟随我身后。就是在家里,失眠的我有几次疑心屋外有人,我鼓足勇气开门,却啥也不见。最难受的是,我在单位午休,昏昏然中,一个黑影蒙住我的嘴鼻,嘟哝要我拿命来,艰苦的挣扎中我醒来——很艰难地醒来,才发觉又是梦魇,但换来我多日的头痛欲裂。
是时候了,回鸽子垭吧。
算来,我妈劳芙蓉辞世整整三年了。回老家的念头逐渐清晰。从她撒手那刻起,回去看望爷爷的念头就闪烁于脑海,那是不由自主,内心却及时响彻一个坚定的声音“别回”,念头火星般熄灭。那就不回,再说,我妈临死有交代——她死后三年我才可以回老家。所以,那念头不时迸发,却总会遭遇阻止,犹豫徘徊的心理拉扯我身心,还挂钩噩梦、失眠和恍惚不定的折磨……唉,总归会了结的,我暗暗地发誓。今年夏阳灼灼,鸽子花拽住我的思维不放,我决定在端午节回老家。
路程不算远,却不好走。清晨六点半,我骑一辆摩托赛车从城区出发。不到一个小时就到达五峰县城,过了县城,路就是九曲回肠般弯拐。我骑得极其小心,每到一处分岔路,就会下来问下方向。是的,我并不熟悉回老家的具体路线。我只记得,先到县城,然后一路向西到湾潭镇,再朝西南方拐去,沿着一条溪流上山下山,驶入一个群山包围溪流淙淙的谷地。那里,鸽子花树成片成林,而临靠一座帽子形状的山麓是一座深潭,潭边散落几栋古标本似的吊脚楼。其中,一栋土灰色的两层吊脚楼就是我老家。
记忆与现实完美结合。十一点过五分,摩托赛车载我轰隆隆地到家。我下车摘下车帽,一直清醒的脑袋兀然发晕,我收住正欲迈开的双脚。
爷爷闻声而出,扶着门框,站在屋檐台阶下,他嘴唇半张,未出口的啊声蚊蝇般横来。我的心跳在加速,双眼不停地眨巴,身体也微微战抖。爷爷,我回来了。我嗫嚅道。爷爷半张的嘴唇豁开,脸上绽开一个巨大而颤抖的笑容,双眼漫出一层水液。他在激动和欣喜,毕竟他一直是喜欢我的,我心中温暖起来。而“弱不禁风”的强劲气息扫进我心胸。他这些年衰老不少啊,我该早点回来。
思思,我以为你不再……回来好,好。
爷爷的话音刚落,堂屋里飘出一个人影。是一个细竹竿似的瘦弱少年,却虾米般躬着身体。他吸溜下鼻涕,接着,跳出门槛,又跑下台阶。
思思你是、我姐——少年仰起细长的脖子,眼睑揪起。聚拢的眼神盛纳了对面投射来的阳光,却流露出几分迟疑和木讷,倒是匹配他的口吃毛病。
我嘘口气,面向少年肯定道,是的,我是劳思思。这少年,口齿不说,还有点驼背。爷爷拉过少年的手,慢吞吞地介绍,这是颜峰,你姑和晓美的小儿子,你弟弟。
颜峰挣脱爷爷的手,跳到我跟前。眯起的双眼瞪大,先朝我看,接着打量我停放好的摩托赛车。他哼了下鼻子,说道:这是、赛车,花费。
这辆天蓝色的杜卡迪我八千元买来,与高档不沾边,却大大满足了我飙车的嗜好。在一个山区少年的眼中,赛车无疑是生存之外的消费,与昂贵奢靡同义。我理解。于是,我拍下车身,随口邀请道,喜欢的话,我以后教你飙车。
爷爷要我进屋说话。少年却拦在我跟前,瞪大的眼珠依然木讷,眼白萦纡眼眶,快要吞没瞳仁。爷爷轻声叫道,颜峰,你不欢迎姐姐回家?
欢、迎。颜峰立马答道,侧身让我走,接着也进屋。他又慢吞吞地吐字,你也是、做、厨师?我一愣,随即明白,我妈劳芙蓉以前在宜昌一家酒店帮厨,他以为我现在也和我妈一样谋生。
我没回答,觉得没必要。颜峰紧盯我不放,准备去厨房忙碌的爷爷也停下脚步。看来,不回答不行。于是我说,我有正经工作,每天还挺忙的,却一直惦念……爷爷,这次端午节就回家了。说着,我放下手里的礼盒,递给爷爷一个红包。
孩子你见外了,咱们是一家人。爷爷牙疼似的发出嘶声,双手伸出连连推辞,人跟着后退。红包掉在地上。我弯腰时,爷爷走进厨房忙去。我把红包放在春台上。也准备去帮厨,但被爷爷赶出来,颜峰被叫去帮忙。
他们准备午餐,我去山林里看鸽子花。
群山翠碧苍莽,不断衍生的白云在蓝色的天穹垒砌天堂宫殿,阳光穿透云层雨水般倾泻,蜂蜜般纯净甜美。山风迤逦,又击碎溪涧河流潭水,铮淙声不绝于耳。清凉晃荡,久违的幽美缓缓袭来。
漫山遍野的鸽子花正当时,青绿、纯白、嫣红、红白交加……繁华拥趸,穿梭于山林中的我,神思翩飞。过丛林,越溪涧,到了山林深处。
那块悬空的大岩石模糊地闪现眼前。我加快脚步,走向那处山坡,开始攀爬。
别上、去,危险。
颜峰居然跟在我身后。他伸手拽住我胳膊。
我说道,应该没事吧。颜峰的手不放松,他还着急地解释一番,这里常有泥石流,有段时间一直下雨,土壤和岩石都松散了,而这里属于武陵山系,岩石都是积页岩,质地并不牢固。
这番话对于一个口吃者来说,表达比较艰难,况且,他只是一个山区少年,见识有限。实际是我现有的地理知识综合他的解释,成功地阻止了我继续攀爬。
回家、吃饭去。他在前面带路。我们一前一后步出山林。
走到吊脚楼右前方一棵大鸽子树下,他驻足,侧脸看向我。我舅妈、死了、三年,我妈死、九年了。
鸽子花似乎受到震动,几片清白和紫红的花瓣悠悠飘坠,一片落驻他单薄的肩膀上,另一片在我眼前颤悠。我推开他,提脚快走,简直是跑到屋里,又奔向厨房,帮爷爷上菜。
2
中餐丰盛。腊蹄子火锅,椿芽炒鸡蛋,腊菜拼盘,煎豆腐和青菜。
颜峰流出哈喇子,估计这是他一年中吃到最好的菜了。他闷头干掉三块肉骨头,才放慢吃速。
思思你、到底、做啥事?放慢吃速的他,又固执地兜来询问。
爷爷一个人喝苞谷酒,他放下酒杯,看来的眼神满是期待。
我嘛,大学上的财会,后来专攻心理学专业,还拿到了证书,目前在宜昌一家心理咨询所工作……以后,我肯定会单干,就是当老板。
心理、咨询……颜峰瞪大的眼睛漫出一层眼白,犹如迷茫的白云。爷爷也嘟哝道,那是啥?
这真不好说明白。这也是我刚才不愿回答颜峰的原因。我握筷子的右手,轻捶胸口,解释道,就是专门为这里有毛病的人服务的。
胸口、病。颜峰脱口道。我哧地笑出了声,嘴巴溅出嚼碎的菜末。爷爷及时补充,是心病,人人都有,这门道挣钱。
我点头,又忍不住呵呵笑出了声。颜峰并未收回那瞪大的眼眶和白云般迷茫的眼白,他喃喃问道,心病、是啥?我妈、胸口疼。
我的笑声戛然而止。
爷爷皮包骨的黑红脸颤了颤,右手抬起,指向脑袋,轻声说道,他这个地方……老是出岔。
颜峰却被惊醒,脸庞转向爷爷,问他说啥。爷爷笑了,清下喉咙,朗声道,我说你脑袋瓜子不错,聪慧,姐姐也知道。我马上点头附和。
颜峰结巴着解释,他不是大家说的傻子,只是口吃。接着埋头吃骨头,扒了一大口饭后,仰起脑袋,眯起眼睛,似在思索,约莫一秒钟后,继续说道,我妈、胸口疼,是、心病。
饭桌霎时沉默。咀嚼声、滋溜饮酒声和碗筷撞击声中,又掺杂了鸟雀的鸣叫和一两声蛙鸣。
我妈、死了,心中、有病。
远处传来早蛙的呱呱鸣叫。鸟鸣及时跟随,清脆悦耳,画眉还是黄鹂?
不是,她……心里、有事。颜峰纠正道。爷爷放下碗筷,右手握成拳头轻捶脑袋,他的偏头痛发作了?还是恼火那个结巴子?抑或在犹豫该不该将那个真相大白天下——我的脸霎时发热,看向爷爷的双眼瞪成了小豆子。爷爷还我一个微笑,摇下脑袋,站起来踱去厨房。我挑一块豆腐吃,给颜峰碗里撺了一块肉骨头,催他继续啃骨头。但是,颜峰执拗他妈妈的事了,毫不分心。
那事、困心里,她死了。颜峰叫道。
我身体似被一股力量提起,不由绷紧,端碗握筷的双手也忘记本职工作而僵化。这个思维老是出岔的少年在说啥?大概他觉得,他的这句话惊吓了我,他很了不起,由此他被自己鼓励,面色无由地红润,眼色也凌厉了。瞧,他干脆放下碗筷,提高了声量,说道——不,是宣布:我妈她、是被、憋……死的。
谁、憋死、她了?他发问,声音再次提高,呈现变声期的尖细刺耳。
我僵持的双手一抖,碗筷落在饭桌上,饭碗晃了晃才站稳。
是发现……我舅他、不是不见,是、死了。尖细接近锐利的声音不仅划疼耳膜,还划疼了我的心胸。
颜峰快吃,我要收拾饭桌了,姐姐说不准还要赶回宜昌。爷爷快步走来,轻言细语地发出通牒。